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嘎玛寨很远的县城就坐落在星云湖边,一条现代化的柏油公路从中间穿过。这条公路是滇中通往滇南的要道,过往的客车、卡车、拖拉机多得像甲虫,从天亮就爬到天黑,“嗡嗡”的声音能传到几里之外。穿过县城的这段公路便成了县城最繁华的街道。
就在这条街的中段,新修了一个小店。店虽小,那名字起得有些维妙,叫“好再来小吃店”。别说吃,就是让人看了这名字心里也痒痒的,在不知不觉中嘴里多了些滑腻滑腻的唾液。
小店原是无人居住的空闲房子,琼芬通过爸爸与店主人的深厚交情租了下来,试图和福寿共谋职业。可是不巧,福寿和秀子刚下山,她在省城一家宾馆工作的表哥就来信,叫她赶快上昆明商量一件事情。她去了,而且一去没个影子。商量什么事情呢?琼芬没说,福寿也没问。她就把小店交给了福寿和秀子,还有小孔明(小孔明忙着到处采购山货,这时不在店里)。
这里说到秀子,不妨再补一笔。上次她在山洼里救活福寿,气走了小心眼的新贵,然后又说明来意,将卖身钱还给福寿。福寿却无论如何不收,说自己的命得救了,比金子还贵重。秀子也说他也救了她,这就形成了均衡的对立。钱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结果还是落在了福寿的手里。没法,他只得向她说明琼芬来信的内容,邀她下山开开眼界。正当秀子高兴的时候,福寿又把一百元钱放在她手中,说:“这一百元就先留给你爹治病,剩余的我们留作垫本。”“这咋要得?”秀子感恩不尽。
福寿又说:“满山松树根连根。我们虽说隔山隔水,但古老的习俗同时在我们脖子上套了一根索子。我们这代人,应该找条路。”
如此而已,他和她一同下了山。
这几天小店里客人多,他俩脚不息,手不停,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出了汗,赚了钱,心里都十分高兴,但夜里却睡不着,疲惫和劳累迟迟地不送入梦乡。
又是失眠。福寿像喝过两杯浓浓的茶刺激了神经中枢,两只眼睛老是直愣愣地望着从窗口射进来的灯光,想着这些天经营的拿手绝招,久久地不能入睡:鸡棕煮汤,鲜甜可口,风味绝佳,坝子人喜欢;干巴菌炒青辣子脆香味美,是下酒的好菜;鹿子干巴是用香油炸脆的……每一盘的价钱是一块,或者一块五,算下来贴不了本,也没有昧着良心赚得太多。薄利多销,反正山货嘎玛寨有的是,又不要钱,只销花费点力气捡来就行……嗨,爹在家到底怎么样了呢?他又想起了爹。他从那天被爹从床上轰起来去追赶秀子,就没见过爹的面了。爹知道他瞒天过海会上吊吗?知道他在山外大世界当了经理吗?还在讲彩云姑娘的传说,念“守本土,育后人”的信条吗?眼前怎么又出现了琼芬的影子。白天工作太忙,精力不允许分散。现在呢,又胡思乱想,神思恍惚了。也是的,他多需要琼芬在身边呀,她读高中三年级时因为学习成绩不太好,担心考不上大学丢了饭碗,便进了半年的烹调职业培训班,学了些掌勺的手艺。如果她在,小吃店的山味还可能更浓些,顾客也会更满意些。真怪,人到了青春豆蔻年龄,渴望异性的欲望就像一个打足了气的氢气球,随时都能上升和膨胀。他的眼前虽然是一片昏黑,但心中却是一片光明,而且是在月明风清的大青树下,和琼芬窃窃私语……她表哥的信能勾魂,匆匆而去,迟迟不归,像放电影一样,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没有个完。圆鼓鼓的脑壳,咋个就不知道个疲倦?他使劲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地一闭。
“啊——啊——爹——爹——”
突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令人惊悸的惨叫和奋力的呼喊。福寿一轱辘爬起来,顺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电灯亮了,光线很刺眼。隔壁住的是秀子,他和她只隔着一堵板壁。声音是秀子喊出的,他听得出。这是咋整个?他一边想着一边套好衣裤,悄悄走出门外。门外什么也没有,惊悸的惨叫和奋力的呼喊声又消失了,传来的又是那均匀的鼾声。
他静静地木立在过道里,听着这熟悉的鼾声,一股复杂的感情潮水在全身不停地滚动……
山外的天亮得很快,不像他们山里,太阳要费些力才能挣上来。北京时间七点,街上就热闹开了,就像过大部队一样。他俩都起得很早,秀子在梳头,福寿站在她的面前。
“夜里鬼喊鬼叫,是不是被……”
“我做恶梦,梦见人贩子追我,我跑不动,就拼命喊。”
“那你一定缩着脚睡。”
“你才缩着脚睡。”秀子朝福寿手膀子上一扭,做了个鬼脸。
福寿咧了一下嘴,虽然感到疼,但没有叫出声。
“你还唱歌?”
