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5980600000075

第75章

满德的铺上散发着一股什么东西腐烂发酵的臭气,令人恶心。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杂乱肮脏的胡子如同一个雀窝沾在嘴上。他的嗓子里有了浓痰,喘一口气,“咕咚咚”地响了一声。他有好几天不咽饭,不说话,就这样如一具死尸直挺挺地躺着。

大柱嫫怕他发生意外,没人照管,就起了怜悯之心,叫大柱守着。大柱熬了几个昼夜,瞌睡得不得了,就坐在铺边,趴在柜子头上想睡一会儿,可是刚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锤声——锤声——怎么——听不到锤声了!”大柱下意识地抬起头,直起腰,看了一眼那雀窝一样颤动的胡子,弯下腰,拿起铺下的两把铁锤,使劲把它们碰在一块,“叮当”的声音立刻打破了肃静的氛围。

满德听到这锤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多牵魂的锤声呀,党囡在家的时候,家里总爆响着沉闷有力的轰然巨响;党囡离去了呢,满德的耳朵就换了另一种声音——一种由粗犷变得清脆单调的“叮当”之声。

这是大柱嫫出的点子,因为起初满德听不到锤声就发狂般地乱叫乱喊,好像锤声一停就有断气的危险。她急得没法,就叫大柱这么做。

如此单调的锤声满德当然听不惯,但听到总比听不到心里要舒坦些,慢慢地便也就适应,也就得到安慰,孤独死寂的心也多添了一点热能,于是便在苍白的冥冥之中安静下来。

大柱虽然把手里的铁锤敲得叮当响,但紊乱的心思却同一堆乱麻一样搅得扯不开。嗨,党囡进牢,丢下可怜的爹,留下他……都怪那块黑斑,一个漂亮的人为什么要有一块黑斑?他又朦朦胧胧地想起党囡进牢前的那几天,不尽后悔起来。是的,那几天他首先听到了风声,却没有勇气给党囡通个信什么的,为一个面临灾难的女人尽一点责任。干吗要去受牵连,干吗要去毁灭自己?鸡蛋能跟石头相碰?荒唐和愚味是一把尖刀,随时闪射惨冷的寒光,插进人的心脏,断送人的性命;谣言和假象魔术师变戏法,翻云覆雨,可以把人说成鬼,说成妖,弄得啼笑皆非。他是这么想的。要不然,怎么会仅一墙之隔,就成了两个天地,隔断了昔日的情义。他后悔,在反思之中却又寻到解脱的希望;党囡虽然没要那家伙的小命,但也许能给世人敲个警钟。他叹了一口气,耳边忽然又传来了满德的声音:

“党囡——党囡——锤声——她回来了——回来了——”

满德断断续续地说着,脖子眼里的浓痰也不响了。他突然坐起来,使劲扯开松弛枯燥的眼皮,于是深陷的眼窝里闪出了明明的光。

大柱回过神来,把手伸过去。

“我的党囡——你见到了吗?她来了——在楼下打铁。我——要下去——”

他一边拉着大柱的手一边说。

就像置身五里云雾之中,大柱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到悲哀。

满德挪动一下身子,自个下了铺,连鞋也不套,就向门口走去。他虽然头重脚轻,歪歪倒倒,似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一样,但倒觉脑壳清爽。他走到门口时,猛地打了个趔趄,差点掼倒。

大柱见了,慌忙把铁锤放到柜子头上,跑过去搀住,才下了楼。

满德站在堂屋里,木然呆立。他扭动着细细的脖子,转动着干瘪枯瘦的脑壳,瞪着眼睛四下寻视。这么些日子,他只知道楼上的世界,而楼下的变迁就闻所未闻了。病缠身,使他变痴了。难怪勇猛无比的张飞只在手心里写了一个“病”字,就涕流满面。“病……也许快好了。”他一边在心里说一边把手从大柱手里抽出来,去扶住墙壁。大柱还以为自己失了手,急忙又搀住,可是他却头也不回,摆摆手,示意大柱别扶他。

