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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表嫂住进了医院,说要做手术。

老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中午,他正从养渔塘喂了鱼饵回到家,箩筐还没放下,隔壁的张婶就脚跟脚进了门,神色慌慌地说:“老六,不好了,你媳妇住院了,叫你赶快去医院,说要开刀。”

开刀就是做手术。乡下人就是这般简洁明了,把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说得赤裸裸的,不加半点掩饰。

“开刀?”老表听了一愣,脸色一下子泛白,可他立即又摇摇头,说:“不会吧,她只是说肚子不好过,今天一大早才进城去看的。”表嫂肚子疼的病已经有好几天,断断续续的,他是知道的,心想只不过是小病,疼一疼就过了,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昨夜里疼了一次之后,他才催媳妇去医院,找个医生看看。

张婶看老表不相信,就责备老表,说:“你以为我这大年纪的人还会给你说白话?你这个死老六。”张婶说着跺了一下尖尖的小脚,变得十分认真。

“你听哪个说的?”老表皱了眉,问。

“村公所的会计说的,你不信去问。”张婶说:“人家来找你,你不在,就把这话留下来,要我转告你,说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也没说是哪样病?”老表相信了。

“没说,只让你带了三千块钱去。”张婶说。

老表一听又吃了一惊,说道:“三千块!”脸色就又泛白了,要这么多钱,他想可能不是小病了。

“你还愣着整哪?”张婶一看老表那副呆样,就责怪道:“救人要紧呀。”

“可我家里也没放那么多钱,存到信用社的又还没到期,取不出来。”老表为难地说出实情,他不是舍不得钱。

张婶就说:“庄户人家,哪会放这么多钱在家里?我借给你九百块,不够的再找找。”她说着翻起衣裳面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交给老表。

老表接过了钱,感到那钱热热的,还留有张婶的体温。老表说:“我就谢谢你佬了。”

“谢哪样?”张婶说:“左邻右舍的,哪个不会有个事,你老六什么时候还学得五讲四美了。你赶快去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张婶说完就走了。

老表扔下肩上的箩筐,把张婶送出门,就忙着去凑钱,他先找到我母亲,母亲二话没说,立即将卖小猪的一千二百块钱如数交给了他,然后他又找了三户人家,三千块钱就凑齐了。

老表连饭也顾不上吃,把自家的钥匙交给我母亲,嘱咐帮照管一下读一年级还没有放学回家的孩子和猪、鸡什么的,就骑了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的,匆匆赶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城里。

老表身体结实,平日连个感冒咳嗽的小毛病都极少,对医院自然十分陌生,进了医院看那地方很大,有一幢一幢的楼房,楼房的过道里走动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有些病人在家人的搀扶下散步,心里就十分犯难,还真不知上哪儿去找表嫂。

但他坚信一句俗语给他的启示:“北京城是挂在嘴上的,只要张嘴问,这个大活人还找不到!?”

于是,老表就撕破了脸皮,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就呵呵笑着走上去,说出表嫂的名字。

“不知道。”医生们大多给他一个这样的回答。这使老表很失望,他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妥,这么多的人来来去去,哪个知道哪个,不是等于在泥潭里掏泥鳅么?

老表心切,也没有别的办法,还是见医生就问。不过他不再盲目,而是选准了对象,看看年龄大的他才凑上去。

“医生,咯认得……”老表还是先说出表嫂的名字,然后用企盼的目光看着一位从病房走出来的医生。医生戴白帽、口罩,认不清模样,可是老表还是从他额头的皱纹看出了他的年龄:这人有五十多岁了。

这位医生听了他说出表嫂的名字,摇了一下头就要走,但刚走出一步又回过头,问老表:“她看的什么病?”

“肚子疼!”老表说。

“你到妇科找找吧,这里是外科。”这位医生说。

老表没想到医院还分这科那科,这么复杂,但他高兴的是这位医生把他的寻找范围缩小了。当然,老表也不知道妇科在哪里,就顺势又问。

“三楼。”这位医生指了指走道尽头的楼梯,说:“你从那楼梯口走上去,就是。”

老表就谢了,转了身呵呵笑着小跑至走道尽头,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这时极没有耐心一蹬一蹬地上楼梯,抬起脚,一步就要跨出两级至三级,心急火燎的。

到了三楼,一打听,就有了眉目,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把他引到了五号病房。

五号病房里有三张床,二号床和三号床都没有病人,只有进门的一号床上躺着表嫂。

表嫂已经穿上了病号服装,一只玻璃瓶悬挂于木架子上,玻璃瓶中的液体正沿一根塑料管流下,通过细细的针管源源不断地输入表嫂的动脉里,和血液融为一体了。

“你来了。”表嫂说,目光凄然,声音也不清亮了。

“来了。”老表说着坐到床上,看着表嫂。

表嫂又说:“娃娃放学回家了没有?”

老表说:“还没有。”

表嫂说:“那有没有让人关照?”

老表说,他给母亲交接好了。

“鸡呢?有一只黑母鸡下蛋不归窝,常下打失的。”表嫂说。

“交接好了。”老表说。

“猪呢,要按时喂,不然就掉膘了。”

“我知道。”

“还有渔塘呢?”

“我让新富管。”老表说。新富是我弟弟,高中毕了业,没考上大学,又进了一个养鱼培训班学习,回来后自个也在湖边承包了另外一个渔塘,离老表的渔塘只有五、六百米,路近,就好照管。

“你这回还真把家安排妥了,让我放心下来。”表嫂说着一笑,目光又活跃了许多。

老表说:“看你这个样子,还记着家里的事,可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样病呢?”他的心情迫切,要知道了表嫂的病心里才踏实。

“也没哪样病?”表嫂淡淡地说。

老表说:“咋没哪样病?没哪样病了咋就要开刀?”

