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从香港的战乱中归来,我在嘉陵江边的北温泉度了一个静谧的长夏。尽管世乱时艰,忧思沸郁,但是能够俯瞰着嘉陵江的清流,啸傲耽读,自己觉得已经是难能幸福的事了。我利用北泉图书馆的藏书,读了一些古今贤哲的传记,可是当我读完了罗曼·罗兰的《托翁传》的时候,我又被引起了再精读一些托翁作品的意欲了。在这书荒时代,我好容易得到了一部郭译的《战争与和平》,耿译的《复活》,残缺强半的孟译的《克里采长曲》,以及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的《大托尔斯泰全集》第十一卷的《戏曲集》而已。
再一次我在托翁的彩笔前面低头,再一次我在托翁的雄文前面顶礼,更重要的是再一次使我在托翁诚实的生活态度前面肃然起敬了。
我打算不计有否上演的可能,重译一些托翁的未曾介绍过的剧本,但这计划不久就被另一个小小的野心所打断了。
为了使旅舍的斗室免得过于落寞,我在壁上挂了一幅帕斯特尔纳克所绘的《复活》的插画,我常常凝视着它,白衣的卡丘莎像是祭坛前面的牺羊,我也说不出被帕氏笔下所描绘的那双卡丘莎的茫然若失的眼睛所勾起的是怜悯呢还是苦痛!这一年有三个剧团在北碚“过夏”,我有了和阔别多年的友人们放谈的机会,于是《复活》常常成为我们谈话的主题,如何表现卡丘莎的苦痛常常成为我们演员朋友们争论的中心。《复活》是不知多少次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的,我在银幕上看过德丽奥和安娜·史丹的卡丘莎,我也从书本和舞台上看过法国巴大叶和田寿昌兄所改编的剧本,因此,当鲤庭和君莉一再怂恿我再来一次改编的时候,压服了我不自量的冲动的依然是忸怩和惶恐。改编本来是不讨好的工作,加上我的对象又是山一般崇高,海一般浩瀚,大自然一般丰饶与壮美的托尔斯泰!君莉、鲤庭两兄热心地给我找来了巴大叶的陈绵译本,寿昌兄的改编本,以及一些可供参考的书籍与画片,可是人事匆匆,山城挂上了雾幕,戏剧季一开始,我就像带着一个“宿题”的学生似的回到重庆来了。
我几乎是无为地度过了一个冬天。朋友们说今年的戏剧季不够热闹,但是首次到首都来的人已经充分满足于剧目的丰富和演技的精进了。当然,各人有各人的黄金色的理想,因之从这些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之中就可以产生各自的不满,我常常觉得在今天这种现况之下,从事艺术的追求很像一颗企图从瓦砾中萌长的弱草,生根的不是沃土,瓦砾是那样地无情,可是执策而临的人们却又是那样地对瓦砾宽容,对弱草苛厉!滋兰于……菉之中,在沙漠和废墟上点缀一些绿彩,使枯渴的人群已经隐约地感到在地下还有一些盎然的生气,那不仅可以宽恕,而且值得哀悯了吧?我同情在我们周围的那些贫穷、病弱、遭人白眼,可是依旧九死无悔地坚守着戏剧岗位的朋友们的际遇,我相信也只有从他们无言的谛执之中,才能懂得他们的心情,才能体会出他们的欲求与苦恼。我不想在这短文里面絮絮于对于上记几位朋友们的“负债”,我要说的只是我无法拒否他们用无言的凝视来代替催促的要求;在朋友们忙碌于准备一九四三年春季剧目的时候,我又明知会失败而冒了一次大险。
我得感谢巴大叶和寿昌兄的两个已经是非常成功了的剧本,我借用了他们的许多场面,不自白也许会被人指斥为剽窃,老实说,我不忍割爱他们。
迫使我冒险的理由第一是为了适应于目前的上演条件,这儿所说的“上演条件”自然不局限于舞台;我不想絮述困难,时代已经使读者变成了敏感——第二,那当然是在这条件之下的微弱到不足道的使我冒险的冲动了,我不想把它写成一个哀婉的“恋爱故事”,但也得宽恕我没有把托翁那样执拗地攻击的司法制度和寿昌兄那样多彩地描画了的土地问题放在这改编本的主位。
我只写了一些出身不同、教养不同、性格不同,但是基本上却同具着一颗善良的心的人物,被放置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面,他们如何磋跌、如何创伤,如何爱憎,如何悔恨,乃至如何到达了一个可能到达的结果。读托尔斯泰,常常使我苦痛,在这次冒险过程中不知有几次使我掷笔欷歔!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我觉得在托翁也已经是一个绝大的精神上的负担,“学习使你们自己和人民血肉相关”(Learn to make yourselvesakin to people),该更不是一蹴即达的事了,何况,用托翁自己的话来说:我还想加上,学习使你们自己成为人民所不可缺的部分。但,这种同情不该单用你们的头脑(用头脑来同情是容易的),而应该用你们对人民的爱,用你们的心!
对多艰的人民生活没有“长太息以掩涕”的真情,那恐怕连对于托翁那种用全生精力来搏斗的努力,我们也只能“用头脑”来“理解”,来“解释”,来掩卷三叹吧。Virginia wolfe(英国女作家)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她的论文里引用过上记托翁的名言,可不是最近有人确切地批评她说,她过于洗练的感觉,终于限制了她停止于“懂得应该”而实际上不能Akin topeople(和人民接近)吗?使压损(strain)了的物体恢复原状,使为着适应“社会”
这座奇怪的机器而变形变性了的曾经叫做“人”的动物回复到平直,朴质,具有正常感觉的有人性的Human being(人),是如何困难的事啊。——在“复活”这两个字前面,我真的感到森严的恐惧了。
冒险是失败了,但在失败之后,我竟像仿佛摸到了真理的边缘。假如能够因为导演和演员朋友们的努力,让我的观众们或多或少的能从涅赫留道夫的苦恼之中感到一点人生的严肃,那么这已经是我这次冒险的收获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写于重庆
(原载《新华日报》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