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嘎玛寨把福寿私自瞒天过海到大世界开店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传闻,说得微妙离奇——
首先把消息传进山里来的是那些年轻人,他们不吝啬脚力,不安分守己,三天两头往返百十里,把嘎玛寨的特产送到福寿的小店里卖成钱,坐在那里美美地喝上一台酒,直到脸色微微泛红,饱嗝接二连三地从肚子里滚出来,才醉醺醺地喷着酒气往回赶。回到寨子里,他们往寨头的弯腰树下一坐,把自己的见闻绘声绘色地吹一通:哪样福寿当了小店经理啦,小店的生意如何好啊,每天能赚多少钱呀。他们说着,脸上出现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给听惯了彩云姑娘传说的嘎玛人换换话题,调调情趣。这样一来,确实给远离人群的小寨带来了一点沸沸扬扬的气息。有些承包了几十亩山林的人家也想写个申请批一批,采伐点木材打制成家俱到山外大世界闯一闯,总算福寿开了个头,不能只准彩云姑娘升天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樵夫就该守本土,累死困死。樵夫也应该跟着凤凰朝天上飞呀……
活阎王对嘎玛寨掀起的这股浪潮心里有些不自在,胸脯像压了一座山一样透不过气来。他每天除了在山上转悠转悠外,很少出门,再也没有心思去讲那千古流传的彩云姑娘的传说。说也没有人听呀,新的樵夫再也不会那么老实愚蠢,让神仙摆弄,几辈人沿袭下来的传统面临着一次重大调整。他的心里矛盾极了,思想天平在左左右右地摇摆。真没想到,这场风波的根子是在儿子身上。一想到儿子,他的小眼珠又睁圆了,于是便暗暗骂:逆子,祖公认得你是个逆子,早就把你掼在板壁上喂壁虱了。他起初真想撵到山外的大世界闹个底朝天,把逆子狠狠地揍一顿,要回那钱。可是后来喝酒上吊没有死成,一肚子的冤气才慢慢地消了一大半。前几天,下山赶街的人带来了六百块钱,说是福寿的薪水。他看着脆生生的票子,怀疑不是钱,又是耍把戏。但那确是钱,他认得出。大世界的钱就这么好捞?嘎玛寨山中的东西也是畅销货?瞎子见钱眼睁开,鬼东西。他一开始犹豫过,想想这钱比人贩子拐姑娘卖来得更为干净清白,心里踏实了。想到人贩子,他就气得头发直立,也就暗骂:要是碰到这喂野狗的,非得用猎枪崩了他……最近又听说小店是福寿和秀子开的,他似信非信,现在的年轻人揣着二十四个鬼走路,走着不说站着的话,脑壳像树林里的老藤盘来缠去,扯不开。更可恼的是还有人告诉他,福寿被那坝子姑娘甩掉了。他想,甩了就好,不听老人言,水过八丘田,当初要是依了老子,说不定今日早做爹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回连屁也闻不到,不见棺材不掉泪……说来说去,不管怎么样,儿子还是儿子。这许多日子只听个传闻,不见儿子是胖了还是瘦了,做爹的心里不好受。
正是春天的季节,风带着簌簌的响声涌进山箐,又带着呼呼的响声漫向山头。野花开了,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从草丛中探出头。清泉在山洼里流,声音如古筝弹奏出的乐曲清新典雅。
这天傍晚,活阎王又转悠到山上,倒在山半腰那棵老松树下,把帽子盖到眼睛上。这里当阳,太阳光能穿过空白的空间,暖暖地照射在他的身上,可以美美地享受。他就喜欢在野外享用新鲜的空气,用温暖的日光填充空荡的内心……
“爹哟!”
刚把眼睛闭上,就远远地传来叫唤的声音。这是谁喊的?声音既熟悉而又陌生,带着一种亲切感。哦,好久没有听到呼唤了。有多久?大概是自己干了那件事的晚上吧。记不清楚,人老了记性差,想不起来。可是这喊声他听惯了,习惯难改呢。福寿小时候常跟着他上山放羊,挑柴,摘野生的黄苞吃,那张小乖乖嘴不是常常“爹——爹——”地喊个不停,乐得他小眼睛挤成一条缝,用粗糙的双手把儿子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脖子上,说彩云姑娘的传说给他听。这家伙小时候倒是听得蛮认真,才读初中就不那么愿意听了,有时还提些问题让他不好回答。有一回,儿子问:“爹哟,我咋没见过我嫫,莫非也像彩云姑娘一样丢下我们飞到天上去了。”他只得哄住儿子:“彩云姑娘是仙人,你嫫是凡人不会上天,是到你外婆家去了。”“外婆家有多远,我也去!”“很远,你人小走不动路。”“我能走,要我嫫。”这下儿子真的走了,“爹哟”的喊声也消失了……
“爹哟!”