表嫂就说:“这是女人的病,说了你也不懂。”

“咋就不懂?该不会是盲肠炎吧!”老表说,他把阑尾炎说成盲肠炎。

“说你个死鬼。”表嫂听了就笑起来,说:“你瞎猜呀,盲肠炎你们男人也能有。我得的是宫外孕。”

“这病我咋没听说过?这么奇怪。”老表瞪大了眼睛,扶了扶帽子,皱着眉说。

表嫂说:“你咋不知道?这病的根源是你给带来的。”

“我?”老表说,一时犯了糊涂,他不知道咋就给表嫂带来这病,且要开刀。

表嫂看他那样子,伸了左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拉得趴下身,然后附着耳朵悄悄说了这病的来龙去脉。

“不会吧不会吧!”老表听了心里反倒一阵轻松,连声说着呵呵笑起来。

表嫂也笑起来,胸脯一颤一颤的……

笑过了,刚才的那位女医生就走进来,问老表带没有带住院费来。

老表就回答带来了。

“那就跟我去签字吧!”女医生说着又走了出去。老表看了表嫂一眼,就跟着女医生走到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摆着两排桌子,每排四张,共八张桌子,都是白色的,但只有第三张桌子坐着一名男医生。男医生没戴口罩,看那模样也许只有二十四、五岁。

女医生就把老表带到男医生面前。

男医生先是低头写着什么,见老表来了就抬起头。女医生就向老表说,这是吴医生。

吴医生就从旁边抓过一页纸,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字。吴医生说:“你是尹秀琼的家属。”尹秀琼是表嫂的名字。

“嗯!”老表毕恭毕敬地站着,而且感到局促不安。

“你和尹秀琼是什么关系?”吴医生说。

老表回答:“我是她老婆。”

女医生听了哧地发笑。

吴医生没笑,在家属关系那个格子里并没有写上老公字样,而是写了丈夫。然后,吴医生就指着纸上的许多字说:“看看这些内容,就签字。”

老表看了心里直发毛,那上面写的字他全然不知道,但又极想知道那上面的内容,就说:“你念给我听听。”

吴医生抬起头看看老表,说:“你不识字?”

老表就呵呵笑道:“我识字咋还麻烦你?”

吴医生就念,一条一条的。

老表就静下心听,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

吴医生念的内容是说表嫂做手术如果发生意外,不能找医院的岔子。

老表听着听着就紧张异常,明白吴医生要他签字的道理,是让他承担表嫂开刀的责任。

因此,等吴医生念完,将那纸推过来,指着后面的空白处请老表签字时,他就犹豫着,说:“不开刀能治好么?”

“不能,这手术得做。”吴医生坚定地回答。“不做手术就会出现大问题。”

老表还是犹豫着。

吴医生就开导:“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不会出事。”他看出老表的心思。

老表想了想,无奈,只好听吴医生的。他叫吴医生找来印油,用拇指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算做签字。尽管这一切只有几秒种的时间,但老表作了平生以来一个重要的选择,以至使他按了手印之后,还长时间地审视着那个红红的拇指,不由得想起早年看过的电影《白毛女》中杨白劳按手印卖喜儿的镜头,心中不免一颤,默默地说:“这我也是把媳妇交给医生,任他咋办了。”

老表这么想着走出医生办公室,到收费处交了三千块钱,又拿来一张单子交给医生,表嫂住院的事情才算办妥了……

表嫂的手术是一小时后开始的。

老表觉得这一小时咋就这么短,他站在表嫂的病床前就那么一会儿,就有四、五个医生推了手术车来到门口,说要做手术了。说要做手术的就是吴医生,他尽管戴了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老表还是认了出来。

老表就扶表嫂坐起来。

医生们也来帮忙。

这时表嫂却说:“我不坐那车,自个走去。”

吴医生说:“这不行。”

老表接过话就说:“我背吧,你们带路。”

其余的医生听了一阵发笑,认为老表憨厚朴实得可爱。

吴医生就说:“这也不行,你不坐车我们就违反了医院规定,要被批评,要扣奖金,何况手术室是在十楼,很高的。”

老表听了就不再言语,没想到不坐车不但没有给医生减少麻烦,还要惹这么多事。

表嫂就上了手术车,让医生推着走出病房,穿过过道,进了电梯。老表用右手举着那只输液瓶站在表嫂旁边,到了八楼,刚要进手术室时他手中的那只瓶子让医生接了过去,他就因此被那扇玻璃门挡在了外面。

老表先是看着那扇玻璃门发愣,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他认不出,可是字的颜色鲜红,是用油漆涂的。老表见了红色就想起了在那张纸上按的手印,想起了表嫂的血……

想到血老表就有些茫然,茫然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丁会自言自语:“好好的人咋说开刀就开刀了,要遭这份罪。”当然,说到这病的根源,他又会自责。

等待在手术室外的不仅只有老表,还有七、八个人,他们或蹲或站,或者坐在靠窗的一条长凳上,无精打彩,都不互相说话。这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而刺鼻的油水气味又时时泛起,醺得心里难受。阳光破窗而入,落在水磨石地板上,那些晶莹剔透的马牙石折射出灼灼的光亮,在人们凄楚的面部闪动,犹如布满阴云的天空纷飞的洁白的雪花,带来一点活力。

等待是一种难言的折磨。

一向乐呵呵、快快活活的老表此时也甘愿承受这种折磨。只有当手术室的玻璃门被推开,然后一个手术后昏昏迷迷、脸色煞白的病人被送出来,等待得焦渴的人们才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过来,审视一下是不是自己的亲人。

如果是,医生又叫了名字的,家属就急急地走了过去,和那护士一道把手术车上的病人推入电梯。

骚动两、三分钟后,手术室门前又寂静下来。

老表站得久了,脚有些发酸,就双手互相抱了,蹲到墙根处,掏出一支烟,想吸几口提提神,但烟还没点上火,就让一个进手术室的小护士发现,说:“不准吸烟!”

