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52年的中秋之夜，星光灿烂的月空，似乎搀上了露水，变得湿润柔和，夜幕青碧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幻化出城市的轮廓，飘渺在深蓝色的天空上。这晚子夜过后，北京西路南侧的一幢独门独院米灰色的埃及领事馆两层小洋楼里，笼罩在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此时，领事阿巴提和夫人阿芙萝，以及其他工作人员都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大街上空空荡荡，路面上洒满着树叶的斑驳和树干的影子，月光是最公正无私的，把一切都映露无疑。这时，有五个戴着口罩的黑影在院子外的围墙处停下，围墙不算高，两个人蹲下，两个矮个子踩着他们的肩膀，“嗖”地窜上了墙头。跃身跳了进去，接着又进来一个高个子。
翻墙的动静虽然很轻，还是惊醒了睡在门房里的看门人兼花匠皇其福。他迷迷糊糊地开门查看，还没有弄清咋回事儿，双手就被来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皇其福慌了神，正要张口叫喊，嘴里随即被塞进一团破布。他被三个人押着，鬼鬼祟祟地穿过庭院中的花园，径直朝楼里走去，他们在管家成晚忠的门前停住。
高个子“咚咚”地轻叩了几下。
成晚忠翻了一下身，条件反射般地：“谁呀？”
高个子压住声音回道：“送电报的。”
门刚打开，高个子一个闪身窜进去，用手枪抵住成晚忠的太阳穴，威胁道：“别出声！”
另两个人拔出匕首凶恶道：“成管家，老实点儿，不老实就宰了你！”
高个子开口道：“告诉你，我们是台湾来的，你们不要出声，你们这里的情况我们都熟悉，今晚来此只想向洋鬼子借点儿路费回台湾，不会伤害家门口的弟兄。快说，钱都放在了什么地方？”
成晚忠咬着牙，瞪着眼睛说：“我……我不知道……”
“说啥？”高个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枪口在他太阳穴上转了半圈，“他娘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别，别……”成晚忠故作紧张地连连解释，“我只负责起居饮食，钱在哪儿，我……我确实不知道……”
高个子眼珠一转：“那好，把主人都给我叫起来，就说国外来电报了。”
成晚忠对主人赤胆忠心，坚定地说：“不，我不去，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去。”
矮个子对大个子说：“大哥，别跟他罗嗦了，抓紧时间干吧。”
大个子丢下成晚忠恶狠狠地说：“哼，等一会儿在收拾你。”说着让矮个子将他捆了起来，用破布塞住他的嘴。
高个儿命令矮个子把他们一起带到佣人房间，他和另一位矮个子窜上了二楼。
卧室的门没上锁，他们轻轻推开。床上，阿巴提正在酣睡，极有规律地发出呼噜声。两人蹑手蹑脚地绕过床头，墙角里一只墨绿色的保险箱在窗口射进来的月光下幽幽发亮。
高个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朝那只保险箱走去，急切中，右脚“嗵”的一声踢翻了一只小凳子，倒地声在静谧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阿巴提被猛然惊醒：“谁啊？”起身坐起来。
两人见已败露，掉屁股就要往外逃。
阿巴提大喝一声：“站住！”跳下床，拦在门口，接着一拳照着大个子打过去，动作像个拳击手。阿芙萝被“噼里啪啦”的搏斗声给惊醒了，躲在床角瑟瑟发抖。
高个子“哇！”的一声捂住脸。矮个子灵活些，乘阿巴提不备，一侧身，右手勾拳，击打在阿巴提的脸上。
两人想继续往外逃。
“哪里跑！”阿巴提顾不上疼痛，大喝一声，追到楼下。
高个子回头望一眼紧随其后的阿巴提，痛下杀手，掏出手枪，扣动扳机，哑弹未响。
阿巴提上前一大步揪住高个子的后衣襟。矮个子见无法脱身，拔出匕首，对准阿巴提的腹部“扑哧，扑哧——”地连捅了几刀，血战中，高个子的手也挨了一下。
阿巴提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三个劫犯仓惶不已地窜到楼下，借着惯性奋力一跃上了墙头，很快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出发！”在刑侦大队，飚子放下宁海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精神抖擞起来，招集人马，此时已是凌晨一时。安茹也随后接到赵大峻的电话，让她随飚子一起行动，配合做好翻译工作。飚子跟赵大峻几乎一个德行，一接手案子，神经中枢立马就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就如德国警犬忽然发现了目标一样，躁动不安。这是别人的感觉，飚子自己明白是咋回事儿，你们懂啥？这叫激情，干警察这一行的要是没点儿激情，那就太猥琐了，只有时势才能创造出这种激情。
