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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下篇:连环套

老表一个人闷头闷脑走了一趟省城,刚出车站就被城里人坑了九十元钱,吃一顿饭又遭宰去九百元钱,心中很窝气,虽说后来阴差阳错地坐了一趟市长的小车,找了一点精神平衡,但与自家人说起这事,他依旧耿耿于怀。

“这城市,还真去不得,癞皮疯走过也让你脱一层皮。”没事了的时候老表上我家串门,蹲在楼梯脚吸着父亲的水烟筒,常这么说。

我就说:“这是你太笨,要是我带你去保准出不了那些事。”

“得了,莫尽说漂亮话!”老表听了我的话就会把头从烟筒上抬起来,显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回答:“如果你碰到了那些事,你又能怎样?虽说你识文断字,但你那手上有几斤力,能斗得过专吃黑食的杂种。”

我说:“你就上派出所报案。”

“报案?”老表一听睁大了眼睛,说:“你莫吃错了药,说不定你前脚出了派出所的门,后脚就给人盯上了。那是人家的地盘,报案!?”

老表很认真,说完又呼噜噜去吸烟。

“你不要把社会说得一团糟。”我说:“如今改革开放,形势大好,白米饭中有时有一只死苍蝇,也是正常的。”

“你还没有当官,就打起官腔,说大话。”老表又抬起了头,说:“我是农民,讲个实际,想咋说就咋说,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说件事云里雾里绕半天还没沾边。那样的垃圾,还只是一只苍蝇?我看是圆通山上放出的狼,专嗅我们乡下人的腰包。”

我说:“前些天我看到报纸上还登载一个人拣到了五千元人民币交给失主的报道呢,你能说城里人不好?”

“我没看到。”老表说:“难道我自己的经历还不如报纸上写的?”

老表不信。

我和老表的争论从来不会有结果,他注重的是事实,而不是报纸上的报道。

因此,老表对城里人的厌恶情绪日深,也思谋着报复了。

“山不转水转,总有碰到的时候。”老表说,说了之后呵呵笑一声,立即打住,又绷紧脸,严肃至极。

我看着他那样子就好笑,但也无法阻挡,想必他只是搞一搞恶作剧,出出气。

但老表称:“也给城里人一个绿辣子吃一吃,让他辣得满嘴难受,一辈子忘不了,记住乡下人也不是憨头憨脑的,能和城里人礼尚往来,有个交待。”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担心老表把事情做出了格,就说你一个字不识,纯属一个文盲,文盲不懂法律,容易做出蠢事。

“你说些书呆子话,做事我总能把握个长短粗细呢,怎的就那么头脑简单?!”老表反过来奚落我。

我这时倒觉得刚才的话是白说了。

表嫂做好了饭要炒菌子,发现没有大蒜就到我家找母亲拿。我们那地方,买来菌子炒吃,大蒜是不能不放的,放了大蒜吃着放心,说不容易中毒。大蒜是杀毒的,和菌炒熟了,蒜呈白色,只管吃;变了色,千万不要去尝。母亲多少年来炒菌子都如法炮制,村里女人炒菌子也如法炮制。

表嫂一跨进门,刚好听到老表奚落我的话,就说:“就你头脑聪明,你聪明了遭城里人骗来骗去,就差没把汗裤给脱了。”她说着嘻地一笑,急忙用手捂了嘴进了我家厨房。

表嫂是个细心要面子的女人,在外人面前从不说损老表的话,只有在自己人面前她才这么无所谓的说一句笑话,不当真的。

不过,她给我挽回了面子。

“你就会给我算旧账!”老表任凭表嫂怎么挖苦自己,也不恼不气,平平静静地道。

表嫂在厨房里回答:“不算旧账你还觉得你伟大光荣正确呢。我是给你提个醒,在老表面前你莫称老大,拿个镜子先自家照照。”

“哪里呢?”老表听表嫂责备,难为情地干搓了搓手,然后撑了撑头上的蓝涤卡帽子,呵呵地笑一声,说:“你不就是个镜子,一辈子总照我呢。”

“不照你还去照谁?照谁了准把你气得眼珠白翻。”表嫂说。

老表气不过,也说:“你敢!”

“我咋不敢!”表嫂回答。

“那我就请你妈来评评这个理。”老表伸了一下脖胫,昂一下头,很滑稽。

“你只会在丈母娘面前告状。”表嫂说。

母亲在厨房里听不下去了,插了话,说:“你们这话是越说越不沾边了。”

“我们是开玩笑的。”表嫂这时也从厨房门口探出一张笑脸迎着老表,眼珠子直睃。

老表就呵呵笑,说:“我们是说说玩玩,哪能那么做?”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争个面红耳赤……”母亲唠叨着,她是个一辈子都很安分谨慎的人,自然不知道老表和表嫂能开这般玩笑,听了就以为过了格,要以长辈的身份说上几句。

其实,我们都不当一回事。

等母亲说完了,表嫂就说要去炒菌子了,她手里拿着两个大蒜走出厨房。

母亲跟着走出来,手里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大蒜,她嫌表嫂拿得太少,一边往篮子里抓一把大蒜往表嫂手里塞,一边说:“多拿一点,多拿一点!”