老表没回答,把烟装进口袋,看了小护士一眼,打了一个呵欠。

小护士又说:“你要是忍不住,就到外面找个没人的地方吸,吸够了再进来。”小护士说着进了手术室。

老表“嗯嗯”着点头,站起身,却没有到外面去,他担心自己去吸烟,万一这时候表嫂手术做完了,他不在,表嫂没人管,岂不误了大事,只好硬忍了……

老表暗暗数着,那玻璃门好像是响了五次了。等到响第六次的时候,门缝里探出一张医生的脸,叫的是表嫂的名字,问家属在不在?

老表以为手术做好了,急忙走过去,却不见表嫂,原来医生是要他交打麻醉针的八十元保险费。老表把钱递给医生。

医生收了钱,对老表说:“你媳妇的手术顺利,一会儿就做完了。”说了摆摆手,让老表退回去,然后重又把门关上。

老表就又蹲到了墙根,手捏着一纸保险费单据纳闷。他虽不识字,却懂得保险的道理,他养的鱼一开始就保险,那年他照管不好,生了病,死了不少,保险公司还赔了一千多元。人家那是事先保险,没想到还没打麻醉时不提保险的一事,打了麻醉了没事了就要收保险费。老表就想,要是有事了,这不是与医院的关系小了,不收你保险费就行。

这些问题老表想不明白。

老表又打了一个呵欠的时候,折磨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随着那玻璃门一开,几个护士模样的人就推着手术车上的表嫂走出来,一名护士照例叫了表嫂的名字,又问家属可在。

老表响亮地回答了一声,立即起身走过去,他看到表嫂脸色苍白如纸,紧闭双眼,急促地喘息着,两腿不知怎地有些发软,额头也冒出一层汗。

吴医生这时也从手术室走出来,对老表说:“手术正常,没有什么事的。”

老表忙不及与吴医生说话,就又坐电梯下到病房。仔细算来,尽管吴医生说这是一个小手术,可是还是做了三个多小时……

表嫂经历了三个小时的生死考验。

老表直到把表嫂抱上病床,医生护士搬来医疗仪器摆弄好,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天已将晚,病房中的电灯也闪亮了,医生护士大多下了班,只有值班的吴医生还坐在办公室里写着病历。

老表守着表嫂,他一会儿看看仪器显示屏上蚯蚓一样走动的光标,一会儿用护士交给的棉球蘸了冷开水往表嫂干燥的嘴皮上涂抹。

这是吴医生的嘱咐,说五小时内不准喝水,要是嘴唇干只能用水浸湿。

老表就不敢有半点疏忽,每隔十来分钟就要做一次。

这么长时间不能喝水,表嫂有多难受。

表嫂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水喝。

老表就说了吴医生的意思。

表嫂就忍了,不喝。

老表就问表嫂:“刀口疼不疼?”

表嫂说:“疼!”

“开刀的时候认得么?”老表说。

“认得!”表嫂说。

“不是打了麻醉针?”老表惊讶。

表嫂说:“麻醉过了刀还没开完,就疼得要命,我喊得不得了的。你没听见?”

老表说:“听不见。”

他就怀疑吴医生是不是技术有问题,咋就麻醉过了还开不完刀,让表嫂受罪。

表嫂听老表说没听见她的喊声眼睛就水汪汪的,说:“那要是我死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哪样傻话?”老表说。

“就是!”表嫂嗔怪道,又说:“你吃了饭没有?”

老表说:“我哪顾得上吃饭。”说到吃饭,老表的肚子就一下子饿了,想想,他已经一天没喝一口水了。

“那就赶快到饭馆里去吃!”表嫂说。

老表说:“你刚醒来,我咋放心?”

表嫂说:“把你累垮了,咋办?”

老表想了想,觉得表嫂说得极有道理,就说:“那我得找一个人给照看一下。”

表嫂就说:“看看值班的医生护士可以帮一会忙不?”

老表就走出病房,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看看吴医生依旧在写着什么,就没有去打扰,便又到了护士办公室。护士办公室里有一个小护士,她正收拾着桌子,见老表进来,就问:“有什么事?”

老表就把刚才与表嫂说的话与她说了一遍。

护士就说:“你快去,我帮照看,这时一般不会有事。”

老表听了就感谢着走出来,跑到街上,找到米线摊,一口气买三碗米线倒进肚里,转眼又回到病房……

“吃的哪样菜?”表嫂问。

“米线。”老表说。

“你咋这么省,不买肉吃?”表嫂说。

老表说:“吃米线又方便又快。”他是放心不下,又不愿多麻烦人家护士,才这么个吃法。

表嫂平日常关心体贴老表,见老表今天吃得这么简单,心里自是过意不去,嘴上是在责备老表,其实是在埋怨自己……

果然像医生说的表嫂只是个小手术。第二天早上吴医生来查病房,看看体温,量量血压,问问有无不适症状。

表嫂说:“只是刀口还疼。”

吴医生说:“没事,做手术怎么不疼?”

表嫂听了就笑了一下。

老表看看表嫂的脸色红润起来,比昨日好看了许多,心中十分欢喜,也看着吴医生,陪着笑脸。

吴医生又说:“明日就可以吃东西了,要吃软的,稀饭、藕粉都行。”说完了病房就算查完了。

老表一一记下了,乐得扶扶帽子,呵呵了一声。从昨天手术到今天,他还是第一次笑出了声。

吴医生刚走,护士就拎来了输液瓶,给表嫂输液,一连要输三瓶,一个上午才能输完。

输液尿频,半小时左右尿袋就渗满,就要用痰盂缸接了倒在厕所里。老表不习惯,一个大男人摇摇晃晃抬个尿缸走过过道,真得要点勇气。

开始,他常常要看看过道里没有人走动,才把帽遮阳拉下来盖住额头,匆匆去倒尿。

“看你贼头贼脑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特务,怕人瞧见。”表嫂瞅一眼老表,打趣道。

老表一听就呵呵笑起来。

“我说的不对?”表嫂问。

“对!”老表回答。

“那你咋笑?”

“你把我说成特务,我还能不笑?”

“就是!”