“没有。”
“还瞒。我听见,唱的《思乡调》。”
福寿抬起头,望了望她。蓦地,隐藏着的那股感情的潮水又在滚动。他觉得这嘴和脸是离得这么近,这么亲。真的,他的心灵上永远留下了她磨灭不了的印记。她温热的嘴唇吻他冰冷的嘴唇,用鼓动的胸脯把馨香的气息传进他死竭的心脏。当他睁开眼的一刹那,呆了,好久好久没有说出话来。她看着他笑,两颊粉红,像两片霞。他没有笑,也没有感激的语言,只有从心底涌出眼眶的泪水……那时,他的心里萌动过一个大胆的意念,但被理智克制住了,而现在呢,理智似乎在消退,终于他张开了双手……
人有七情六欲。秀子也就势勾着他的脖子,软软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团棉花。她这些天不知怎的对福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还负着一笔做“夫妻”的债。琼芬不回来,福寿忧心忡忡,她就觉得他变成了一只孤雁,对不住他。她应该给他欢乐和幸福。这样的男子比新贵强,她要给他满足,但一想到琼芬,又有点怅惘……唉,她好像伏在孤雁扇动的翅翼上,任其浮动,颠簸。
只有这时,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界限、戒备才会渐渐消失,化为乌有……
有人在敲门,他们松开手。秀子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福寿揩了揩湿漉漉的嘴唇,一同下楼开门。
门口站着小孔明,痴愣愣的,像根木头桩。他是前五天打了主意后上省城的,福寿不知道,还以为他到山里搞山货去了,但秀子明白,她也出谋划策。真不巧,小孔明昨晚乘一辆货车返回,到了半路天黑了,车坏了,要修。他只好在路边等,一直等到下半夜五点多钟才搭上车,一早赶回来。
“找到没有?”秀子迎上去,有些迫切。
“找到了,难以想象!”小孔明皱皱眉,摇摇头,脸上显出忧郁的表情,“女大十八变,心眼比蜂窝多。该山里人倒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终究不是一架山上的野鸡。”
福寿像在听读一首朦胧诗,心里升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感。他悟出了小孔明话里的意思。
“到底咋整个?”
“好呢,眉毛用眉笔添过,黑黑的,细细的;嘴皮涂了口红,血淋淋的,人家说美,我可看不惯;头发一圈一圈地卷曲,散披在脑后;一身白色衣装洁净得能照进人的影子……哦,她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小孔明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你们看吧,她要说的都在里面。我眼睛睁不开了,想睡觉。”然后就上楼。
秀子听了,心如火焚。她看着福寿撕着信封口,身子突然一阵紧缩。这是哪样感觉了心里不明白,嘴里也说不出。
福寿表情木然。他从信封里抽出沉甸甸的信页,好像抽出了一颗颤栗的心。信是这样写的:
福寿老同学:
很遗憾,因为表哥邀我到昆明松源宾馆当临时招待员,没有和你同携手,共创业,仅只起了一点媒介作用。你们现在既然成大器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总算没有使老同学失望吧!
这次你的下属专程来昆明访我,说你想我,要我下去一趟。我看还是不下去的好,我们原来那种特殊的关系就让它悄悄躲起来吧。人的思想总是因时因地的变化反复无常的。你不是和秀子做过一夜夫妻吗?虽然违法,但毕竞成了事实,而且听说她还救过你的命,已经“息息相通”了。她现在和你朝夕相处,一定有好感。感情能培养,就说我们开始上高中那阵,你和我不是很疏远吗?后来因为编座位使我们接近了,了解了。记得有一次我的水笔掉到地上,滚到了你的脚下,你拣起来还给我。我朝你笑笑表示感谢,你的脸还红得像涂了胭脂。慢慢地,我们终于在月光融融的大青树下……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应该勿思旧。你说是不是?免得天各一方,自寻苦恼………
手在抖,信纸在抖,无法看下去。他像一尊卷缩的泥塑,面部生冷,心里却翻江倒海。琼芬啊,你不该这山看着那山高,抛弃了不该抛弃的。你把我带下山,好歹使山里人有了一线希望,看到了生活的起点和色彩,可是你现在……我们都是同龄人。也罢,既然鸟息高枝,山老表我也不苟求。自由恋爱嘛,总是水到渠成,过了这村没那个店。我就将就你。“以后就知道”,他悟出了里面的秘密。又是一个彩云姑娘,他有点愤愤然。
秀子看着福寿忐忑不安的样子,好像完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惭愧,悔恨,甚至有些愠怒。世事这样复杂,难予意料。唉,怪自己插进了三角缓冲区,搅散了一对山鸡,给福寿吞了一口苦酒。真的怪自己?她又反过来问。她有哪样可忏悔的,有哪样饶恕不了的罪责?没有。要不是她大胆地跟着福寿下山,还不是窝窝囊囊,永远像一只穿山甲冲不出地壳禁区。可是她来了,琼芬却又飞向了另一个花花世界。一个男人总要和一个女人……好像是命中注定,前世姻缘,乱点鸳鸯也有凑巧的时候。福寿是个好人,他纯朴,值得爱,也许这是水到渠成。她觉得脸上一阵热,身后有一股巨大的气浪在推她……
他望她,她也望他,两双哀怨的眼睛变得含情脉脉,两颗心跳动的节奏合为一拍……
“想不想家?”
“想。你呢?”
“我也想。”
“找个时间回一趟山,看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