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记事本
母亲有一个随身携带的蓝色记事本,每每有空,我常见母亲在上面写着什么。刚开始,我并未在意,以为母亲记录的可能是一道私家菜的菜谱吧!直到那一次母亲生病住院,我才揭开了这个谜底。
一个初春的日子,我接到了在老家县医院工作的表姐的电话。表姐的语气甚是焦急:“表妹,你母亲在医院动了手术有几天了。”表姐的话让我颇感意外,前一阵子我打电话回老家,母亲还乐呵呵地告诉我,等开春了,她要去地里种一些玉米,让我们有空回去吃。我一直以为母亲的身体很健康,怎么突然就发病动手术了呢?我赶紧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话筒里传来母亲愉悦的声音:“虹,我们家去年养的几只母鸡都开始生蛋了,在城里难得吃到土鸡蛋,我给你留着呢。”在这一刹那,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母亲不是动了手术没多久吗?听声音似乎一点不像病后初愈的人。我打断母亲的话:“你生了什么病?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母亲闻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慢慢地低缓了下来,嗫嚅着说:“一个小手术,不碍事的。”母亲的话让我有些将信将疑,我决定回去看看母亲。
等到了母亲的病房门口,母亲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现,立即挣扎着要下床来。我以为母亲是要来迎接我,我赶紧走快几步拉住母亲的手,让她不要下来。没想到,母亲挣脱我的手,很是不高兴地说:“谁让你回来的呀?你赶紧给我回去上班去!”母亲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一个个星星点点的斑点更加显眼。
我没有理会母亲的态度,我赶紧岔开话题,询问母亲身体的状况。母亲一脸轻松地说:“这都老毛病了,早些年生你的时候落下的。”母亲一边说,还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倒是你,圆圆的脸蛋都变尖了,这里有些鸡蛋,你带些回去吃。”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母亲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一些端倪。
我想起了此行来看母亲的另一个目的。我拿出母亲的手机,准备教她拨打我的电话号码,这样有事时就能及时地找到我。母亲明白我的心思后,让我歇一会,她从身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蓝色的记事本,上面端端正正地记着我的电话号码。母亲拿过手机,对着号码在按键上拨打着。原来母亲是会打电话的,可她怎么从来不打给我呢?
中午午休时间到了,我看母亲有些疲惫,就让她休息一会。母亲摸摸我的额头,“看把你累的,跟我一起躺一会吧!”母亲颇有些心疼地拉住我的手。毕竟才动过手术,没多久时间,母亲就靠着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趁着母亲休息的时间,我打开了母亲记录电话的小本子,发现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字,看时间,几年前和近段时间的都有:
还过一个月,女儿就要放假回来了,菜地里种些豌豆尖,女儿爱吃;女儿比上一次回来瘦了一圈,做几块腊肉带去补补身体;鸭子开始生蛋了,等女儿回来就攒有一篮子了;生病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女儿……
看着这记事本上记录得密密麻麻的关于我的事情,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时,母亲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有些懊悔地看着我:“你怎么没有叫醒我?你该回去了!”我替母亲理理头发,有些心疼地摇摇头。母亲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双鞋垫:“穿大头鞋跑现场,垫上鞋垫会舒服些。”
我没有问起母亲记事本的事情,我想,就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吧!见我执意不肯离开,母亲在推我出病房时,还不忘叮嘱我:“以后没有我的电话不许回来!”我与母亲相视一笑,阳光下,母亲脸上星星点点的斑点像在跳舞一般。
执着的母亲
母亲自小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但是据父亲说,小时候,母亲是去祠堂(那时称学校为祠堂)上过学的。在山花烂漫的季节,迎着每天初升的太阳,母亲跟在舅舅的身后,蹦蹦跳跳地走进祠堂,其心情想必也如阳光一样灿烂。可是这样的好景不长,由于外公的突然离世,母亲家里一下子拿不出两个孩子的学杂费用。在那个阴冷的天气里,面对母亲跟舅舅究竟谁要上学的问题,偌大的教室里,老师在询问:“要读书的请举手!”母亲扭头呆看着窗外,久久没能举起手。