“够了的!”表嫂推辞。

“炒菌子多放些大蒜保险!”母亲说。

表嫂看老人家这般热情,推辞也没用,就收了母亲递过去的大蒜往外走。

“需要哪样的时候再过来拿。”母亲对着表嫂背影说一声,才又进了厨房。

表嫂答应着走出门,然后又回过头对老表说:“饭很快就做好了,莫玩得太长还让我来请。”

“我很快就过来。”老表回答,很温顺。

表嫂这才转过身,走了,还哼着云南花灯调子。

表嫂一走,我和老表反倒没有了话题,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屋子里就静下来,只有母亲炒菜的声音引发着食欲,撩拨着胃口。

老表吸了一阵烟,就说要回家吃饭了。

母亲留他在我家吃饭,他说不行,表嫂炒的菌子又香又脆,是不能不吃的,或许表嫂还备了酒,能喝上两盅。

我说:“吃菌不能喝酒!”这是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文章里写的,文章说用菌作下酒菜,菌毒扩散快。

“我不相信那些鬼话,许多年了都这种吃法,没事。”老表呵呵地笑着回答……

老表对城里人的报复是从那天开始的。

老表设计了一个连环套的方案。

那天天气极晴,宽大的天空没有云,干净得让人嫉妒。太阳也多情,早早地就从山背后探出个又圆又大的脸,和乡下人亲吻起来。到了中午,气温就到了摄氏29度。29度就是我们这里的最高气温,人们已经有了很热的感觉,但田头地角的活还要干,少不了和太阳要谋个面。倒是巷道里放养的鸡们显得消闲,找一处潮湿的阴凉地方,抛个坑躺下去,轻易不肯挪个窝。

老表在湖边守着渔塘,草棚子里也呆不住,抓了一领蓑衣扔到一棵老柳树下,赤膊裸背往上面一躺,微闭双眼,作睡觉状。过了一阵,还觉热,就将脚伸入水中纳凉,不想有些小鱼们前来寻食,围着脚掌一个劲地啃,磨蹭得痒痒的,老表受不了,急忙缩起脚,自个呵呵笑了一声,坐起身,往渔塘里看。

这个渔塘有两亩水面,不算大,但老表经营得好,管理得好,就不一般了。渔塘周围,老表两三年前插下密密麻麻的树枝,如今长得齐齐整整的,把渔塘圈了一圈,使渔塘清丽了许多。在两米多深的水中,老表在去年底投放了六千多尾鱼苗,有鲤鱼、白鳞鱼,还有鲫鱼。生长得快的白鳞鱼,现在已有一斤多重,年底就有两三斤。能有多少收入,老表心里有数。最近这几年,人们喜欢到湖边玩,还出钱钓他塘里的鱼,大都是县城里来的,本地人,钓几次也和他混熟了,以后就很随便。有的还是县里有身份的人领了来,被领来的人说外地口音,衣冠楚楚的,男的脖子上还系布带子,女的还涂口红。老表不愿细看,来者都是客,钓了鱼,过了秤,收了钱,走人。

老表算一算今天又是星期天,知道来钓鱼的人多,就早早地守在渔塘,结果上午来了两名县城里的钓鱼人,现在还蹲在他对面的堤埂上呢。

县城里来的垂钓者都很随便,戴个太阳帽或者草帽,吸根烟卷,把一张塑料纸往屁股下一放,坐半天不动一下,虔诚至极。

老表对他们不感兴趣,懒得与他们闲聊,他们来了只打声招呼,允许他们去钓,再不管后来的事。

老表这天有兴趣的是盼来省城里的垂钓者,而等了大半个上午也不见人,心里还真不舒坦,坐着也觉没趣,就到湖边去洗澡。洗澡就是游泳,夏天里秋天里,老表每天都在湖里一游,把身体练得结结实实的,一年到头都不曾感一次冒,吃一粒药。

老表游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渔塘边站了一溜人,一看全是陌生面孔,一个也认不得。老表知道是外地人了。

“老乡,我们要钓鱼,行么?”一个看去稳重而又有身份的中年人走过来打交道。

老表一边理着湿湿的头发一边说:“行,行,你看这不是有人在钓了么?”他一听对方说的话是省城口音,即刻大喜,表现得很热情。

对方递过来一支烟,老表说:“不咂!”但还是接过来,顺手搭在了耳朵上。

“你还有没有渔竿?你看,我们人多,带来的不够。”对方看老表一片热情,就又说。

老表回答:“有!”就拿来三根竹制的渔竿给对方。

对方把渔竿拿了去,可是有一名戴墨镜的年轻人不要,说:“太土!这也叫渔竿?”

老表看看人家带来的渔竿,的确很气派,一截一截按上,上面还装有小滑轮,现代得很。他担心人家走了,这几天里谋着的事就会落空,便马上接过话说:“你们也是,钓鱼全在人的技术,还在乎竿。你要能,用这竿也能钓很多鱼;要不能,给你一根金子做的,也白搭。”

“那你钓一钓我看看。”墨镜显然受不了老表的激将法,又不能让老表看出他不懂钓鱼,就说。

“那你看好了。”老表说着很内行地举起竿子,将鱼钩甩进渔塘,不一会就扯起一条半斤重的鲤鱼,说:“咋整?”一副得意的样子。

“行,你能钓,难道我还不能钓?”墨镜接过渔竿,先找一个地方蹲了。

递给老表烟的中年人就来同老表谈鱼价,问多少钱一斤?

老表说:“多少都行!”

