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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浪迹(四)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我情不自禁将韩愈的这句诗吟出口,深吸一口天地精华,忍不住转了个圈,全然不顾身后紧张到脸部抽搐的胤祥。

“我说夫人,你识水性吗?”

“旱鸭子一只!”我话音刚落就被他一把圈了回去。

“既然不识水性就麻烦你老实坐会,掉下去我可救不回去你!”他一只手死死抓着我,另一只指指脚下,提醒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满不在乎:“怕什么,这竹筏子可比那船稳当呢,你看。”我说着跺跺脚,竹筏不会左右晃,只是上下略略浮动,一阵清风拂过,荡漾至心底。

胤祥还是皱着个眉头:“你在这跺当然没事了,我只怕你乱跑乱转呆会站到那角上去,咱们都得变成落汤鸡。”

看看前面撑筏子的艄公也是一脸担忧,我也只得在胤祥旁边的马扎上坐下来。漓江的水面静谧无波,远山和倒影以水面为分界线,就像清丽的壮家姑娘临水照花。游移在这天水之间,四围的空间扩展再扩展,身随心旷而心随神怡。诚然,看过漓江便不需再向往仙境,缠绕着氤氲雾霭,重峦叠嶂坐落于浑然江天中,宛如泼墨山水般壮美。而我们正坐在江心竹筏,参与着这一份瑰丽,我的心情忽而高昂忽而平和,随山川跌宕起伏 。

回想来时这一路,胤祥一直都没有让我知道目的地是哪里,直到某一天,我看见玉石一般天然雕琢的叠彩山,看见茂密竹林里通体葱翠的小竹院,看见自己惊喜的表情映在他眼眸里。那个时候,我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听见他悄悄说:“若此刻天能从人意,无他,唯愿一生永驻此间。”

我只把会意传递给他,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言语也无法抹去身上心头爱新觉罗的印记。

“在想什么呢?”胤祥晃了晃被我挽住的手臂,“刚才还那么不消停,这会子怎么又安静了?”

“你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吧,安静又错了?”我故意嗔他。

“你心不在焉的岂不是辜负了这美景?哎,你看,那边是什么?”他突然指向江对岸。我顺着看去,是一个大过我们这个三四倍的竹筏,上面站了十几个人,都是壮族打扮,花团锦簇。“咱们划过去看看好不好?”我说。

艄公转头对我们说:“夫人不知道,那是壮家的女娃儿赶歌墟呢,今儿个是三月三啊,呆会说不定还会有一排子人呢。”

三月三?我跟胤祥都不太了解这个日子,我印象里跟三月三有关的是放风筝,原来这里赶歌墟,看那些壮家少女,头包青黑色彩穗绣花帕,身上也是偏襟的青黑色短衣长裙,借着潋滟水光,围腰和边角的刺绣闪闪发亮,还有那偶尔显露的银饰在摩肩接踵时此起彼伏,划过点点银光。

“三月三是这儿的歌节,小年轻的们都在这唱歌找心上人,所以也叫情人节。”艄公自顾自说着,我听了噗嗤一笑,情人节这词还真现代呢。胤祥扭脸问我:“笑什么,你也唱一个来让我听听。”

“去你的,人家找心上人,我把别人唱来了算怎么回事?”我正说着,却被他一个指头打断,我随着他一起侧耳倾听,那边竹筏传出一个清亮的女声:

啊依埃罗……

初来到,初来就唱初来歌

妹是凡鸟初上树,低飞难觅凤凰窝。

这声音衬着水声显得格外的甜脆悠长,我们不觉得听怔了,这时候从我们后面划过来更大的一个竹筏,上面站了一群黑衣黑裤白腰带的壮家男孩,嬉笑着对上:

初来到,初来就唱初来歌

哥是剪刀初开口,恐怕剪坏细绫罗

如此一来一去,唱着笑闹着,后来两个竹筏渐渐靠近,对岸那领头的女孩被一群人簇拥着推到前面,这边领头的男孩更是被抬起来扔到女孩的竹筏上,一群人哄笑齐声唱:

口讲分分心不分,

口讲离离心不离,

不信请看庙堂鬼,

同坐千年不分离。

听到这,我跟胤祥也笑做一团,他们的调子我忽然想起我很喜欢的一首当地民歌,便不自觉开口接了下去:

连就连哎

我俩结交定百年哎

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哈奈何桥上等三年……

没想到在这广阔的水面上我的声音还挺大,那两筏上的人都一起看过来,看得我不好意思地躲在胤祥后面。那些人一起把竹筏靠过来,不知道笑着喊了句什么,突然拿出好多花撒在跟我们之间的水面上,漫天满眼的飞花见证着他们当中新出炉的爱情,也震撼在我们的视线里。

“你刚才唱的那个好,什么奈何桥等三年的。”胤祥笑我,“这是跟我说呢?到时候我也等你三年可好?”

我撇撇嘴:“你等吧,你等上三百年我也不去。”

他端起我的下巴,带着点戏谑,深情又深情地说:“下辈子不想跟我啦?”

我眯起眼,同样深情又深情地说:“你还是饶了我吧。”

他挑挑眉伸个懒腰:“就知道你也说不出好听的来,也不怕我急了把你扔下去。”

“好听的没有,实话倒是真有一句:我饿了。”我摸摸自己的胃,似乎听得到咕噜声。

胤祥显得很讶异:“饿了?你这两天这是怎么了?食量吓死人,我看……”他上下打量着我,猛一拍大腿,往身后招招手,“福子,咱们靠岸!”

筏子慢慢靠向岸边的石阶,胤祥先大步跨了上去,回头来接我,我前面都还挺利落,只没想到石阶上都是水,刚踏上就猛地一滑,我冷不防又掉回竹筏,却刚好踩在竹筏的一角……

仿佛就是一瞬间,胤祥原本只是搭住的手死命一攥,顺势自己也滑了下来,越过我身边的时候钩住我的腰使力一转,我就稳稳地坐在石阶上,同时扑通一声,等我再抬头看时,他已经站在齐胸的水里。

我大吃一惊,慌忙叫人,一直守在岸边的阿克敦他们都奔了过去,胤祥摆摆手,一撑台阶就坐了上来。我惊魂未定,用帕子胡乱地抹着他一脸一身的水,他扯下我的手,上下看着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又回身,“你们几个快去寻个大夫来!”

我摇摇头:“我一点也没摔着,其实即便栽进那水里又能怎么样,你何苦自己掉下去,腿受了寒怎么办?”扶着他慢慢往回走,看他冷得发白的嘴唇,我也禁不住一阵哆嗦。

到底天气尚且寒冷,换过干净衣服,他已是有些鼻塞声重。我要他盖上被子躺下,有心自己坐在一旁,却被他大吼了一顿,非要我到软榻上歪着去。我虽一头雾水,为了让他歇着也只能歪在一边。好半天,小福子终于找来了一个大夫 ,胤祥一骨碌爬起来,把大夫引到我跟前给我把脉。我莫名其妙地问:“我又没掉水里,才跟你说了也没摔着,干吗……”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那大夫仔仔细细号了半天,捋着胡子刚要说话,却被胤祥一个手势噤了声,然后带他去外面唧唧咕咕说了老半天。我想着让那大夫开驱寒的药,就想起来出去看看。只见他一阵风地又跑了进来,坐在榻边把我按了回去,笑着问我:“还饿不饿?”

我才想起来:“你这么一说,快饿昏了。”

“饿昏了也不能多吃,叫他们去预备点清淡软食就好,想吃什么味的?”说这话时,他笑得越发的瘆人了。

我呆了一下,见他问就回道:“那个,也没有特别想的,熬点甜粥来吧。”见屋里的人都答应着去了,才问,“你怎么了?着凉的又不是我,对了,那大夫还在不在,叫他给你看看开点驱寒的药呢。”我又挣着要下去。

他拦住我说:“好了,我都吩咐了,你躺你的,咱两个说话不好么?”

又躺回去,我迷惑地看着他,他问:“想不想弘暾?”

我的心情黯淡下去:“想,我没有一天不想他,想他现在应该会叫额娘了,应该会认字了,也不知道等我回去他还记不记得我?甚至,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着他!”说到这,我禁不住有些哽咽,坐起来把头靠上他的肩。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总是要回去的。何况,要是再有一个像暾儿一样的孩子,也许你就不会这么想他了,是不是?”