提起这些过往旧事,时值年幼的我无从知晓母亲当时的心情。直到有一天,当我面临中考的时候,家里人围坐一团,为我选择哪所学校做临时参谋。大家七嘴八舌地为我的前途开始各抒己见,就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坐在角落里沉默许久的母亲开口对我说:“虹,报师范吧。”声音低低的,很柔、很轻,我却似被唤醒了一般。我抬起头凝望母亲,只见她的目光似水般纯净,眼神中依稀闪烁着一种希冀的光芒,虔诚而认真。屋子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大家都不再言语。
事实上,很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后来的录取结果出乎家里人的意料,我考上的是一所冶金工业学校,毕业后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工人。当我辗转在另一座城市开始学习和工作,开始在人生新一轮的起跑线上追逐时,其间,母亲除了照常的殷殷关切之情,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多年以后,当我已经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我试着让女儿给外婆讲故事时,电话那端的母亲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由衷地感叹道:“现在的孩子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一转眼,母亲的年龄已过半百,我也从其他城市来到了北仑工作。在北仑的这家企业里,同事们积极响应“爱心结对”帮扶助学活动,我所在的部门一直对家住奉化山区的小佳娜担负助学的责任。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和同事前往小佳娜家,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并带去一些学习生活用品。这时,我的母亲也已从老家过来跟我们住在了一起。当她听说小佳娜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里就自己跟奶奶一起过时,母亲就会在我出发前提醒我要多跟孩子交流,还不时地往我的背包里塞上一些滋补品。每次回来,母亲还是那样希冀地看着我,焦急地问道:“山里有孩子辍学吗?”
后来,我的工作几经改变,离开了原来的单位,每天奔波在宁波市区与北仑之间,我与小佳娜的联系慢慢减少了。不知不觉中,我和母亲的角色在转换,关心小佳娜的学习成了母亲必备的功课。有时,我会听母亲说起小佳娜的学习成绩,期中考试仍然名列全年级第一,这孩子真争气!母亲的言语中充满自豪和愉悦;有时天气炎热,我会听到母亲在电话中叮咛,要适当地排解学习压力,在学校要多喝水以防中暑;有时,我也会听到母亲在一旁自言自语,小女孩在一天天长大,她要学会处理一些女孩子自己的事情……这时的母亲俨然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母亲。
在岁月的侵蚀中,母亲的额头爬上了肆意的皱纹,但是母亲始终以她勤学好问的秉性践行着“活到老学到老”的古训。当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时,母亲会对着电视屏幕下方的字幕不停地问我,这个字怎么念,有什么含义?每当女儿做家庭作业时,母亲也会守候在身旁,看女儿如何使用字典,跟着女儿一起练字。很多时候,我都要忍不住告诉母亲,让她不要这么辛苦劳累。让我倍感惊喜和感动的是,有一天当我深夜加班回家时,我发现饭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有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饭菜在锅里,自己热着吃。我不知道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究竟用了多长时间练好这些字的,可以想象的是母亲与纸张亲密接触时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
春去秋来,回忆随着季节的脚步在时间里轮回。就在几年前,受社区组织的推荐,我成了北仑区志愿者队伍中的一员。暑假到来时,我应社区工作人员之邀,在假期里给孩子们上课。正巧,女儿也在假期学习之列。一日下雨,母亲前来给女儿送雨伞,我让母亲坐在教室后排等候。孩子顽皮乃天性也,在课间休息一会儿以后,孩子们仍沉浸在愉快的游戏氛围之中。看着以女儿为首的孩子们调皮的模样,我有些生气地大声质问道:“你们到底要不要上课?”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此时,只听见后排传来“哐啷”的声音,我抬眼望去,母亲高高举起右手,手中的雨伞跌落在地。一阵风吹来,母亲的丝丝白发格外耀眼。望着母亲执着而专注的神态,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我默默地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爱”字,我想告诉孩子们,爱是无数双手凝聚的力量。在母亲的注视中,我充满爱意地讲完了这堂课,模糊的视线中,我仿佛看到一双双小手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高高举起。