此时，阿芙萝正搂着丈夫脖子不住地抽泣。
成晚忠急冲冲的跑进来报告说：“夫人，夫人——警察来了。”
“噢，”她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急切地说，“快……快请他们进来。”
“您就是阿巴提夫人吧？”飚子一进门就急着问，“夫人，我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张飚，门外有车，请您陪同领事先生一同去医院吧，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说完向随后赶来的安茹使了个眼色。
安茹明白飚子的意思，上前安慰阿芙萝。
“噢，谢谢，谢谢。”阿芙萝激动的连连致谢。
派出所的几个民警走过来，轻而有力地把阿巴提抬到门外的吉普车上，车子急速朝最近的鼓楼医院驶去。
现场勘察和做笔录随即展开。
成晚忠把发生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后，飚子沉思了一下问：“今晚有几个人在这里？”
成晚忠回答：“今天是星期六，按规定可以回家，所以司机、厨师和几个杂役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三个值班的。”
飚子又问：“你在这里干几年啦？”
“我在这里呆的时间最长，自领事先生上任以来，我就跟着他了。就拿抢劫的事情来说，我知道保险箱在哪儿，但我就是不告诉那些坏蛋……先生待我这么好，我能吃里扒外做亏心事吗？这是做人呀。”成晚忠自我表白说。
飚子望着他忠厚的样子：“应该这样，否则就不是爷们儿了。你们这里的雇员对领事先生都那么忠心吗？”
“这……”成晚忠眼睛一翻，“那可不一定。今年五月份，我们这里解雇了一个厨师，这个人手脚不干净，偷吃偷喝不说，还经常酗酒闹事儿，被先生解雇了，他不服气，闹着要解雇费，还说要找先生算账，官司都打到法院去了。”
“哦？”飚子眉头一蹙，“叫啥？”
“叫章明善……”
飚子拍拍成晚忠的肩膀说：“成管家，就这样吧，你先回屋休息，有事儿再找你。”
见成晚忠离开房间，飚子招招手，把马凯叫到身边，在他的耳际边小声嘀咕道：
马凯应了一声“是”，急忙跑下楼去。他领着两个年轻民警气喘吁吁地赶到城南的一个四合院，看准了章明善家的位置，将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听，屋里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打鼾声。马凯顿时就疑惑了，现在离发案只有一个小时，从现场跑回这里怎么也得半个小时，而且做这种打家劫舍的事情，再怎么地也不会如此心安理得的，而且还睡得这么深这么香。马凯想起飚子临来前“不见底别回来”叮嘱，不再疑惑了，从口里摸出一把铅笔刀，轻轻地将窗户插销拨开，不一会儿功夫，“吱呀”一声推开窗户，他纵身一跃，如饿狼捕食，照着蒙头大睡的章明善猛扑过去，将整个身体压在章明善上面，双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章明丝毫没有防备，他被陡然惊醒，但没法儿动弹，连呼吸都快给憋住了。章明善使出浑身力气，做最后一搏“谁？”声音被捂在被子里有些发闷，距离远点儿的更本听不到。
随后进来的小民警，将电灯“咔嗒”拉亮。马凯猛地扯下章明善身上的被子，小民警动作也不慢，在马凯掀开被子的同时将章明善的两只胳膊死死钳住。
马凯跟他的队长飚子差不多，用劲儿也是太猛，章明善脸色被捂得发紫，呼吸急促，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章明善脑袋大脖子粗，一看便知是个干厨师的，他开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虽有火气，但声音明显偏弱。
马凯压低声音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章明善一听说是警察，心里的火气更大了：“公安局怎么地？公……公安局也不能深更半夜私闯民宅呀。”气力还未恢复，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望着章明善憋屈的样子，马凯认定他已经没有作案的可能性了，于是问：“你今晚都去干啥了？”
章明善瞪着红眼珠说：“屁话，我干啥你们看见？”