他扶着墙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处瞧。墙是白的,上面布满了一层灰。堂屋里空荡荡的……党囡呢……她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她的影子。他不是清楚地看到党囡了吗?还有那脸上的黑斑……哦,哦,黑斑……他想着,眼光移到了天井边上。打铁的炉子呢?他猛地吃一惊,手从墙上滑下来,墙上顿时留下了五条细细的白色的长痕,像棍子划的一样。他开始勾着头,在堂屋里一步一步地蹒跚走动,走得很慢,很吃力,寻找什么似的。

“炉子——搬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他问大柱。

“灶房的那边。”大柱回答。

满德便不说话,经自找起来。他才进了灶房,一眼就看见了那套用了大半辈子的铁匠用具。他的心里蓦然一阵激动,一下子奔过去,张开双手扑到上面。他抖动着灰色的胡子,滴着泪水,深情地凝视着。过了一阵,他才直起腰,伸开干瘦的手,拍拍扯火用的风箱,随后又抓住风箱柄,使力拉了几下,炉子里一阵响,一股呛鼻的灰尘“呼呼”窜起,在空间飞扬。哦,是一炉死灰,应该凑火加炭哩。他想念着,用铁铲把墙旮旯里的炭铲进炉子里,然后又拿起一把小锤凑到眼前,细细地看,如欣赏一件什么老古董一样全神贯注。慢慢的,他觉得眼前闪动起红光,一块烧红的熟铁正从通红的炭火里扯出来,放到发青的铁砧上。他那灰暗的眼珠一下子生出光亮,手里的铁锤慢慢举过头顶,照准铁块狠砸下来,炉子上立刻腾起一股灰尘。他又把锤举起来,等待大锤沉闷的轰然巨响,再下第二锤。但他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大锤的回响。那只举起来的手也就迟迟地僵住。小锤则悬在空中,一动一动。他成了一尊雕塑。

大柱看傻了。

一锅烟工夫之后,满德突然大吼一声“党囡啊——”,就全身痉挛,僵直的手猛烈地颤抖,悬在空中的小锤落在地上,枯柴一样的身子往炉子上一倒……嘴唇还抖动着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几乎是同时,他的眼皮眨了两下,眼珠不动了

。大柱忙跑过去,抱住满德,惊得大叫。

满德死了,尸体就躺在铁匠炉旁。

大柱嫫请了为党囡接生的那个老太太给满德作装棺前的准备。她烧了一盆热水,让大柱端过去。

水冒着烟。那位老太太把一块旧毛巾丢进水里泡了泡,又捞起来,使力扭干,然后将手和毛巾伸进满德的衣裳下,不停地揩着冰冷的尸体。她揩得极其认真,从上身到下身,一根汗毛也没有遗漏。

大柱蹲坐在旁边,脸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如受了惊吓的小娃一样,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洗完了身,接下去便是给满德剃头。这老太太三下两下把满德的头发胡子削个精光。那双肮脏的手竟跟接生一样灵巧。

“换衣裳吧,快拿衣裳来。”她一边喊着,一边将剃头刀一折,塞进口袋。

“我就去找!”大柱嫫答应着,慌乱地扔下手里缝着的衣裳,站起了身。她刚抬头,看见大柱又说:“大柱,你去找呀。”

大柱听了,就一声不吭地上了楼,打开一个破旧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堆衣裳。全是些破破烂烂,没有一件完整的,到底要哪件好呢?大柱没有了主意,只好一齐抱到嫫的面前,说:“就这些,你看怎么办?”

大柱嫫看了看这些破烂,愣了一下,忽然抬起了头,神情紧张地问:“大柱你上过楼呀?”

“不上楼,到哪找去?”

“哪个叫你上的?”大柱嫫突然厉声吼道。

“你呀!”

“你瞧瞧,你瞧瞧,真是忙昏了头哟。他进地府的长袍我这不是在缝吗?我干吗要叫你上楼。”她把手里的长袍放下,急得用手直捶头。

“嫫,你这是怎么啦?”

“唉……我糊涂,这下满德的阴魂要多少天才能上天呀?”