“对,我就是特务,一个倒尿的特务。”老表又呵呵笑,也惹得表嫂笑。

表嫂笑的时候,刀口就被扯得一阵剧痛,“哎哟哎哟”叫着,那眼睛嘴巴就变了形。

老表就吓得止住笑声,不知咋办了。

待笑过了,疼过了,表嫂又恢复正常。

老表就说:“我不再做特务,也不再说笑话,免得你那刀口疼。”

表嫂说:“那你倒尿时要一板一拍的,有个样子。”

老表说:“我从头做起,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还真没想到这事还得让你教。”他觉得表嫂的话有道理,咋就这么鬼鬼祟祟,又不是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老表对这些生活小事向来十分陌生,平日在家中是不过问的,因为表嫂手脚麻利,样样做得顺顺当当,他想插手也插不了,自己就只管外面的事。如今这些事要他做,笨手笨脚的毛病就暴露无遗。

下午的时候,表嫂要吃东西。老表就到街上买稀饭,跑了几条街,硬是没买到,心下嘀咕着来到一家副食商店,总算买了一包藕粉回来。

老表怕表嫂责怪,咋叫你买稀饭,你不买,倒买来藕粉,也是进门就说:“这城里的饭馆,咋都卖干饭。”说着把藕粉放到床头柜上。

表嫂说:“人家这才赚钱,熬一锅稀饭,能卖几文钱。能买到这藕粉就很好,这营养不是比稀饭要好得多。”

“我还怕你不吃呢。”老表说。

表嫂说:“我是病人,又动不得,你买哪样我吃哪样,只要医生说能吃,我还能挑三拣四?”

“你挑三拣四了我也没有办法,又不是在家里,方便。医院里要做事多麻烦。”老表说着就去弄藕粉。

表嫂也不说做的方法,却是用一种观赏的目光看着老表的举动。

老表先把藕粉倒进碗中,然后冲进开水,就用勺子搅拌。他生来性子慢,还没有搅拌几下,就凝固了。碗中的藕粉就极不均匀,疙里疙瘩的。

他平时也没有吃过藕粉,以为就这样子,便抬了去给表嫂吃。表嫂就说:“你弄成这样我咋吃?你看看,这还没有烫熟的。”表嫂用勺子剖开一个疙瘩状体,里面就露出了白的粉末。

老表面有惭色,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竟没有做好,就说:“不熟,就再加一点开水。”

“这没用。”表嫂说,“它已经成形了。”

“那咋办?”老表为难。

表嫂说:“我还问你呢?”

老表皱皱眉,果断地说:“把它倒了也可惜,我就吃了吧!”说完抬起碗,用勺子舀了,往嘴里送。

表嫂见了就“哧”地一笑,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就做对了。”

老表只顾吃,忙不得说话。

“哪样味?”表嫂又问。

老表说:“不知道。”

“你咋这么笨,竟会吃了不知味?”

“我才不管它什么味?”老表说。

表嫂说:“藕味!”

老表这时抬起了头,说:“这还用说是藕味?”

“瞧你这人,不说你不知道,说了你比哪个都变得聪明。”表嫂说。

“你认不得我是事后曹操?”老表从不在表嫂面前掩饰自己的弱点,他吃完了藕粉,就洗了碗,敲着说:“我吃一堑也长不了一智,你指导指导吧,不然再弄了生的,我就吃不了啦。”

表嫂说:“要是你先自知之明,不吃一堑也能长一智。”她说着就让老表按她的方法去做。

老表先在碗里倒了藕粉。

表嫂说:“倒少量的冷开水搅匀。”

老表就倒少量冷开水搅匀。

“再倒开水冲搅,要快。”表嫂说。

老表就一只手拎了水瓶冲水,一只手急忙用勺子搅拌,果然就十分均匀,再没有了疙里疙瘩的症状。他就惊喜地说:“成功了,这就成功了。”老表就又学到了一手妇道人家的活……

顺其自然,尝尝做媳妇的滋昧,老表慢慢无所谓了,反正在医院里,情况特殊。

老表和表嫂有所谓的时候是第四天,这时表嫂也可以下床。那日吴医生查过床,表嫂就咬着牙蹲在床缝间方便,她心细,怕让人撞见,就叫老表把门关上,守在门口,不要让人进来。

不巧的是这房间里又收了一个病人,患的是与表嫂同样的病。这人打扮得十分妖艳,高个,浅色上衣,蓝色裙子,画眉涂口红,金戒指金项链灿灿地照眼,一副有钱势而素质不高的准贵夫人模样。

“就是这间房。”准贵夫人不用医生引路自个找了来,看了看门号,推门而入。

老表虽说守在门口,看看人家那趾高气昂的样子,自己觉得矮了半截,不敢多言,眼看着她闯了进来。

表嫂见有人闯进来,就显得十分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就干脆坐着不动。

“哎哟,怎么这么龌龊?”准贵夫人见表嫂那副模样就明白她蹲着干什么了,惊叫一声,捂了鼻子立即奔出病房,跑到通风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

老表瞅着准贵夫人的狼狈相,重把病房门关上,心中也升腾起一阵快感,暗自嘀咕:你有哪样了不起?

表嫂没有这种快感,等方便完了心里还有气,责怪老表咋守在门口还让她闯进来,弄得这么惊炸炸地现眼。

“我还没有反应,她就推门了。”老表说。

表嫂说;“你是看她长得好看,走神了不是?”