“你得说个实价。”中年人说。

老表还是说:“多少都行,我不计较。你们来我这里钓鱼,也是看得起我。我不在乎钱。”

中年人看看老表这乡下人十分坦然诚恳,就又递一支烟给老表,然后礼貌地点点头,就兴致勃勃地去钓鱼。

老表接过烟,又搭在了另一只耳朵上,心中大快,暗暗说:等着看吧,这些城里的蠢货,你们上了我的连环套了!然后,就又躺到了柳树下。

城里人一向认为自己精明,并没有琢磨老实巴交的老表肚里的花花肠子装的什么货色,只是认真地钓鱼,准备度过一个有意义的星期天。

鱼特别咬钩,五根渔竿,经常扬起,细细的渔线的尽头总会扯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看来城里人不笨。

老表半躺在蓑衣上,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夹在指缝间看了一番,见那上面有一段过滤嘴,嫌吸着不过瘾,就把那过滤嘴一把掐了,扔到渔塘里,才又吸。

漂在渔塘里的过滤嘴引来鱼的争食,水面搅起一层一层涟漪,鱼儿银亮的身躯不时跃出水面,美丽动人。

这是一幅很好的图画。

不过,老表不欣赏。

老表见得多了,一切都习以为常,想想,他每天往渔塘里撒饵料,鱼们一群群浮出水面,满眼就是银白色的东西,那情景就比这更撩眼。

过滤嘴终于被一条鱼先吞了下去。

老表见了就呵呵笑起来,自个说:“蠢货,只知道张口就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老表也是就想其实人这东西有时还真他妈跟这鱼没有什么两样,容易上当,包括像他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也包括那些钓鱼的自以为是的城里人。

正这么想时,过滤嘴又浮出水面,然后,一条鱼又将它吞进嘴里,大约是味道不对,过一会又吐出来;然后,另一条鱼又吞……

这么吞了许多次,吐了许多次,鱼们终于对过滤嘴失去兴趣,游开去。

待老表吸完一支烟,又吸第二支烟,并且也把过滤嘴扔进渔塘,鱼们就不再光顾。

老表看着那一截小小的过滤嘴又想,鱼上了当也变得聪明了,人受了骗再老实也他妈和鱼一样能变得聪明,比如他自己。

躺得累了,老表就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转悠着去看城里人钓了多少鱼。

“好钓么?”老表习惯地问一句。

城里人都回答:“好钓!好钓!”

老表说:“钓了几条?”

墨镜说:“还没有钓到几条。”

“这么说是你的技术不够了!”老表说。

“笑话!”墨镜年轻气盛,听不得老表出他洋相,又要向老表显示钓鱼技术,就放下渔竿,拎了拎旁边的塑料桶,说:“你好好看看,爷们可是高手。”

老表让墨镜称爷,此时并不恼,反倒笑容可掬,弯了腰去看墨镜桶里装的鱼。桶里共有七条鱼,五条鲫鱼,两条鲤鱼,总不下三斤吧,算来只是两支烟的工夫呢。

看了,心里还真佩服墨镜,而又不想让他罢手,钓得越多越好,就说:“你这点技术不算,在我面前最多能打及格分。”

“你别瞎吹,要不我们俩比一比。”墨镜一听不服气,请来那名稳重的中年人做裁判。

老表问:“咋个比法?”

“钓两个小时,如果我钓得比你多,所有钓的鱼就归我。”墨镜说。

“你就知道你一定要赢?”老表又问。

“他肯定能赢你。”中年人接过话说:“他是我们单位钓鱼协会的会长,在刚刚结束的全省钓鱼比赛中得了第三名。”

墨镜听听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有几分得意。

老表的表情与墨镜相反,还真有点心怯的感觉。

“怎么?不敢!”墨镜问。

“咋的就不敢!”老表回答,又一下子来了精神,说:“我不管你这会长那会长,这名次那名次,不过要是你输了,得把钓上来的鱼全部买走。”他亮出自己的牌子。

“买就买!”墨镜也挺了挺胸膛。

老表说:“我们都是男子汉,说话算数。”

“你还没说你的鱼多少钱一斤的。”墨镜又提及鱼价这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老表还是说:“多少都行,我养这么多鱼,难道还在乎你们城里人那几文钱。”

墨镜听老表回答如初,就没再说什么。

中年人宣布了比赛时间,说到三点钟结束,整整两个小时。他宣布了之后就又去钓自己的鱼。

老表就抬了渔竿,蹲到离墨镜不远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块石头,平时老表就在这里喂鱼饵。

墨镜则是同别人换了一根带滑轮的渔竿,派头十足而又在行地下了钩。

老表觉得墨镜很可笑,到了乡下了还耍城里人的派头,过高地估计自己。这都是城里人的毛病。

没有风,但周围田里金灿灿的稻谷和一些花的清香却在闷热的空气里膨胀、流淌,还多情地扑面而来,醺得人发醉。

老表不醉,他一年四季守在渔塘边,对乡野气息也没有多少感觉。不过,老表对今天的比赛饶有兴趣,想想前些日子进城还让城里人欺辱,如今却要站在一块平起平坐地钓鱼比赛,就有些心花怒放。

当然,老表没有失态,即使是那呵呵声也有了节制,表现得沉稳。他不能让人看出连环套的破绽。

因此,老表起初钓得极慢,往往那钩甩下去,半天才抬一下,抬的只是一只空钩,还骂:“妈的,今天是倒了霉了,鱼咋都不上钩?”