原来这一带有个习俗,老人过世,在未送葬之前家里人一般是不准许上楼的。据说这样死者阴魂就能很快进入地府,找到归宿,否则,十年八年,死者便无立足之地。

难怪大柱嫫急成这样,然而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又能怎样?满德的后事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反正活着是孤人,死了是孤鬼。

当然,何去何从?满德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不仅灰白,而且青绿;光光的脑壳像一个搁干了的火把梨似的,棱角分明,还残留着几处刀痕。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放着惨淡的光……周围的一切都笼罩着森然的气氛。

第二天送葬,大柱披麻戴孝,泪流满面。

大柱嫫在门前的桃树下折了几根桃技,给满德的阴魂开路。她一边挥动桃枝,一边还朝远处望,盼望着党囡赶来,但党囡连个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喃喃地说:“难怪满德也像他爹过世一样不肯闭眼……”

送葬的队伍经过的那条小巷,恰好是党囡那天晚上作案的地方。爆竹一响,家家户户紧闭门,门口还撒上了白石灰或老灶灰。整条小巷死一般地寂静。直到送葬的队伍上了后山,小巷才有了一点活气,紧闭的大门才慢慢地打开。于是,老奶奶们又有了话题:

“党囡生下来的那泡尿……”

“党囡脸上那块黑斑……”

“党囡挡不住邪哟……”

“全应验了,如今全应验了。”

不过,那位曾经目睹满德媳妇丧生的接生婆,在给满德入殓之后,并没有追述尿和黑斑带来的隐患,反倒滚出几滴浑浊的眼泪……

同类推荐
  • 医者仁心

    医者仁心

    市公立三甲医院仁华医院的老院长丁祖望即将退休,雄心勃勃的副院长武明训即将接任,请回他的老同学——美国著名心脏外科医生钟立行助阵。医院接二连三出事,有管理上的疏忽,有技术上的失误,也有无力回天的医学局限。患者不理解,医闹煽风点火,个别医生利欲熏心,惹来无数麻烦,仁华医院一时成为火药桶……
  • 蚀骨婚事

    蚀骨婚事

    五年前,他对她说:要么离婚,要么守活寡!五年后,她对他说: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结婚纪念日,她等来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以及老公亲手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该说她的前夫慷慨,还是体贴呢?容貌被毁,她记下了;蚀骨之痛,百倍奉还。待她华丽逆袭,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启。
  • 致命裁决1

    致命裁决1

    1937年,中日之间爆发全面战争。为适应战况,国民政府组建“苏行动委员会”,动员民间力量进行抗战,吸收大量码头工人、商店学徒、中学生、帮会成员从事情报搜集、制裁汉奸等工作。赵汉业、危奋武、陆枫、李春、张一恒、曾靖扬、张巍、程荷、郑苹如等人原是复旦大学学生他们在民族危亡之际投身抗战,被编入“苏会”下辖淞沪别动队第五支队。上海沦陷,第五支队化整为零转入地下。中国情报人员以租界为大本营.采取各种手段打击日本占领军直至胜利。赵汉业和同学们在血与火的八年中辗转沉浮,抗战胜利翌年初春,幸存袍泽再会梅花山,山川依旧,故人凋零,令人黯然。梅花新开,漫山遍野,随风轻舞,如慰忠魂。
  • 凯特·肖邦短篇小说集

    凯特·肖邦短篇小说集

    凯特·肖邦于1870年嫁给了奥斯卡·肖邦,一个棉花商。两人先是住在路易斯安那的新奥尔良,后又搬到一个大农场和讲法语的阿卡迪亚人住在一起。在1882她丈夫去世之后,肖邦与她的六个孩子返回圣路易斯。朋友们鼓励她写作。她在快四十岁的时候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咎》。代表作《觉醒》写于1899年,但是由于小说以对通奸同情的笔调刻画女主人公“性意识”的觉醒,大胆表露她追求婚外情的爱情观,小说一出版便在美国文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震惊了全美的书评人和读者。
  • 第九守秘局

    第九守秘局

    “若想让这个世界的人们生活在阳光下并保持理智,那我们就必须保守那些不该被他们知晓的秘密。”“因为一旦他们见到那些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恐怖存在,真切地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可怖之处……相信我,地球会变成宇宙里最大的疯人院。” ——第九守秘局 陈闲--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热门推荐
  • 原创经典作品:霞光是太阳开出的花