“哪里呢?”老表说,“她长得再好看与我也没有关系。”

“量你也不会。”表嫂说,“你那土里巴几的样子娶了我,还是你往祖坟上多烧了几炷高香。”

老表回答:“是这样。”

表嫂责怪了老表一阵,转过来又生准贵夫人的气,愤愤地说:“还笑我龌龊,不龌龊你来医院做什么?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也是病人。我倒要看看你那狼狈相,反正我的初一,你的十五。”

“人家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呗,我们是种田,她吃的国家饭,有来头。”老表说。

表嫂说:“她算个哪样?瞧她那样子。”说着眼珠子往门口睃了睃……

当晚,准贵夫人住进了病房,是最里面靠窗的床。她没与老表和表嫂说话,自个把带来的东西放进床头柜里,把肩上挎的皮包扔到床上,然后打开窗子通通空气,又颠颠地走去与值班医生套套近乎,返回身时就坐到自己床上,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打电话。

表嫂躺在床上,微闭着眼。

老表坐着,也没有了话,他看准贵夫人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物件,自然感到新鲜,又听她往那里面说话,就更奇怪,就想那东西是不是一个录音机什么的。

他没有猜中的时候,准贵夫人就对着黑色物件说开了话。准贵夫人说:“是小李呀,我是毕小敏,我住院了……住在妇科……对,今天住进来的,我家老林跟经理出差去了……没人照看我呀……就我一个躺在医院里,你能不能抽空来看看……我谢了!”

老表就知道这位准贵夫人叫毕小敏,而那黑色的物件是一个无线电话。

毕小敏给小李打了电话又给老张打电话,给老张打了电话又给小徐打电话,没完没了,把自己住院的消息传播给熟悉的人,直到电话打累了,才收起电话,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头枕着双手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

病房里就有片刻的安静。

表嫂这会就睁大了眼睛,侧了身,和老表说闲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没有一个主题。

老表回应着,声调低低的,还剥好了香蕉让表嫂吃。

表嫂说:“你吃吧,不要总照顾我,你不吃影响了身子才不好办。”说着就把香蕉推给老表。

老表说:“病人优先。”又把香蕉塞进表嫂嘴里。老表见表嫂吃了,才剥一个自己吃起来。

两个人热热乎乎的,其情融融。

表嫂吃完了一个香蕉,猛地把老表拉过来,附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她是让老表把香蕉拿过去,也让毕小敏享用,中午生的气就消了,好歹都是病人。她也不能没有一点人情味,给人家笑话,说农民就是农民,吃个香蕉也那么自私。

老表心领神会,连塑料袋一起拎过去,但毕小敏不领情,说不想吃。他就又拎回来,放到表嫂的床头柜上。

老表就琢磨人家是不是嫌这香蕉太差。

表嫂就说:“这只是做个人情,让她想想中午那样子,过不过份?”

老表就明白表嫂用心良苦……

一个值班医生这时走进了病房,老表和表嫂就陪了笑脸。值班医生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她问一问表嫂病情状况,就走向了毕小敏。

“单医生!”毕小敏与这医生熟悉,是她收的病人。毕小敏说着坐起来。

“明天观察一下,就做手术吧!”单医生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紧张。”

毕小敏就苦笑了一下说:“我没事。”

单医生就说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就找她说,她会帮助安排,说着就走了出去。

老表看着毕小敏与医生这般亲密,很羡慕,心想要是自己也认识一个医生,该有多好。

他想着又朝毕小敏瞅了几眼,无意间竟发现毕小敏眼眶里泪花闪动,不免惊奇,就轻轻碰了碰表嫂的手,用目光示意了一下。

表嫂就回过了头,看了看,淡淡地一笑。

过了一会,毕小敏突然抽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到了洁白的床单上。然后,她就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心里的苦衷,说自己的丈夫怎么的不称职,当个小科长整天跟在经理后面屁颠屁颠,老在外面忙,把家里的事都忘了。她住院了还出什么屁差,还到一个边境城市去考察,丢下自己没有人管了……

毕小敏这般哭诉,声音呜呜咽咽,虽不像农村女人那般嚎啕大哭,倒也能打动人。

女人都有许多相似之处。表嫂听毕小敏这等伤心,先还用一种讥讽的眼光斜瞅着,可后来倒有了几分同情,她没想到有工作能挣钱,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女人也有自己的痛苦,心就一下子软了,就不去计较毕小敏损人的举动,就想要劝说劝说了。

老表像没事一样坐于一张方凳上,但心里的滋味却是怪怪的,不咸不甜,他一会看看毕小敏,一会又看看表嫂。

等毕小敏哭得松一口气时,表嫂就和她说了话。表嫂说:“你也不要这么伤心地哭,哭了病还会加重!”

“死了才好呢。”毕小敏摸摸眼眶说。

表嫂说:“这不是心里话的。你们公家人哪能随便死,我们土里土气的农民还扒活的,你看我大老远还不是来开刀?”

“我哪里能跟你比。”毕小敏说。

表嫂说:“你又不是在取笑我吧!”

毕小敏说:“我哪敢取笑你?你身边有丈夫侍候,可我却没有……”说着又抽泣。

表嫂说:“你老公当官,做大事的。”

毕小敏说:“做什么大事,跟着跑腿!”

表嫂说:“那也比我家老六风光。女人能图男人哪样呢,还不是让他们抛头露面,挣个面子。”

毕小敏说:“说的也是,我丈夫虽只是个科长,但人家都说是培养对象的,以后还要把官当大,现在年纪轻轻就是高工,跟着领导吃香的喝辣的,有前途。”她不免又高兴起来。

老表听毕小敏说到这里,脸上就无光,低了头,斜眼看着毕小敏放于地上的高跟皮鞋,闷闷地不乐。

表嫂注意到了老表的表情变化,但她却不在意,还与毕小敏说:“就是嘛,有这么前途远大的男人,如果是我就该满足。”

毕小敏说:“你让我怎么说呢?”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表嫂说:“也许是我们农村女人见识短的缘故,我听你说着还真的眼红的。”

老表听着表嫂的话越来越不对味,忍不住说了话:“你说的哪样毬话?”

表嫂听了瞅了老表一眼,用脚蹬了一下老表的腿,又与毕小敏说话。

老表看看表嫂的眼神,就心领神会,明白表嫂是要有意逗逗毕小敏,心里也一下子敞亮了。

毕小敏还接着表嫂的话说:“我那丈夫老装着那么多钱搞接待,我耽心被人抢了。”

表嫂说:“到处‘严打’,警车呜呜叫,哪个贼能有那么大的胆?”