“你入这道还不深呢!”墨镜听到老表这边鱼不上钩就说。

“哪里的话?你……”老表一边摆弄着鱼钩一边想回答“你小子还不知老子的深浅呢”,可是“你”刚出口又改了内容,变得唯唯诺诺,说:“你争得过第三名,我一名不名,有信心和你比赛就不错。”

墨镜很欣赏老表后半句话,待把一条鱼拉上来,就说:“要不要我教你两招?”

“免了,我输也输得体面。”老表说。

“那你准得输。”墨镜说。

“不一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时来运转。”老表说,话里藏话。

墨镜又举竿,收线,一条鱼又进了塑料桶,说:“你就看我时来运转吧!”

老表听了就呵呵笑起来,笑声朗朗的。

“你笑什么?”墨镜侧过头问。

“我没笑!”老表立即用一只手捂了嘴,一本正经地回答。待墨镜转过头,心里就说:过一会我看你干瞪眼,没有招术,老子才乐呢。

“唉,你们各干各的,不要违反比赛规则。”中年人蹲在一棵柳树下,头顶戴了草帽,认真地发出警告。

老表说:“我们没说什么?”

墨镜也说:“汪主席,我们在加强感情交流。”

“交流感情也不能选在这时候。”中年人说。

墨镜却回答:“你不是常教导我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交流怎么友谊?”

“就你能找道理,小任同志,按规矩办事。”中年人对墨镜说了后,又对老表说:“你也不要说什么,农民兄弟?”

老表说:“是是!”

墨镜却悄悄说:“老正经!”埋怨之后他也没有再谈什么。

这话老表没有听见。渔塘就静下来,偶尔有一只叮叮雀从金黄的稻田中飞来,穿过水面,落在那片荷叶上,翘着尾巴叫着。

不过,老表不平静,他刚才听墨镜称中年人为汪主席,心里很是纳闷,琢磨着这主席比不比市长省长官大?全国有一个主席,他该不会是国家主席吧?

老表想着就直瞅那边的中年人,瞅了一阵后又摇摇头。共和国的主席他是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人家走路、说话多像一回事情,到了乡下还和农民握手、照相,还抱乡下孩子呢,多么和蔼可亲。这汪主席就不曾和他握手、照相,只给吸了两支烟。这咋能像一个主席呢?老表就想这时代骗子极多,前久乡里的派出所还抓了一个冒充警察的外地诈骗犯。这么说来汪主席是不是骗子呢?老表想查一查他们的身份了,特别是那汪主席,不然他们如果还不等弄清身份就走了,不是很遗憾么?

待墨镜又钓了一条鱼,老表就悄悄问:“汪主席好厉害的,他是你们的官?”

“不是!”墨镜说。

“那你咋叫他主席?”

“他以前当过,现在不在位了。”

“这么说他以前的权力很大了?”

“大什么?三十来人的公司,当个工会主席,打打边鼓,一个闲职,比经理差远了。”

老表知道了底细不言语了,心想这汪主席才领导过三十来人,还不如乡下合作社的一个社长。社长也得领导几百号人呢,而且汪主席还不在位了,不在位了就是一个老百姓了,和自己一样,不同的只是他来自城里。想起城里想起刚才还把汪主席和省长市长们比,老表心里就不舒服,默默说:去他的友谊第一吧,城里人总是自以为是地耍弄乡下人,今天可轮到乡下人一展身手了。

“农民兄弟,看看我的成绩吧!”墨镜看着老表不举钩,真相信他技术差,指指自己的塑料桶向老表炫耀。

老表连头也不回地说:“不看!”

其实,老表这半天就没有正二八经钓鱼,他要让墨镜先占上方,满足好胜心理。因此,他每次佯装往鱼钩上挂鱼饵,甩出去的只是一只空钩,鱼自然不会光顾。这些墨镜都不知道。

其实,老表清楚自己的渔塘,墨镜的位置不是最佳位置。最佳位置是自己蹲的地方,鱼们平时喂养惯了,常在这里活动。

老表站起身,用手抹一抹帽子,看看远处村子瓦檐下的阳光照射的部分,心里就明白有两点钟了,该进入钓鱼状态了。

老表也不坐下,呵呵笑着,挂了鱼饵,把钩甩进水中。一会儿,浮标移动,老表有了手感,渔竿举起,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跃出水面。

墨镜只瞥了一眼,不足为奇地说:“你还真没见过世面,钓到一条鱼也值得乐,浪费兴致。”

“乡下人,容易满足。”老表回答。

“那也是。”墨镜说。

老表把钩又甩进水中。

汪主席见这边又说开了话,就叫道:“你们不要违反比赛规矩。”

老表道:“汪主席我们不违反。”

汪主席就又侧过了头,咳两声嗽,不言语。

“汪主席还没有老彻底,倒先正经了。”墨镜打了一个呵欠说。

老表又悄悄道:“你平时怕他?”

“不怕!”墨镜说:“他管不了我,听他的话只是出于尊重,一种形式。他毕竟主席过一次。”

老表马上就想,这么说来汪主席还有一点余威……

阳光越来越强烈,渔塘里的水被晒得温热。天空仍然无云,远处的湖面纯蓝一片。

老表接二连三地举竿,一时间极少停下来,转眼就钓了七、八斤鱼。

墨镜那边半天才有鱼咬钩,不免有些扫兴,嘟嚷道:“奇怪,鱼怎么都不来了?”