又是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这回他扒开帽子,抬起了头,睁着眼睛到处瞧。可是瞧不清楚,眼睛起了片子花,树木、野花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而又摸糊不清的幻影。他揉了揉眼睛,再闭上一会儿,又去捕捉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的传播者。蓦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而且正在向他走来,直到离他十多步远的时候,又站住了。
他看着年轻人,看着那一身打扮:三接头的皮鞋闪着黑光;麻布一样的裤子上截紧箍着大胯,下截又肥又大,罩住了半只皮鞋;身上穿一件只有两个扣子的花格子衣裳,脖子上还勒一股带子;头发很长。好陌生哟,他认不准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只把小眼珠上上下下地翻。当他的目光移到年轻人脸上时,意外地发现了眉毛尖上的一小块伤疤。这无疑是个重大发现。这伤疤好熟悉呀,是儿子小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掼的。儿子,是他的儿子。他认准了。
儿子也在注视着他,说了一声:“爹哟,我回来了。”
活阎王这下的心情可复杂了,恨儿子又想儿子,儿子来了又恨儿子。怒从悲来,他站起来,真想撵过去治治儿子解解闷气,可是脚展不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这事都是我的过错,没跟你打声招呼就独自到山外,惹得你生气,就原谅原谅做儿子的。”福寿朝前走了几步,放低声音,准备挨一顿斥骂。
“就你一个回来?”活阎王的口气突然变得软乎乎的,截然不像板着阴沉的脸的人说的活。
“还有秀子。”
“秀子?”
“嗯!”
“她呢?”
“在家,等你回去。”
活阎王听了,绷紧的面孔松下来,这只使他心焦的凤凰又飞回来了。可他又一下子记起了一件事,故意问:“那坝子姑娘呢?”
“有事没来。”福寿想掩盖一下。
“放屁,你哄鬼。”活阎王眼皮子一翻,火气又来了,心想到现在这乌龟儿子还讲白话,就扬起手朝福寿脸上扇去,还恶狠狠地说:“人家把你甩了,你当我认不得,祖公是试试你给老实。”
福寿冷不防挨了一个烫耳(耳光),左脸腾地发红,好疼,他用手抚摸着,还是说:“爹,这……”
“当初……”活阎王大口地喘着气,下半句话总接不上来。其实他不想把下半句话说出来,怎么说呢?当初,这头是自己开的呀。但是,唉,这烫耳掣得太重,手震得发麻。他又有些后悔,这烫耳不该掣,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开了戒。突然他又一屁股坐在山坡上,痴痴地发呆……
“爹,晚上风冷,我们回去吧!”
“爹,心胸宽一些,别想那么多。”
儿子摸透了爹的脾气,没见怪,反正这一烫耳打在他脸上,疼在爹心上,只要求得宽容。
活阎王听儿子喊爹喊得勤,想想也有道理,总不能再勒一次脖子……
父子俩开始往回走,沉重的脚步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四条闪动的腿越靠越拢。
夜色笼罩了嘎玛寨,活阎王的家里第一次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和甜甜的歌声。寨子里的老辈人平时只听福寿如何如何,今晚都要来饱饱眼福,看看偷偷飞走的凤凰而今又落到了嘎玛寨,听听福寿带来的录音机里唱的歌有没有彩云姑娘的传说好听。百十号人挤挤攘攘,把堂屋塞得满满的。
父子俩来到门前,做儿子的首先进了门。
做爹的却呆呆站在门前,一双手插进了头发。他觉得差了他们心灵上的账,没脸去见他们。回来的路上,福寿把秀子的经过都细细说了一遍,还说到小孔明……他受到了震撼,灵魂深处掀起了波涛。他对不起儿子和秀子,还有小孔明——歹毒地骂过他,错怪了他。惆怅,痛苦,悔恨一切涌上心头。深沉的夜哟,夜空里的彩云姑娘哟,你可知道你传下来的后裔此时的心情。
渐渐地,他理清了思绪,从迷惘中挣扎出来,匆匆挤进人群,咚咚地跑上楼。过了一会儿,又捏着一团废纸走下来,“砰”地砸在地上,睁着小眼珠打量着福寿和秀子。当他的目光落在秀子脸上的时候,全身骤然间一阵颤栗,混浊的泪水沿着苍老的脸盘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