“你说什么?”我皱着眉。

他藏不住地笑在脸上匀开,嘴角越咧越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好半天才说:“你可知道,现在有一个比暾儿还能吃的小主子出现了呢!”

我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时回不过味来,只是下意识地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哪能跟你一样迷糊,你从前怀暾儿时那个吃法我可是记忆犹新,哈哈!”他的声音很惬意,惬意得很满足。

从那天起,我就被严加看管起来,胤祥说之前的几次经历都让他心有余悸,所以这一次无论是吃穿行走都得在他的注视下,看他一个大清皇子闲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无话可说。康熙近些时候基本不怎么通信,据说不是行围就是去热河逍遥了。四爷其间曾经被训斥,也不知道跟那一回年羹尧的事有没有牵扯,反正是开始韬光养晦了。中间还接到过一次李卫的简易来信,大概意思就是他在京城混得还算好,远亲很照顾他,捐官的事已经暗着托了上去,只是得等着。据李卫说,见雍亲王可是不容易,但是现下皇城里最红的人物,要算十四贝子胤祯了。

因为我的到来,历史的细节或多或少的有些改变,我仍旧无法预测这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可是我知道它很顽皮也很聪明,每当我悄悄跟它说着话的时候,它都会小小地撞一下我以示回应;我哼着小曲的时候,如果它爱听就会很安静得听,不爱听了就会一阵猛踢来抗议。到了七八个月上,常常会踢得我的肚子这鼓一块那鼓一块,胤祥帮我轻揉着安慰它时也会感觉到它的颤动,惹得他总是一阵大呼小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桂林的秋天温和而潮湿,竹子还是一样的葱翠,看不到北方那般萧瑟的秋意。这一天,我趁着胤祥出门散步,指挥着喜儿忙里忙外,把小福子他们弄来的竹筒统统洗净,把淘好的米拌上用香料煨好的牛肉放进去,倒上点水,拿张干净的芭蕉叶封好,在院子里垒了个简易的火塘,把绑好的筒子架在上面翻烤。约摸三刻钟过去,筒子周围的缝隙开始窜出袅袅的香味,惹人垂涎。

“好香的味道,林子里都闻见了,当心把这山上的飞禽走兽都招了来。”胤祥一向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才出去一会,你又不安生呆着,这是鼓捣什么呢?”

“我这是还你去年‘佩剑吊火锅’的席呢,头回试着弄,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好歹是个野意儿,给爷贺寿了。”我坐在藤椅上,两手扶在身侧,作势福了福。

他听的好奇,赶紧凑到跟前去看。香味越发的涌出来,他忍不住拨下来一个放在石桌上。因为之前我是把竹筒劈开再扎紧的,此时只需把绳子解开就行了。晶莹剔透的米饭里配上鲜亮诱人的牛肉粒,一下子点亮个每个人的眼,小福子咽着口水把筷子递过去,胤祥撮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回味了老半天才发现周围好多只可怜巴巴的眼在蹬着他,不觉有些讪讪地,赶紧挥手叫他们各自吃去,自己捧着手里那个坐到我跟前:“你怎么琢磨的?这个味道说不出来的香。”

我赶紧抢过筷子也尝了一口,咸香润滑掺着一股竹筒的清幽,真是绝无仅有的味道,笑说:“这哪是我琢磨出来的?我是偶尔看那江上的艄公这么个吃法,不过牛肉是我配的。其实心思上跟你那鲜鱼面还真算异曲同工呢,都是懒人饭罢了。”说罢又撮了一筷子送到他嘴边,他却不吃,只是看着我发怔。我翻翻白眼,在心里默数,数到三时他反应过来,我也恰好把饭塞进自己嘴里,而后大笑,不想却呛着,他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嘲弄我。那边喜儿和小福子争抢着也吃得不亦乐乎,伴着这些笑闹声,我的孩子也高兴得一个劲地踢踹,我无奈的揉着肚子,和他一起享受这没有富丽堂皇的寿辰。

自那日起,我一直都浑身乏力,躺在床上起不来。胤祥嗔怪我不好生养着,又算着日子快到了,不免紧张起来。这里不比在家嬷嬷奶娘太医随招随到,只能是提前打听好了最近的稳婆在哪,以备不时之需,好在喜儿预备上还是有些经验的,而且我心里有数,这一个孩子稳当得很,不出十日必定能出来。