“城里兄弟。”老表觉得喊这个称呼特别别扭,既然墨镜叫他“农民兄弟”也不妨称呼墨镜一次“城里兄弟”。称呼了,明知墨镜这阵钓鱼少,还说:“你来看看我的成绩咋样?”

墨镜说:“不看!”

墨镜是有些架子的,他去看乡下人的成绩不是掉价了么?他嘴说不去看,但后来还是走了过来,拎起老表身边的塑料袋掂量了一下。

“咋样?”老表问。

墨镜回答着“不怎么样”,心里却一下子失落了许多。他清楚老表钓的这些鱼已经差不了自己多少,再往下钓,不明摆着要输的。他这么想着看看自己的手表,才两点二十分钟,还要整整四十分钟才有三点钟。看了自己的时间,他又往老表手腕上直瞅,见老表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心里又琢磨开了。

老表说:“不怎么样就赶快离开,继续比赛,不然你们汪主席要吼叫了。”

墨镜就走回自己的地方,拎一拎塑料桶里的鱼,估计总有十来斤吧,赢了,连乡下人的拎走,可以发一笔小财,输了,把这些鱼买下,又不合算。墨镜开始有些犹豫。

老表此时已经不管墨镜在想什么了,也不管墨镜的兴致怎么样了,只知道钓上一条鱼,就呵呵地笑,反正现在他有把握钓住这帮城里人了,让他们钻进一个一个的连环套。

汪主席也让老表的呵呵声惊动了,他不时地回过头看一看老表,挖苦一句:“发神经病。”

墨镜却让老表的呵呵声搅得心烦意乱。

老表得意至极。

这时候,墨镜道:“停止比赛,时间到。”

“你说哪样?”老表莫明其妙地看着墨镜。

墨镜已经准备收竿,并且又重复了一句。

“你在胡说八道!”老表说。

“你不信可以看表。”墨镜指指自己的手表。

老表果然走过去看,真的就是三点钟。老表就说:“你这表有毛病,是伪劣产品。”

“怎么有毛病,这是瑞士表。我戴了五、六年了,一分不差。”墨镜说。

“那么就是你自己有毛病。”老表说:“你以为我不戴表,就不知道时间?告诉你吧,村里的大喇叭三点钟准响,那是北京时间。我信的是北京时间。”

正理论着,汪主席赶过来裁判,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尽管墨镜一个劲地指手表,暗示,要他停止比赛,但汪主席却没有弄清墨镜的用意,还是眯着眼认真看了一下自己的表说:“只有两点半,还差半个小时,继续比赛吧。时间以我的为准。”

“瞧瞧你们汪主席多正派。”老表对墨镜说:“不愧是党培养的好领导呢。”

墨镜自知没趣,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说:“也许真是我的表有了毛病。”尔后又冲着汪主席走去的背影道:“老汪,你那脑子就不会转个弯。”

老表又自个呵呵笑了,心想,想耍我,你还嫩呢,去找一个高手当师傅练几年功夫再说吧。

大喇叭响的时候,比赛终止。

裁判汪主席让老表找来秤,一一称了,并当场宣布:老表钓了十五斤八两鱼,墨镜钓了十一斤二两鱼。

老表以四斤之多获胜。

这个结果是老表预料之中的,墨镜也认账,认了账就得把鱼买下。这是预约在先。

问题出在了鱼价上,双方开始争执。

老表开价:“每斤三十元。”

墨镜惊愕:“这不是抢人么?”

算一算,两人钓的鱼加起来有二十七斤多,不是需要八百多块钱么?

汪主席汪裁判也给老表的开价吓了一跳,冷静一下之后,他才过来裁判:“我们先不是谈了价么?”

“谈了,我说多少都行,你们也没有意见。你说是吗?”老表说。

“是这么说呀。”汪主席肯定地回答。

老表说:“这就对了。”

“咋对?”汪主席说。

“我说的是多少都行。”老表埋下的伏笔设下的连环套这会儿明朗了。他说:“我开这个价,也不过分,想必你们钱包也能承受。”

想一想,“多少都行”,这话妙不可言。嘴是两块皮,这意思只有老表能解释了。

汪主席听一听老表的解释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可又笑不出来,他刚才那么公正那么严格全是中了看似呆头呆脑的乡下人的圈套,而伸手去掏同伴的钱包了。

“少一些就不行么?”汪主席镇静地问了一句。

老表说:“一分也不少,你佬这个裁判可不能偏心,要公正。要不,你也主席过一回,连信誉也不懂,还不让我们乡下人笑话。”一向笨嘴笨舌的老表嘴巴变得灵活起来,说得汪主席的脸皮一阵一阵变色。

“那老子这鱼就不要,也不给钱。你敢怎么样?”墨镜气盛,不吃这一套。

老表就说:“你输了想赖账,告诉你,这鱼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从我渔塘钓起的,你都得拿走。这是规矩。”

“我们要走,难道还怕你不成!”墨镜说着拉了汪主席和其他人,就要离开。

老表就挡在了路口,呵呵地笑,说:“你走得了么?这是乡下,不是城里。”