毕小敏说:“要是抢了我还高兴,他就不会到处去跑,丢下我不管。”

老表听了不免惊诧,看着毕小敏幸灾乐祸的样子,心想,原来这女人是个二百五。这世上哪有女人希望男人倒霉的。

表嫂咕咕笑了笑,说:“咋能这么想?”

毕小敏说:“不是我心狠,但有时总这么想。”毕小敏说着就又热泪盈眶。

表嫂和老表看着她,没打断她的话。

“我还真羡慕你!”毕小敏对表嫂说:“你男人虽是农村人,但忠厚,这么会侍候你……”

表嫂说:“我可不敢把他与你老公比。”

毕小敏说:“我也没比,只是这么想。”

表嫂说:“我们都是农民,还能图个哪样?就都这么相互照顾着过日子,眼下哪个也少不了哪个,你说是不,老六?”

老表就点了点头。

毕小敏这时打了一个呵欠,她有些困乏。

表嫂就又接着说:“你也别担心,有事了,让我们老六给你做,反正我渐渐好多了。”

毕小敏说:“只是不太方便。”

表嫂说:“我们相互体谅着就熬过去了,反正就同一个病。男医生能给我们开刀,我家老六也能照护照护!”

老表说:“都是过来人,怕啥?”说了呵呵笑了起来,他这会儿不觉得毕小敏恶心了,要帮忙的。

医生办公室的挂钟敲了十二下,毕小敏就爬起身,去上厕所。

表嫂就对老表说:“今晚怎样?我劝说了她!”

老表说:“你那转轴嘴死的也能说活。”

表嫂说:“你的也不差,只是今晚没有你说话的份。”

老表说:“你刚才还让我去照护她呀,小心莫把我弄出病来?”

表嫂说:“住一个病房的,别看她那么娇贵,也可怜,你就顺带为人民服务得了。”

老表说:“也行,那今晚我睡哪儿?你们俩一边床睡一个,就空了中间一张。”

“你就睡中床!”表嫂说。

“这哪行,要不我把你搬到中间,我睡你那张床。”老表说。

表嫂说:“搬来搬去多麻烦,你睡吧!”

老表突然打趣地笑道:“这你能放心?”

表嫂也笑道:“量你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你那个样子除了我,哪个还能多看你一眼。”

老表听了也不恼,顺着表嫂的话说:“那我就从命了。”说着就睡到中床……

这夜,老表鼾声大作,吵得毕小敏不能入睡,而表嫂却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刚过,病房格外地热闹,人来人往的,都用塑料袋子拎了东西,直往毕小敏跟前窜。

先踏人病房的是个中年男人,穿西服没系领带,脸面油光光的,他进门就说:“唉呀,小毕,曹科长受领导器重,忙于公务,你怎么住进了医院,晚上才打电话叫呢,要是出个问题我们怎么向曹科长交待呢?”他说着径直走过去,把沉沉的塑料袋子放于毕小敏的床头柜上。

毕小敏正涂着口红,听到有人探望,就转过身说:“这么早就来了,李副科长。”

李副科长就说:“我还想昨晚就来呢,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

毕小敏说:“我其实得的是小病。”

李副科长说:“不管病大病小,你就安心医治吧。不过,我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病?”

毕小敏说:“妇科病。”

李副科长没有再深究下去,“哦哦”点了点头,然后把话一转,说:“要不要我以单位的名义找找院长,派一个好的医生给治。”

毕小敏说:“不用了,我知道单医生,她也很好。”

李副科长就说:“这就行,这就行!”他回答着又和毕小敏说了一些礼节性的话,才走了……

然后进来的是张干事、王秘书,以及曹科长的朋友什么的,手里都拎塑料袋子,说话的内容与李副科长没有多少区别。

整个上午,毕小敏就忙着接待探访者,她满脸的兴奋,说了很多话,床头柜上和床上放满了水果、罐头和营养品。等探访者离去,病房寂静下来时,毕小敏又失去了先前的高兴状,愣愣地看着那些礼品,寂寞起来。

老表和表嫂在毕小敏忙忙碌碌地应酬时显得无所事事,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人家说话,心里也觉得闷闷的。

他们就想,这人与人就是不同。毕小敏打电话招来这么多人看望,难怪人家神气呢,难怪他们给香蕉人家还不要呢。

老表就说:“就怪你多事,我们的香蕉没有个样子,她能吃。这会倒让我们不舒坦。”

表嫂说:“我那是真心实意。她有金山银山,与我何干?”

毕小敏这时说道:“这些东西我家里有的是,冰箱都塞满了,吃不完的。这些人也真是,你不告诉他,他以后还要埋怨你,告诉了,送的都是这些东西。”

老表和表嫂都不应声,眼睛也不往毕小敏那边看,怕有要人家东西之嫌。

毕小敏看看老表不与她搭话,就又说:“你们想吃就拎一袋过去吧!”

“不不……我们不要。”老表急忙说。

表嫂也说:“你留着自己吃。”

毕小敏说:“这么多,我一个人咋吃?”说着拎一袋苹果扔过来。

老表将那袋苹果又扔过去,说:“我们不吃,也不能吃。”

毕小敏说:“你们不要见外!”

表嫂说:“不会不会,要是我们要吃,你不给也会自己去拿。”

毕小敏说着留下那袋苹果,把床头柜及床上摆的东西收了,送回家去……

其实,老表和表嫂心里十分复杂,等到出院的时候也没有动那袋苹果。

毕小敏到下午三点钟才回病房,回到病房又打电话,说还有谁没有来探望。

表嫂就遵照医生的嘱咐下床练习走路,先是扶着床走,一步一步的,走得很艰难,动一动那伤口就像撕开一样,疼得她裂着嘴咝咝吸气。

老表牵着她的膀子,说:“脚步迈大一点。”

表嫂说:“我咋受得了,你看我疼得直冒汗。”说着拉老表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摸。

老表果然摸到了一层汗水,但他还说:“开刀都不怕,还怕疼?”

表嫂听了就笑骂道:“你这死老六,没拿你开刀,你就可以说漂亮话?”