    原创经典作品:霞光是太阳开出的花

    善读糟品美文,拾取久违的感动;体悟百味人生,感受成长的快乐。阅读其问,时而在惊险悬疑的案件中悚然而惊,时而为体察入微的真情潸然泪下,时而又涌动着想针砭时弊的激情……掩卷而思,人性的美丑,世事的善恶,人生际遇的变幻无常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 听经济学家讲故事

    听经济学家讲故事

    经济学就像远远挂在天边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吗?经济学是复杂的理论,高深的原理,抽象的数学符号吗?不,经济学是和我们现实生活密切相关、不可分离的、妙趣横生的事实。本书就是你正在寻找的通俗化的、不用费力就可读懂的“经济学”。在这本书里,你可以从大量的生活小事中明白经济学的规律,从生动风趣的描述中学到经济学的常识,却不需要去读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去钻研那些艰涩难懂的经济学读本。
  • 大悲妙云禅师语录

    大悲妙云禅师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穿越霸道太子妃

    穿越霸道太子妃

    一场车祸,穿越后被太子苏星魂看上了,太子开起了追妻道路追妻道路上,曾几次被丞相拿着刀追到几百里“你丫的,跪搓衣板去”“娘子~为夫知错了”
  • 民国奇案

    民国奇案

    该书根据民国时期轰动全国八大奇案改编,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引来惊天大案!
  • 变种崛起

    变种崛起

    变种人的战斗,各种能力的碰撞,当时代终结的丧钟响起时,唯有铁和血才能铸造新的时代。
  • 宫太太的黑化值已爆表

    宫太太的黑化值已爆表

    “前世、今生,你都别想逃离我。”“老公,我以后一定会很乖。”前世宫商珏爱她入骨,顾玖却拿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今生,顾玖在丈夫面前身娇体柔、弱不禁风:“老公,我的手被刀划了一下,流血了好可怕……”“老公,我考砸了试被老师骂了,呜呜呜要抱抱……”众情敌气急跳脚,怒骂她是Greentea,顾玖梨花带雨地对宫商珏哭诉:“老公,你别怪这位姐姐,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惹人家生气……”“老公,真对不起,我害你又失去了一位漂亮小姐姐做朋友……”一旦丈夫不在身边,顾玖爬树翻墙,虐渣撕表,格斗拳击跆拳道,以一打十毫不费力。学渣?数理化英语全满分、包揽各科竞赛冠军的成绩闪瞎全校师生的眼,顶尖黑客和越野赛车王者的马甲惊呆众人……弱不禁风?对手拿木棍砸到九爷手臂上,棍子断了、断了……嘴笨不会说话?被九爷怼到怀疑人生的众人简直无地哭诉。……后来顾玖发现,重生回来的好像不止自己。宫少圈她在怀,声音温柔:“老婆,我的心,你满意吗?”酷拽女王伪白花×傲娇偏执真大佬,1v1,甜爽苏宠,欢迎入坑。
  • 予你热恋

    予你热恋

    新书:《陆先生他病得不轻》深城里,最美、最野的名媛是慕暖,人人都知她爱贺云礼,但人人都知贺云礼心中盛满的白月光,不是她。她追逐他的步伐数年,最终落得丢盔卸甲,一身狼狈。那天夜晚,她吻在了他的眉间,对他说,“就这样吧,以后不再惦念了。”后来,她就真的没再惦念过。之后,贺云礼觉得他疯了,因为他侵蚀骨髓的想念她。那天,她穿上了绝美的嫁衣,却不是为了他。
  • 天武纵横

    天武纵横

    天地苍茫,日月交错,于混沌之中书一曲战歌;红颜悱恻,美人恩重,踏上了武道的少年,究竟会演绎出怎样的精彩……看饱受欺辱的洛家少年如何成长为一代武神
  • 能可怜我一下吗

    能可怜我一下吗

    许多年后,有人问易故,“你怎么追到你太太的”易故想了想说“死缠烂打”。易故说的是实话,何初确实是他死缠烂打抢来的姑娘,是他一辈子都放不下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