“乡下也是共产党领导,讲个公理。我不要你的鱼不付钱,跟谁也说得过去。”墨镜说。

“跟谁说去?这是我和你的事。”老表吼着,脖子的青筋隆起,弯弯曲曲的。

墨镜被气得嘴唇抖抖的。

事情到了这地步,老表就想翻一翻汪主席这张牌,也是说:“汪主席,你要不给乡下人主持公道,我就另请别人。”

汪主席看看老表,很为难,走也走不了,买那鱼价格又高,一时还真想不出个法,为缓和一下气氛,他掏出一支烟递给老表。

“不咂!”老表摆了摆手说。

气氛没有缓和。

老表要一竿子插到底。

这时候,田野里有了人影。在附近田里干活的农民都要来看热闹,半大娃娃还叫着:“打架咯……打架咯……”

“看见了么,要是再不付钱,我就回家,遭揍了我就不管。这是你们应得的报赏。”老表说着真要走,收了渔竿,还呵呵地笑了笑。

汪主席见过世面,生怕老表走了发生意外,回去不好交待,急忙拦住老表,说:“我们再商量!”

老表说:“这有哪样可商量的,掏钱走人。”

汪主席看看讨价还价没有希望,想了想就来个快刀斩乱麻,和墨镜商量了一下,说:“好吧,我们给你钱……”

“这才爽快,你们城里人的钱比我们乡下人好挣。一头烤小猪就拿了我九百元,我这么多鱼,还不足那个数。”老表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墨镜虽然很气恼,但还是不情愿地翻了翻自己的钱包,掏出四百八十元,不够。

汪主席又掏自己的钱包,掏出一百五十元。看看还不够,汪主席就又找其他三人凑,才凑够了八百多元。

老表看这情景,就直乐,觉得这城里人这么多人才凑够钱,还没有他上一次省城带得多,也寒酸。

汪主席吃了一个哑巴亏,把钱交给了老表,悻悻地离去……

老表接过钱,连数也不数,一把捏了,呵呵大笑。老表的报复有了一个眉目,他设计的连环套放了城里人的血。

但是,关于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这是老表没有料到的。

事情大约过了五天,县里的一辆小包车开到了老表的渔塘边,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

老表正在喂鱼饵,见了小包车就想是哪方主顾又来钓鱼,也是放下手中的活,就向下车的两个人迎过去。

“你们要钓鱼?”老表问。

“不钓!”态度很严肃。

“检查工作!”老表又问。

“嗨,你还盘问我们?”

老表听听两个来人口气硬,以为有些来头,就说:“我又认不得你们是整哪样的,咋能不随便问问。万一有坏人往我渔塘撒了毒药,我还真不好找。”

“你还真有警惕性!”其中一人说。

老表听了呵呵笑了笑,算是回答。

“你叫老六?”还是那人问。

老表拉了拉帽遮阳,连连回答:“是是!”然后又试探性地问:“你们是县里来的?”

老表不能像上次在省城,和人家那位大市长聊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最后还是在电视上认识。当然,老表认出总是喜欢说话的这位,不穿西装不系“红领巾”,一件蓝色中山装,上衣袋口还插一支钢笔,脚上是一双旧的黑皮鞋,还讲一口本地话,个子又不高,满额头皱纹。这大概不是乡里的干部就是县里的干部,而且文化水平不高,官也不大,但说话常常不苟言笑,表情呆板,反倒没有他印象中那位不知名的市长随便好处。

“县里的。”本地干部说。

老表说:“你咋认得我名字?”

“我不会问问?”本地干部说。

老表呵呵一笑,掩饰这话问得多余带来的尴尬。

本地干部又介绍说:“这位是刘记者,到你这里来核实一些情况。”

老表不知道记者是干什么的,刚下车时也不太在意,这时听本地干部介绍他才留意起来。刘记者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瘦高个,面孔白晰,但眼眶发青,眼珠上还有血丝,穿的夹克衫,帆布裤,一双旅游鞋;肩上还挎一个包,黑色的。本地干部与他说话的时候,刘记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微笑,现在介绍了也是这样子,还向老表点点头。

“刘记者是做什么……事?”老表不清楚记者是什么官,想了解一下又觉得太冒失,只好停顿了一下把“官”字改成“事”字。

刘记者说:“在省报工作。”说着还和老表握了握手。

“省报?”老表又不明白了。

“就是专门捏笔竿写文章的,搞报纸。”本地干部看看刘记者,进一步解释。

“噢!噢!”这下老表明白了,说:“我们村里开社员大会的时候,会计总是拿着一张报纸念,什么领导说啦,什么政策出台啦……那些字就是你们写的?”

刘记者点了点头,说:“也就是那么回事。”

“你可了不起呀!”老表有了几分敬意了。

这么说来,老表今天碰到一个文化人了。难怪他吃惊地发现,人家那手柔软得像面条,比表嫂的还光滑白嫩,原来是拿笔做事的。老表这时就想,不应该和他握手,自己的手粗糙,准把人家的手划了印子。老表想着的时候一边抬了自己还沾了泥巴的手瞅一边又看刘记者的手,瞧瞧是不是真的有印子。

刘记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经意把手装进衣袋里,与老表说话:“了不起的还是你,守这么大一个渔塘。”

“随便找碗饭吃,我们农民又不会做个哪样,将就点生活。”老表说。

本地干部觉得站着说话不妥,对老表说:“老六,找个地方让记者坐下,有好多情况要问你呢。”