老表说:“我是教你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早日出院回家去。”

表嫂说:“我能走还要你说?”

表嫂说着走了两圈,又停下来歇歇气。

毕小敏打完了电话,就又没事一样坐在床上,看老表搀扶着表嫂走路,心里也难受起来……

“坚持就是胜利,走吧!”老表对表嫂说。

表嫂又说:“好吧!”

围着床走了几圈,表嫂有些累,就爬上床,躺下。

老表就问表嫂:“肚子饿不饿?”

表嫂说:“有点饿。”

老表说:“想吃哪样?”

“米线!”表嫂说。

老表就抬了口缸走出病房,上街买米线。

毕小敏看着老表离去,就对表嫂说:“你丈夫真好,会体贴人。”她也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

表嫂说:“乡下人,讲个实在。”表嫂还这么答。

毕小敏说:“实在才好,我看你就比我幸福!”

表嫂听了说:“你说哪里话,我咋能与你比。你是官太太,我是老六老婆,两回事。”

毕小敏没有回答,下了床,对着窗口长长呼吸一口气,掏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揩着眼眶和面颊……

表嫂的刀口愈合得很快,没有出现异常症状,练习走步就减少了许多麻烦,晚上不用老表搀扶,可以一个人走到过道里,还可以去上厕所,不用在病房里大小便。

妇科的所有病人都极羡慕。表嫂在过道里走动时,病房的门口就会打开,探出一张两张陌生的脸,眨动好奇而又惊奇的眼睛看着表嫂缓慢移动脚步,啧啧地咂着嘴,赞赏表嫂的毅力和勇气。

老表走在表嫂的侧面,只离一步左右,以防表嫂突然支撑不了时有个照应。

当他们看到病友赞叹时,就会相视一笑,感到十分满足。

老表就乐得直说:“明日就可以出院了。”

表嫂就说:“刀口上的线还没拆呢。”

老表说:“明日就拆。”

表嫂说:“莫逗,你又不是吴医生。人家吴医生还没说,你瞎说哪样?”

老表说:“我是希望你快好呀,我也该赶回去守渔塘了。”

表嫂理解老表,他的心里一片透澈。

她也想家了,想那些普普通通的邻居,想那些自己喂养的猪们鸡们,更重要的是想读一年级的孩子了……

老表和表嫂想家的日子,就是毕小敏要做手术的日子。毕小敏这时候越发变得焦燥不安,因为这天她打了许多个电话,总也不见一个人来探望,说说话,给点安慰什么的。

毕小敏熟悉的单医生两小时之前来过,但只是下个通知,让她有准备,说是小手术。

毕小敏笑着答应,而单医生一走她就情绪低沉,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样,自个说:“我的命好苦,年轻轻的就要开一刀。”

表嫂听了就自个笑了一下,说:“这病,年纪轻年纪大它才不管,沾了人就赖着不走。”

老表说:“你也莫这么想,要说命啊,我们谁都不及你。”他想,这女人心也太高,活得这般幸福美好,还说命苦?命不苦了是不是要做个皇后。

毕小敏没有接老表的话说,她也道不明。

表嫂说:“你莫怕医生去做吧!”

毕小敏说:“我还真有些害怕。”

老表就呵呵笑道:“怕啥?就像被倒挂刺划了一下,马上就过了。”老表说得这般轻松。

“这是女人的病,你得过呀?”表嫂等老表说到这儿就打断他的话,又对毕小敏说:“你莫听他乱扯,开刀哪能只像被倒挂刺划?”

毕小敏说:“那肯定很疼的。”

表嫂说:“打了麻醉,就会没事的。你看我才几天不就能动能吃了么?”

正说着毕小敏皮包里的BP机清脆地叫起来,她便打开皮包取出BP机,一看上面显示的号码就很高兴,因为电话号码后面还有一个998.这是曹科长的BP机号码。她以为曹科长已经回来,给她打传呼呢,乐得她急忙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可是传来的声音不是曹科长的,而是十岁的儿子的。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他中午只吃了一碗米线,老师布置的作业又多,还要家长签字,妈妈不在家没人给他签字,放学了就被留……

毕小敏听着一阵心酸,话还没说眼泪珠子就像断线一般,嘀嘀哒哒往下直落。

表嫂和老表就惊奇地看着毕小敏。

毕小敏一边落泪一边就问:“波波你在哪里?”

波波是毕小敏的儿子。波波回答说在学校的传达室里。

毕小敏又说那BP机不是你爸爸的吗?BP机怎么会在你手里?

波波就说爸爸没有带BP机出差,放在了写字桌上,这几天他就玩上了。波波说:“妈妈你的病好了么?我想你。”

“就好了,你要听话,乖……”毕小敏说着收起手机,哭得伤心至极。

女人容易受情绪感染。表嫂看毕小敏伤心眼圈竟也红红的了。

老表就拍拍表嫂的手臂,轻声说:“你看你,要陪哭不是?”

“你不懂女人的事!”表嫂说。

老表呵呵了两声,撑撑帽子,说:“我也不想懂!”

毕小敏的手术做得十分顺利,整个手术时间比表嫂少半小时。她被医生推到病房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

老表配合几名医生把她弄上病床。他有了侍候表嫂的经历,面对着那部嘀嘀响的仪器就都习以为常,而对着脸色惨白不时哼哼的毕小敏就如同对待表嫂一样心安理得。

表嫂说:“她的嘴干裂,弄点冷开水润一润。你看她那个难受样。”

老表就倒了一杯开水,抬到窗台外冷,又到护士办公室向那个小护士要棉球。

这位小护士是个卫校刚来的实习生,她听老表要棉球,就转过身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老表,说:“医院有规定,棉球不能随便给病人。”

老表回答说:“我不是病人,是家属。”

“谁的家属?”小护士还问。

老表说了表嫂的名字。

“她还要棉球做什么?不是快出院了么?”小护士说。

老表说:“是刚开刀的毕小敏要的。”