因爱而起的“战争与和平”
今年的春节过后,我拗不过年过六旬的母亲,还是让她回到老家,在小山村里一个人过活。有时静下心来一想,虽然我和母亲之间时有分歧出现,但我知道,母亲是这世上愿意毫无保留地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在我的爷爷去世的那段时间里,我差不多有半年之久无法好好地睡上一觉。当我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全然不顾自己已届六十的年龄,赶紧从老家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每晚给我熬银耳汤安神,要是我实在睡不着,就陪我说话,就像小时候拥我入怀一样,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母亲才会放心地躺下。
当我们一家准备在城里买房的时候,父亲母亲拿出他们平时省吃俭用的存款,说一定要支持我们。当我执意不肯接受的时候,母亲的话显得理直气壮:“我们给了你弟弟多少,也要给你们多少。”母亲的爱简单、直接,不加任何的修饰和掩藏。有时候,我因一些小事跟母亲发生分歧时,便开始怀疑,在生活的日新月异中,是生活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生活。
就在去年,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们在悲痛的同时,也意识到作为子女所应承担的责任。我跟弟弟决定轮流赡养母亲,春节时,我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可是,我们的这一举动并没有换来母亲的快乐,相反,母亲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成了我们的负担,她担心,自己的加入会破坏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春节过后,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待在城里,她要回老家一个人过日子。
我和弟弟自然是不放心的,要是母亲在老家有个三长两短,头痛感冒什么的,我们又要忙着上班,谁赶回去照料她呢?经过我的几次劝说,母亲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选择。与母亲沟通交流未果,我也有些泄气了,觉得母亲怎么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她怎么不为我们年轻人着想,我们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面对。我们也希望母亲平安健康快乐地生活,可是我无法想象,母亲要是真的回了老家,她那孑然一人孤独地行走在田埂小径上的身影多么令人牵挂。会有多少个夜晚,母亲会倚门而立,盼望着我们的一个电话,一次回归的信息。
因为此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跟母亲僵持了起来。有一天晚上,当我照例去单位加班时,母亲提出要一同前往。当到了我们的办公大楼时,碰巧有个加班的同事也刚好来了。同事看到我和母亲,就过来打招呼:“阿姨从老家过来的吗?你们俩长得好像哦!”我微笑着点点头,正准备给同事介绍一下母亲,这时母亲扯扯我的衣角,对同事说:“我们是老乡。”
等同事走后,我拉着母亲上楼去看看,母亲却不肯上去,她说自己习惯一个人坐着,就在楼下待着好了。那晚,母亲静静地坐在一楼大厅里,一晚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一直等到我下班。有几次,我给她送开水下楼来,母亲一看到我,黯淡的眼神中立即有了光彩。我想要在楼下多陪母亲一会儿,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推着我上楼干活去。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张望,看到母亲在不住地对我挥手,直至我远去,她才垂下了头。夜色中,母亲那略显苍老而瘦弱的身影格外地醒目,她像一尊雕塑一样静卧在那里,就那样守候着我。那一刻,母亲花白的头发针一样刺着我,我的心里,犹似翻倒了五味瓶,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后来,我们尊重母亲的选择,让老人家回了老家。差不多每天,母亲都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近况。母亲在老家种植着她那一亩三分地,我也在沿海城市开始着自己的寻觅。有时,我会告诉母亲我的收获——像母亲告诉我新种了什么菜、又长出了什么农作物一样……母亲,是那个在冬日为我们驱走严寒的人,是那个为儿女的一丁点成绩而觉得高兴的人。而我们,无论飞得再高再远,总落在母亲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