“哦哦!”老表回应着望了望周围,不免为难,以往有人找来的时候,人家站着说说话就走了,没想到今天要找个地方。这地方还真难找呢,草棚里吧,乱七八糟的,又不行,其它地方又找不到合适的。

正愁眉不展间,刘记者说了话:“随便在堤埂上坐下就行。”刘记者说着就走到一丛柳蓬下,拉了拉裤腿往下坐。

老表一看不妥,咋能让记者坐到地下,就说:“等一下。”说着急忙从草棚上抓来一把稻草分成两半,打了两个草把,往刘记者屁股下塞了一个,往本地干部屁股下塞了一个,自己呢,靠着一个柳丫子蹲下。

本地干部就掏出一包白壳烟,抽一支给刘记者。刘记者摆摆手,说不吸;抽一支给老表,老表接了,搭在了耳朵上,等本地干部打着了打火机,才取下来点燃。

“我大老远地跑来,是想跟你了解这么一件事。”刘记者说着从肩上取下挎包,拉开拉链,拿出一个黑皮本打开,又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最后取出几页纸。

老表神秘地看着刘记者手里的东西,就兀自琢磨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

这么皱着眉想的时候,他瞅瞅本地干部,想从他的表情中悟出点什么预兆,好有个思想准备。可是本地干部只是不紧不慢地吸着烟,眼睛望着地下,神态如初。

老表感到失望。

刘记者此时正展开那几页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的纸,说:“前几天我们报社的群工部收到一份批评稿件……”

“批评哪个?”老表对批评二字敏感,知道是说一个人的错误和缺点,就又打断了刘记者的话。

本地干部就说:“你让刘记者把话说完,这样插话不礼貌,后面有你说话的时候。”

“没关系的。”刘记者说,脸露笑容。

老表就没在说话。

刘记者又继续说:“这份稿件……是以一个基层工会的名誉写的。我们本来要发稿的,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将稿子压了,再来找你落实一下。”

听到这里的时候,老表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本地干部也转过头,把刚吸进去的烟一口吐出来,也说:“你要如实反映,我们乡下人也该有个乡下人的样子,不要红黑不分。”

经本地干部这一番提醒,老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想呵呵一声,但张了嘴巴又没呵呵出来。他想,还是听完了再说吧,自己守着一个渔塘,养鱼卖鱼,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记者抓了一下头皮,就又说:“稿子反映的情况是这样的:六月二十六日,兴原公司的五名职工到这里渡周末……”

“还是他们的汪主席带来的。”老表插话。

本地干部就又责备老表:“你怎么又插记者的话?”

老表说:“我忍不住!”因为老表知道要落实一些什么事了,不就是钓鱼卖鱼么?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刘记者看本地干部责备老表,就为老表开脱,然后往下叙述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

老表听了后心情平稳,反倒不以为然了。

“这些事实有没有出入?”刘记者说完就问老表,显得认真,还打开了黑皮本,准备记录。

“要说实话。”本地干部从草把上蹲起来,看着老表,又说道。

老表拔一根铁丝草咬在嘴里,皱皱眉说:“是事实又咋整?”

刘记者说:“那就得见报。”

“见了报又咋整?”老表说。

“咋整?”本地干部蹲不住了,搓着手掌上的汗站起来,吼道:“见了报就会在全省传开,影响多坏。你知道我们县这笔旅游收入多大,认得你尽吃黑心钱谁还敢来?”

“我咋叫吃黑心钱?”老表和本地干部顶起嘴来,他以为他对,并不过份。

本地干部气不过,就说:“你还不认账,人家反映得具体,你还借比赛坑人。”

“是他们要跟我比,不信就去问汪主席,他老人家当我们裁判,可以作证。”老表说。

“问谁,稿件就是人家写的?”本地干部说着解开衣扣,又道:“你还一斤鱼卖三十元,不是等于硬掏人家的钱么?老六同志,你可不能这么干有损于国家和人民利益的事!”

“市场经济,我喜欢卖多少就卖多少!”老表听不下去,也站了起来,说。

本地干部说:“你平时卖这么高的价有人买吗?你这叫市场经济,叫抢人。你让我们乡下人的脸往哪搁?”说得意味深长,痛心疾首。

“我都不难过你倒干着急!”老表把嘴里的铁丝草吐到地上,沉默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说了一句。

“你还有理了不是?”本地干部说。

“我怎么没有理?”老表说:“这一招还是城里人教我的,恶人倒先告状了?”

老表说完又蹲了下去,绷着脸,不说话。

本地干部却让老表的话带到了云里雾里,不知他的理在哪里,一时有些奇怪……

一直默默地听他们争辩的刘记者思维敏捷,从老表的话里理出了一个新闻由头,打算还得往深处采访,就说:“城里人不坑你,你怎么说他们恶人先告状?”

“就是嘛!”老表说。

“你有没有具体的事实来说明。”刘记者一边在黑皮本上记着,一边启发老表。

老表说:“有!”

本地干部说:“你要实事求是!”