“这得她的家属来。”小护士说。

老表没法说服小护士,只好回到病房。

表嫂一见他空手而归,就埋怨道:“你真笨,要一个棉球就没了法子。”说着就自个下了床,去了护士办公室,不一会就拿来了一包。

老表说:“还是娘子面子大。”说着就抬了窗外的水,用棉球蘸了,去湿润毕小敏嘴唇。毕小敏的嘴唇涂了口红,薄薄的,比表嫂的细腻。老表把湿棉球放上去手总是轻轻地颤抖。

表嫂在这边就看着老表,眼光辣辣的。

老表就每重复一次那个动作,就要看一看表嫂的眼神,他只要发现表嫂的眼神不对劲,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好在表嫂的眼光虽然辣味十足,燥得他难受,但丝毫没有制止行动的意思。

表嫂心胸开朗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当然,再开朗的女人有时也会显得自私或者怀有某种目的。表嫂就是怀着一种目的,她要让毕小敏明白,进了医院你再高贵也是病人。

毕小敏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难受,而嘴唇却湿润润地舒服,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见到的却是老表憨厚的面孔。

“你醒了。”老表说。

毕小敏苍白的脸上就掠过一丝笑意,算是回答和感谢。

老表说了又转向表嫂:“她醒了。”

表嫂说:“醒了?”心里十分平静。

毕小敏往表嫂这边侧了侧头,以表谢意。

这时小护士走了进来,量了量毕小敏的体温和血压,在病历报告单上仔细记了,又看看床下的尿袋,脸上没有表情地说:“把尿倒了。”

老表不吱声,看了表嫂一眼。

毕小敏也看了看小护士,不自在起来。

等小护士一走,表嫂就叫老表给毕小敏去倒尿。

老表为难了一阵,他看看表嫂认真的样子,才去了。

毕小敏此时比刚住院时碰到表嫂在病房大小便更为尴尬,她侧着头瞅着老表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空虚和内疚。

老表知道表嫂用心良苦,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乡下人的坦诚,他才这么依了表嫂,不然他绝不会给一个陌生女人去做那种有辱男人形象的事。万一这事情传到村里,还不让他背一辈子黑锅,失了男子汉风采。

老表回来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可一见表嫂的脸比自己的还阴冷,就又变了样,与表嫂坐了,说了两句零乱不堪的话。

表嫂就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听着。

说了一阵,老表自个又呵呵笑。

表嫂说:“你发神经病,笑哪样?”

老表就说:“想起了一个笑话,讲给大家乐一乐。”老表就讲,说一个朋友和一个小偷在一起说闲话。小偷说:“现在的狗真是尽职尽责,不受贿赂!”朋友就说:“你怎么知道?”小偷就说:“我昨晚偷东西被狗追咬,将五块钱丢在地上,可这只狗却不要,还追着我不放。”

表嫂听了笑起来,说:“好你个死老六,笑疼了刀口你负责。”说笑着就双手捂住刀口裂嘴叫。

毕小敏一听,也笑,但她没有笑出声,刀口已经震颤得疼了。

这么一笑,病房气氛一下子好转。

表嫂的脸不再板结,活泛多了。

老表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这话不假。”

“当笑时就笑,不当笑时就不笑。”表嫂说:“一年还分春夏秋冬呢。”

老表说:“娘子说得有理。”心想一个病房就两个病人,不要还让一点小事给搅得乌烟瘴气,牛唇不对马嘴……

笑过了之后,病房门一响,单医生走进来,问毕小敏病情。

毕小敏说:“只是伤口刚才笑疼了。”

单医生说:“那不要紧,你安心躺着,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派人来招呼。”

毕小敏说:“我打过,人家没来。”

单医生说:“我从医生的角度说。”说着就去拨了电话,说了要说的事……

毕小敏单位没有来人,倒是毕小敏的丈夫曹科长不约而至,使得毕小敏惊喜万分,一边把那张不是十分优美的脸揽在怀里亲吻着,一边又一把一把往他身上扭着……

这时候,毕小敏就显得娇态十足,忘了表嫂和老表的存在。

也是这时候,吴医生通知表嫂去办理出院手续。老表和表嫂收了东西,拿着吴医生开的证明到了住院部出院结算的窗口,等了半个小时左右,里面才递出一张单子和一百三十块五角钱。

老表皱着眉算了算,他预先交的三千块减去现在退回的,这个病看了二千八百六十九块五角钱。“还说这是小手术呢!”老表说。

表嫂接过那单子仔细看了看,那上面写得很仔细,仅那护理费一项,就合八百八十块的。这么算来,表嫂的护理费平均每天为八十块。小护士每天只是给她打打针,发发药,其它护理了一些什么,就想不起来。

表嫂把这个数目告诉老表的时候,老表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只“呵呵”了两声,就没有讲出话来。他能讲什么。他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有病住进了医院,人家把价开得再高,也会心甘情愿把钱奉上……

老表肩上挎着胀鼓鼓的帆布包,扶着表嫂向医院门口走去。病好了出院总是一件高兴的事,他不想因为那些不明不白的事生气,一路又说着笑话,把表嫂逗笑得几次弯下腰不肯走。

慢慢地来到医院门口,老表突然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说着就转身往医院里走去。

表嫂问:“哪样事?”

老表头也不回地回答:“去给毕小敏打个招呼,我们出院了。”

表嫂说:“你发哪样疯?人家男人来了你就是多余的了,献殷勤你也得看个时候。”

老表说:“就这时候最好。”

老表说着走了进去,但回来的时候双手抱着一个电饭锅。

表嫂十分惊讶,问:“哪来的?”

老表说:“毕小敏送的,说作个纪念。”

表嫂不信,她没见毕小敏拎电饭锅到病房里去。

老表说:“人家公费住院,医院创收,把电饭锅钱当医药费入了账,不用毕小敏出钱。她白做的人情,我也不要白不要。”

表嫂听了干笑了一声,往回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表的心里要比表嫂舒服得多,因为今天的天空有鱼鳞状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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