果然,十月初十一早,一股隐痛开始弥漫全身,继而愈演愈烈,我一下子烦躁地躺也躺不住,又无力坐起。找来的稳婆很是厉害,三把两把先将胤祥推出门外,继而一脸不耐烦地直叫我用力。我哭笑不得,心中却有点对她肃然起敬,面对这么没有爱心的稳婆,也只能赶紧生出来了事。

女儿就是贴心,没有给我太多痛苦就顺利滑出母体,她的哭声大而热烈,一直严肃的稳婆这会儿也被感染露出笑容,把孩子收拾妥当放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我也是这样看着弘暾,也是这样被母性的温柔填充着。胤祥迫不及待跑了进来,脸上还对稳婆的态度忿忿不平,我有气无力地说:“你看,真的是个女娃儿呢,赶紧给个名字吧。”

他马上把眼光凝固在女儿脸上,边沉思边嘴里还念叨着:“才刚站在门外,面对着竹林,急切时听见她的哭声,立时豁然开朗。这样说,一声婴啼,清朗幽韵……”他眼睛一亮,“有了,便叫她‘清韵’,如何?”

“清韵,韵儿”我喃喃重复着,低头抚着女儿的小脸,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高兴得小手一举一举,我和胤祥一人握住一只,哄她睡去。

没有找奶娘,这是我唯一自己抚养的孩子,能够让我的女儿生长在这样自然的环境下,拥有父母不掺杂质的呵护,是我在这个世界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奢望竟能成为了现实,或者是我杞人忧天吧,很多时候看着韵儿一点点长大的痕迹,我会有一种不安,总觉得我们在透支韵儿的幸福,透支她本该自由的人生。

脚步就这样停在了桂林,我们一住就是三年。当韵儿每天晃着短胖的小腿跟在我脚下转悠着,奶声奶气地喊额娘时,康熙五十六年悄然来临。康熙的信件日渐频繁,一日,胤祥拿回好几张信笺跟我说:“弘昌现在寄住在四哥家里,弘暾和弘晈因为年幼,头年就被老爷子带进宫里去了,跟四哥的弘历在一处都被德妃娘娘照看着呢,据说弘暾和弘历要好得很,皇父直说大似当年我跟老十四的样子。”说到这他略略闪过一些不自在。

我赶紧提醒他往下说,他回过神翻出另一张:“李卫居然捐了一个户部员外郎,这小子,据说人头混得已经不错了,想要接喜儿过去又想让咱们看着他们成亲,你说怎么办?”

“回头问问喜儿的意思吧,还有呢?”

他又拿出一张,看了半天,脸色越发不好,最后竟面带悲戚,我赶紧抢过来瞄了一眼:太后凤体不豫……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听他说:“太后年事已高,想当年,太后娘娘是颇疼我额娘的,当然对我也好得不得了,如今我这个样子,竟不知还能不能……”他的话哽在喉咙里。我走到他身后攀住他的肩,脸贴在他后背,问:“不能跟皇父要求回去看看么,也是孝心一片,皇父不会不允的,何况咱们出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写个信看看,若是皇父果然应了,正好连喜儿也就回去了。”

没过半月的一天,我正在给韵儿稀疏的小头发扎辫子,胤祥匆匆进屋让喜儿把孩子抱走,然后很神秘地关上门。我有些疑惑,问:“怎么?是不是有了回复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把我拉入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怔住,好半天,屋里呼吸可闻,静得有些怕人。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他却抖着声音说:“雅柔,你想回去吗?”

我一惊,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死死箍了回去,只得埋在他怀里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是,可以了,京里来了信,太后娘娘,薨了。” 他低头轻咬着我的耳垂,身体微微颤抖。

我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他。

“还有一件事,你。。。。。”他欲言又止,握着我的肩推开仔细看了我两眼,又重新抱了回去。

我不禁失笑,使劲推开他,转身收拾桌上的梳妆匣子:“你到底是怎么了?快点说,我还有好些活呢,难不成是你做了亏心事了?”

他从后面环住我,压抑的声音将我瞬间冻住:“雅柔,你阿玛,大病,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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