马凯歉意地笑了笑：“起来说吧。”
两民警见马凯松劲儿了，各自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好像还不怎么情愿。
章明善一口地道的老南京口音：“有什么事情，神经兮兮地非要在深更半夜，见不得人啊？”
马凯已经不把章明善当嫌犯看了，他给章明善倒来一杯热开水，然后搬来凳子坐下问：“刚才埃及使领馆发生了一起行凶抢劫案……”
章明善大吃一惊：“什么？”
马凯明知故问道：“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你以前在那里工作过？”
章明善心里仍不舒服：“了解情况？没听说过有你们这样子办案子的，跟活闹鬼差不多……”
他还想往下说，被小民警打断：“行啦，有点儿误会是正常的，再说，每一个群众都有如实向公安机关提供情况的义务，你说是不是？”
“那是。”章明善点头道，“不过，你们以后要是在这个样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马凯笑着说：“听说你是被辞退的，是吧？”
章明善点点头说：“别提了，就因为喝了点儿酒，摔了几件餐具，那个洋鬼子就把我给辞了。”
马凯关心道：“有没有给你解雇费啊？”
章明善气呼呼地说：“解雇费？有钱人都是他妈的涩皮眼儿，越有钱越小气，那个洋鬼子说我酗酒闹事，违反了馆里的规定，一分钱不给。”
“怎么，就这样算了？”
“哪能呢？跟他们没那么便宜。”章明善说，“我和几个朋友一直告到法院，最后才判给我三十万元。”
“那也不错，三十万元不少啊。”
“唉，钱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何况三十万也不是个多大的数字，到现在我还没找到工作呢。”
马凯打量一下四周问：“那么，你家里人怎么办？”
章明善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一个人怎么都好说……我再恨那洋鬼子，也不会深更半夜提着脑袋去抢人家的钱。”
马凯盯住他的眼睛问：“那啥样的人会去抢？你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
章明善捧起杯子喝口水，气色渐渐恢复过来，他晃晃胖乎乎的脑袋：“想去讨好女人，又没有钱，怎么办？那就只好去抢喽。”
“你说的谁呀？没头没脑的。”
章明善翻了翻白眼儿：“还不是那个武启维啊，佣人的老相好呗。”
这一回，马凯轻信了章明善的谎言。马凯在竹器行里找到武启维的时候，刚刚起床。他边洗脸边说：“佣人是我的老相好没错儿，我打算再干半年，把钱攒够了就把她娶回家……这事儿我倒觉得奇怪了，前几天我到埃及领事馆门口等她，发现一个穿灰色长袍的大个子，沿着围墙在那里绕来绕去，不知道在干什么，说他是等人吧，总不大像，他老是往大使馆里面张望，接连好几天，对，有五六次，我都看到他在那里转悠。”武启维的语气很肯定。
大个子的身份很快被查清楚了，他叫高遐昌，山西路一带的活闹鬼，很多人都认识他，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北区警察局巡警大队的巡警，曾与使领馆的雇员有过来往。还曾跟他说过，高遐昌曾骗过章明善十三万元钱，被警局开除了。高遐昌和章明善从此结下了仇，但是今年五月份，不知他俩怎么忽然又反仇为友，亲热起来……
赵大峻接到发案报告，再也合不上眼了，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深感责任重大。他知道中国和埃及两国关系友好，是北非第一个承认新中国政府的国家之一，也是四大古国之一，历史文明而悠久，此案不仅牵涉到领事本人，更牵涉到两国的友好感情，此案不破无论国际国内都交代不过去。况且，此案究竟是一般抢劫，还是带有政治目的，眼下还无法看清楚。所以，刑侦队勘察现场一结束，他就把飚子他们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此时，天空刚刚吐出鱼肚白。
赵大峻的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现场技术员汇报说：“在一楼楼梯口，发现有血迹一处，系劫匪与阿巴提搏斗现场。二楼梯口上纽扣三枚，口罩一只，劫匪越墙处有一支土造的撸子枪，警犬沿着血迹追踪，在院墙外的一百米处又发现一只口罩，式样与楼梯上的一样，上面沾有血迹，离院墙约有二百米处，发现撸子枪的子弹一发。”说着他将实物一一展示一下，摆在桌子上。
飚子说：“劫匪使用的是土造撸子枪，并随身携带匕首和绳子等，手段凶残，说明不是一般的抢劫案，是经过计划周密的一起典型的团伙作案。”
