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夕阳里的母亲
远山衔住镀金的夕阳
你被秋霜挟持
晚霞驻足，点燃你斑白的鬓发
拧亮一道道皱纹
那是你生命的纤绳吧
寂冷的荒烟
牵引着它们，一步步走向悬崖
你轻轻叹息着，仿如落叶
一叶蝴蝶，翩然栖落你肩头
凝视你苍凉的眼神
那是你前世的飞舞吧
庄生的梦里
你又导演了一场梁祝
一枝镜花，一轮水月
成为你今生最拿手的道具
在金色的夕阳里
你用轮椅度量着生命
前世，今生，来世……
一声叹息，抚平命运的沟壑
（原载：《九州诗文》2011年3月）
母亲，母亲
遵循秋风的指令
千年的陈灰，押送你苍凉的命运
生命的废墟上
你一次次翻晒破碎的记忆
黑夜把持住入梦的路径
千万记深深浅浅的足印
卸载了你前世今生所有的爱
一声叹息
吹落了你的梦
所有的日子都掩埋进一个个深渊
青色的空灯下
我反复抚摩一串念珠
瞬间的意念，掐断尘世浮华
却唤不醒你沉睡的眼神
如果用你的泪水，闩住月光
能否让它洗尽人间烟火
还你一片清明？
（原载：《九州诗文》2011年3月；《滇池》2012年第9期）
妈妈，请再唤一声我的乳名
妈妈，请再唤一声我的乳名
让这场北方的噩梦随风飘逝吧
是残忍的秋风
刈断了你的声音吗
在命运的田埂上
你踉跄了大半辈子
年年岁岁，你的嗓门
曾点亮村头一盏盏夜灯
曾驱走老槐树上一群又一群黑乌鸦
如今，妈妈
南方的霜牵走你的目光
穿透绝望的黑夜，无助的山水
在京城的危阑久久停驻
你一定很想唤醒噩梦中的女儿吧
可残忍的命运扼住了你的喉咙
女儿的乳名啊，那曾呼唤过千声万声的一个音节
今夜，凝成你眼角悬挂的冰棱
妈妈，请再唤一声我的乳名
苏醒我南方的生命的脉搏吧
秋风凉了
如果是往年
当秋风折好夏的衣裳，存入柜底
妈妈会一次又一次地来电话：
秋风凉了，
记得加衣服，晚上盖好被子。
那时的我，只嫌妈妈饶舌
我恨不能指使秋风给她一个白眼
今年的秋天
秋风她太不小心
过早地踩断夏的尾巴
一天比一天凉了
可妈妈已不再能来电话
不再能告诉我：
秋风凉了，
记得加衣服，晚上盖好被子。
当沉入梦中，再次听到这声声叮嘱
泪水从梦里流到梦外
我恨不得给秋风一个白眼
让它从此流落他乡
当秋风凉了，妈妈的声音也凉了
它停在去年的秋风里
一阵一阵打扫我斑驳的泪痕
（原载：《九州诗文》2011年3月；《滇池》2012年第9期）
我不敢看你的眼
你的眼神
是两颗忧伤的月亮
里面住着一个纷扰的世界
当我对着北风呼喊你的名
妈妈，那忧伤的眼神
撕破了天空扯碎了心
你的眼神
是一座凄冷的城堡
里面深藏着一群奇幻的迷楼
当我在清冷的月辉中眺望
那望不穿的
是你眼神深处无尽的荒凉
这荒凉
翻搅着黑色的痛
——我不敢看你的眼
妈妈
那天清晨出门时
她用那把陪了她几十年的木梳
刮亮头皮和依稀的白霜
她对父亲说：
今晚发完工资，我就不去了
父亲说：
太累人了，咱不去了
她轻快地划着两扇赤脚
劈雾斩露，赶到城里那家酒楼时
月光正好铺在屋檐下
她精准地猜测，早上五点半了
厨房的师傅刚买菜回来
她一把接过菜，在月光里淘洗着
当一天的喧嚣褪去华丽的外衣
窗外的月光开始逡巡
妈妈却还在跟碗碟战斗
她抬头望了望月光
冲伙计们敲开她锣一样的嗓子：
今夜的月光真好
等一下我好赶路啊
声音在月光里摇晃了一下
接着，灯光摇晃了一下
接着，酒楼旋转了
接着，伙计们旋转了
接着，老板娘旋转了
接着，一条秘密的黑色小道
在她脚下延伸
她在那条小道上飞奔
窗外的月光追了她一路
终于被她甩下了
她一个人在黑色小道上飞奔
当她醒来，已是半个月后
她想说说黑色小道上的惊奇体验
她想说说这半个月里漫游的故事
当她张口，她发现
除了“啊，啊，啊”
她的语言已来自另一个世界
尘世的人谁也无法翻译
她想站起来，再看看窗外的月光
再摸摸那把泛着油光的木梳
当她伸开手脚，她发现
右手和右脚，被什么绑缚了
她“啊，啊，啊”地呻唤着
她用白色的床单裹住绝望
窗外的月光，用绝望裹住她
用泪水漂洗她的皱纹和白霜
我的父亲母亲
那一个“啊”字
母亲从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喊到现在
喊老了春花秋月
喊碎了人间冷暖
父亲沧桑的眼神
母亲喊成唯一的伴侣与依靠
一声声悲戚的呼喊
催生了父亲额上的皱纹与白发
还有多少暗夜里父亲压抑的泪水
父亲说，他们年轻时
他为了养家糊口，供女儿读书
他们十余年如一日，分居两地
而当他们老了
父亲搬不动广东的水泥板了
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出外打工
不料她打工的那间厨房
埋葬了她的小小愿望
从此，她只能守着一架轮椅
以“啊”字代替万语千言
此后父亲的工作便是
日夜解读母亲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语言
母亲呼喊的“啊”字
只有父亲一个人能读懂
母亲的眼神
一寸寸地
你用苍老而无神的眼光
切断黑色的时间
切碎儿女的叹息
那场事故在那个夜晚
分秒不差地，等候你
当别人的浮华退场
你猝然倒在命运的脚下
命中注定的命
绑架了你的余生
你的眼神里
从此只跳动着一个词：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