老表没有回答本地干部的话,却把上次上省城的情况与刘记者说了一遍。

刘记者头也不抬,一边认真听了,一边就记,笔刷刷写得飞快,满纸落满密密麻麻的字。

末了,老表又说:“我们乡下人就没有城里人精明,吃了亏,自认倒霉,抹抹脖子咽了,就没有想到给你们报纸也写个批评稿。”

“这么说,你这次宰城里人是事出有因了。”刘记者停下笔,抬起了头,似乎有些理解。

“你也不对呢。”本地干部又批评老表了:“别人坑了你,你又坑别人,这还讲不讲公德?我们是社会主义制度,有政府,有报纸监督,你怎么就擅自付诸实践呢。”

“我又不会写字,你叫我咋办?”老表不耐烦了,他对本地干部有了反感,心想你也是乡下人,不为自己人说话,还一个劲地讲大话压群众。

刘记者这时将笔插进笔套,合上黑皮本子,然后装进挎包,笑吟吟地说:“你不会写,我给你写。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怎么学会了宰客,这倒是一个新的话题。你说是么,老陈?”

老表就又知道本地干部叫老陈了。

“那么,那篇批评稿子就压下来吧,免得影响我们县……”

老陈还没说完,刘记者就打断老陈的话,说:“要发,我再把刚才老六同志讲的情况写一写,再配上编者按,一起推出。”

老陈皱皱眉,看看刘记者态度坚决,就不再多言。

“这就公平了,各打三十大板。”老表呵呵笑了,心想刘记者看问题毕竟和老陈不同,谁是谁非,这城里人和乡下人在报纸上一亮相,明眼人还看不出来?

下午,村里的大喇叭还没响,刘记者和老陈完成了任务,就要返回县里。他们向小包车走去,老陈背着手,刘记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步子缓缓的。

老表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突然又止步,对前面的刘记者和老陈说:“刘记者、老陈,你们稍等一下。”说完就跑回草棚抱出渔网。

刘记者和老陈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回过头时,只见老表将渔网撒下渔塘,拎起来时里面也有鱼跳动。

“你怎么能这样?”老陈责备老表,知道老表用网捕鱼是什么意思了。

老表不答,拣了几条大的鱼分成两份,一只手拎了一份,小跑几步赶上刘记者和老陈,将右手的给刘记者,将左手的递给老陈,说:“你们难得来一次,拿去尝尝鲜。”

刘记者不要,借故不好带又将鱼还给老表,说:“我路走得远,不方便。”

“我说老六同志,你这就要不得了。”老陈看看刘记者不接受老表的鱼,自己一个人带走也不体面,说着也把手中的鱼递过去,说:“目前正在搞廉政建设,搞反腐败,你让我们怎么说呢?”

老表又把鱼推过去,说:“这叫什么腐败?鱼是我养的,爱给哪个就给哪个。”他是一片真心,至于什么廉政建设,他是一窍不通。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陈严肃起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今天你拿也拿来了,我们还是收下,只是下不为例。”

老表说:“刘记者也收下这份……”他把鱼又递给刘记者。

刘记者仍然微笑着摆一摆手,不收。

“我帮他带上吧,人家记者咋能这么做。”老陈说着把刘记者那份也拎上了车,又道:“老六同志,这钱我以后还得付,今天只是没有装钱。”

老陈说着掏掏口袋,坐到车上。

刘记者却和老表又握手,然后上车,告别。

小包车一阵风地走了,弯弯的土路腾起滚滚灰尘。

老表兀自想着老陈的话呵呵笑,自言自语道:“这天下乱糟糟的事咋就全让我给碰上了,还说以后付钱,滚毬吧!”

老表吃晚饭时候回家,告诉我发生在今天的事,要我看看省报,有没有登出刘记者的文章。

我就遵嘱每天晚上往乡文化站跑,翻阅当天省报,从一版一直看到八版,直到我收暑假,也未见关于乡下人与城里人的那篇相互坑骗报复的文章……

“这是为哪样?”老表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

老表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刘记者能笔下生花,我没有文化,也不懂。”老表说着揉揉鼻孔,来一番自我解嘲……

下午,表嫂又炒一种叫黄莲头的菌子给老表作下酒菜。炒菌时同样放了大蒜,大蒜也没变色,表嫂以为菌炒熟了用碗盛了抬到桌上。

可是,老表当晚就着一盅白酒将菌吞下,不到一小时却发生了意外。老表神思恍惚,眼睛朦胧,双手在眼前不停地摇晃,嘴里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语。

表嫂见状,急叫:“老六,你咋整了?”

老表并不答。

母亲说:“吃菌中毒了。”吃菌中毒的人神思迷幻,常是这副模样。

“菌里的大蒜没变色,咋也中毒?”表嫂说着,眼睛水汪汪的,对大蒜产生了怀疑。

母亲说:“也不能全怪大蒜,也许是你没有把菌炒熟,也许是炒糊了。”

表嫂断定:“这不会,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灶台,是很小心的。”

老表当即被送到村公所的医务室,吃药打吊针,折腾半晚,消除了菌毒,神志恢复正常。

“走了一趟阴曹地府。”老表幽默地说。

表嫂说:“以后就不吃菌子了。”

老表说:“吃!”

表嫂说:“想吃也不再炒,莫拿命开玩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话当真。不然你自个疯疯癫癫,吓死人。”

老表说:“这不是没事了么?”

“一次遇到蛇,十年怕草绳,心里害怕的。”表嫂说。

“怕哪样,我的命还没那么薄。说心里话,我还等着老陈送鱼钱呢,还等着刘记者写的文章呢……”老表说,心里还是记着连环套引起的结局。

表嫂说:“莫尽想那些事。”

“我当然想。”老表说:“老陈拎走的鱼并不比我卖给墨镜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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