“对。”技术员指着两只口罩说：“戴口罩作案，目的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很可能就是熟人。口罩也不一样，通常是白色纱布，而劫匪用的黑色粗布制作的，这可能是附近裁缝店里的小裁缝制作的。”
“这可是第一起涉及友好国家的案件啊。”赵大峻听完汇报后，严肃地说，“从案情来看，肯定有内鬼，这就是内线，循着这条线追踪下去，才能抓住根本。要由人到案，筛出重点，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答案。”
飚子说：“现场的墙上和院墙外都有血迹，这说明劫匪也受了伤，而后血迹突然消失，说明劫匪受伤后有可能是乘车逃跑的，而半夜里的交通工具只有三轮车，所以建议马上调查夜间三轮车载客情况。”
赵大峻默默地点点头：“大家分析得不错……劫匪声称要回台湾，目标直取保险箱，说明劫匪带有政治色彩，为某种目的而来。按法律，外国使领馆一般不得随意进入，没有眼线，很难了解到领事馆内部情况，这就是说，内外勾结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与领事馆内部有关。”
安茹从医院报来的情况是：阿巴提腹部被戳三刀，大肠戳穿三处，小肠被戳穿五处，腹腔污染严重，失血较多，经医院专家三个小时地奋力抢救，手术治疗非常成功。目前阿巴提的生命特征已趋于稳定，暂无生命威胁。
安茹的报告让赵大峻松了口气，他在听完匆匆赶回来的马凯汇报后，喝口水说：“中央公安部来电说，此案涉及国际影响，要求南京局全力破案。周总理也对此案有过具体的指示，就在刚才，市里刘主任打来电话，下令三天内务必破案。”他说完，沉吟了片刻，命令道：“这样，飚子，口罩和三轮车载客情况要摸一摸，重点放在高遐昌身上，力争找到切入点，突破全案……”
然而形势的确不容乐观，埃及使领馆一案发生以后，各种情况纷至沓来，国际上也谣言四起，帝国主义国家和台湾的国民党报纸不遗余力地造谣中伤，说连外交官在大陆中国的生命财产夜得不到保障，甚至污蔑说这是共匪的阴谋，妄图达到丑化新生政权，阻挠外国与我国建交的双重目的。作为一名公安战士，国家秩序的保卫者，直接担任此案侦破的南京局，若不能及时破案，那就是工作上的失职，上对不起老天爷，下对不起遭难的受害者。赵大峻一激动在电话里当即向刘主任表态道：“就是不睡觉不吃饭，掉他娘的几斤肉，也要按时完成破案任务。”他海口是夸出了，却没给自己留下一点儿回旋余地，想想又感到后悔，他似迷糊非迷糊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任务交给了飚子，飚子果然不负众望，抓住重点，当天下午就将高遐昌传讯到队里。刑侦专家们认为，审讯是一场特殊的战争，虽没有硝烟弥漫炮声震天的惊险场面，却不乏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激烈情节。在这场特殊的角逐中，所要面对的是阴险而凶残的罪犯，短兵相接，往往敌暗我明，这比之于两军对垒血与火的真刀实枪，更要求侦查员具有压倒一切罪犯的震撼力，而且还必须具备高人一筹的智慧和谋略。而对审讯策略进行必要的分类，大致上有两种，一种是进攻型的，另一种则是迂回型的。飚子没学过这些繁琐而又难以记住的理论，也许学了就是另外一颗脑袋了。他的办法是不是进攻型的他不太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但诸葛亮“用兵之道，攻心为上”的道理还是略知一二的。高遐昌被带进审讯室，飚子不想多说一句废话，肢体语言也简单，脸皮绷得紧紧的，身子歪靠在门框上，摆弄着手里的驳壳枪，一会儿合上枪机，一会儿又掰开，两眼炯炯地放着光，死死顶着对面的高遐昌，仿佛要把目光变成一把刀子，照准他狠狠刺过去。屋内的气氛渐渐安静了下来，没一丝杂音，只有枪机不时发出的“咔嗒，咔嗒”声和他特地带来的机械钟在有规律地发出“滴答，滴答”声。
高遐昌自持老警察出身，受过系统性训练，玩儿枪不是外行，他看得很清楚，飚队长不是再吓唬人，那支驳壳枪的机头一张一合，子弹已经上了膛，随时都有可能射向一个特定目标，而这个目标就坐在飚子对面的凳子上。高遐昌翘着二郎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避重就轻，一会儿委屈地说：“章明善那小子不够意思，我找人替他打官司，还抠抠索索地不肯放血，狗日的一点儿人情也不为。”一会儿又自正清白地说：“唉，别提了，解放前，我脑袋犯浑，当了国民党警察，对不起人民啊，解放后，我可改邪归正了呀，从没做过对不起人民政府的事儿，如果查出是我的问题，甘愿受罚，杀头坐牢，决不后悔……”
飚子虎着脸并不理会，心说你就瞎掰吧，咱就不信你个狗娘养的战斗意志能超过军统局的那些特工们。他还是那个简单的肢体语言，继续保持着一种由外在和内在组成的混合型压力，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行动的正义性驱使他必须这样坚持着，因为只有这样坚持才能耗尽高遐昌的体力，瓦解他的战斗意志。
审讯室除了高遐昌时断时续的自诉声，安静得出奇。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频率不一的声音交相辉映，愈来愈清澈强烈响亮，如斯巴达勇士敲响的丧钟，由远至近，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敲打着鼓膜，震撼着心弦。高遐昌没和土老冒儿交过手，弄不清飚队长卖的啥药，坐在那儿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好像心理防线已经开始松动了，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马凯见时辰已差不多了，敲着边鼓说：“别坚持啦，就你这熊样也不是啥革命家，干不出伟大的事业来……咱把你叫来，没别的，就是想听听老警察有啥打算。”他和飚子配合相当默契，把话说得似是而非。
冷战整整持续了三个半小时，飚子仍不动声色，脸皮拉得老长。高遐昌却熬不住了，坐立不安，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噗噗”地滚落而下。他吞吞吐吐地问：“你……你们是不是为……为了埃及领使馆的案……案子……”
其实，飚子这时也已经很疲劳了。对待罪犯，他也没啥高招，挺到最后，就是拼毅力拼斗志。他斜一眼高遐昌，没说话，好像他关心的不是案子。
他的策略凑效了，高遐昌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终于崩溃了：“这事儿我……我知道，但不……不是我干的。”他开口交代了，好像又是自言自语……
南京城解放前夕，首都警察厅下达撤逃名单，高遐昌不在之列，他心里非常气恼，又吃不透共产党的政策，深感前途未卜，便悄然离开了岗位，伺机行动。一段时间以后，他遇到以前的一位老朋友李秀山，李秀山问他何去何从有什么打算，高遐昌说台湾看来没法儿去了，不如找几个弟兄搞点儿钱，先去香港，然后再见机行事，李秀山表示赞同。高遐昌很有脑瓜，组织起“中国人民反共抗俄救国会”，发展了二十余人，随后刻制了关防，自诩：会长，还为各等签发了委任状，一个月前，又印制了200张传单在城内散发，内容为：“本会促成反共胜利的大力，现已遍及全国，希望诸同胞勇敢地站起来。”为尽快筹集活动经费，他们手持“反共抗俄救国会”信函，向美国使馆会计勒索了二十万元，又向山西路食品公司和王记米号老板敲诈，没有成功。高遐昌和李秀山商议，得想办法大干一下，小打小闹解决不了经费问题。几天以后机会来了，高遐昌的小舅子张明亮和章明善是熟人，章明善因为酗酒被阿巴提开除而怀恨在心，听说高遐昌筹钱的事儿，借机泄愤，马上提供情况道：说埃及领事馆有大量的黄金美钞，就锁在阿巴提的保险箱里。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发财机会，于是决定干他一票……
飚子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意识到马凯被章明善骗了。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你们一共去了几个人？”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憋得太久还是一时激动，问话也结巴起来。
高遐昌咽了口吐沫继续交代道：……我让小舅子找来了住在丹凤街的逃亡伪乡长郝二奎，这人土匪出身，有些口吃，我们商议实施计划，郝二奎认为力量太弱，又约来余量昆、邓丁忧、成雪融，后来又到句容把干过伪保长的臣泉声请来，臣泉声还带来了一把撸子枪，土造子。几个人是在高遐昌家制定抢劫方案的，由章明善和臣泉声负责踩点，选好进入地点，章明善画出了埃及领事馆的环境图，高遐昌放心不下，还亲自去勘察了一次，最后定下来由张明亮、成雪融和余量昆翻墙入内，邓丁忧和臣泉声在外望风。计划后来又经过反复修改补充，到了上个月底，一切准备就绪，等待时机下手。那天晚上是中秋，馆里的员工大部分放假回家过节去了，邓丁忧和臣泉声把三人很轻松地送进了围墙，成雪融手持匕首、电筒、钳子，张明亮持枪，余量昆持匕首及绳子开始实施抢劫计划。没料到行动刚进行一会儿，就被阿巴提发现了，张明亮见行动败露，又无法摆脱阿巴提的纠缠，就开枪杀人了，但没得逞，自己的脸被阿巴提击伤，成雪融见状，连刺阿巴提几刀，慌乱中又把余量昆的手划伤……
高遐昌罪责难逃，待他一交代完毕，这伙计就已经由普通嫌犯擢升为魁首级人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