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过老年，高原的阳光就灿然温和了许多。高的山，矮的岭，平坦的坝子，全都在阳光里换了一种颜色，一种姿势，涌动着春天的激情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得热热烈烈，像一块一块的锦缎挂在自然的宫殿里，美丽得惹人眼馋，要时时地瞅上几眼。勤勤快快的蜜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赶这花期，从太阳露脸，花瓣上的露水还未干，它们就嘤嘤嗡嗡地忙着采花粉了。那些山坡坡上的桃花、梨花、樱桃花、山茶花呢，一树一树的，比赛似地开放，花期还瞒长呢。接近初春的日子风极小，各种花的芬芳在旷野里流动，
硬把清清爽爽的空气也弄得醉醉的了。
坐落于湖边的芦苇村就整日被花的芬芳熏陶着，早早地拥有春天了。芦苇村的人此时已经忙完了农田里的活，正忙乎着过老年呢，女人们在湖边蹲了一长溜，洗甑子涮衣物擦桌凳，做得十分认真仔细。她们手忙着，嘴巴却不闲，或者北京山神南京土地爷，或者谁家姑娘还没出嫁就骚到男家的被窝里啦；或者谁去做小买卖钱包被掏了呀，说的内容很杂，都是乡土新闻，说说就过了，不记在心上……
这时候一辆乳白色轿车不声不响地停在了村口，车上走下来一个老人，他一头银发，穿着十分整齐讲究，身上是一套白色西装，脚上是一双灰色皮鞋，整个的清清爽爽，精精神神，只有脖胫上那条领带呈黑色。老人站在河边，沉静地看看远处的湖面，然后转过身，迈着缓缓的步子走向洗家物的女人们。
女人们见村头停了一辆轿车，又见车上下来的老人走近她们，说话就不敢放荡了，都猜想这偏远的小渔村咋来了这么一位从来未见过的人，而且看看那模样就知道有钱有地位有脸面。她们想，是不是什么领导呢？如果是领导芦苇村的村长也会歪戴了帽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可是人家是一个人来，不像。又想，会不会是哪家的亲戚呢？想了也断然否定。村里总共五、六十户人家，三百多号人，谁家有个三表叔四大爹，还不都像这湖水，一眼可以看透底。再说，这远天远水的，这么有体面的人是见不到的。
还真猜不准，女人挤眉弄眼，悄悄相互嘀咕着，也没有想出一个子鼠寅卯，直到老人走到了她们的身后，她们才相互使个眼色，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只顾低着头做自己的活，而那些拆物件的声音就响亮了许多。河里的水就在这声音里荡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快活地把女人们的倒影弄得零零碎碎。
“请问这村是不是芦苇村？”老人走近一位少妇，微微欠了欠身，极有修养和礼貌地问，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
少妇回答：“是呀！”
其他女人一听老人讲的竟是本地话，就减去了许多生疏感，都回过头看着老人，把刚才的疑问转变成话题。
“你是本地人？”大胆地问。
“是呀！”老人说。
“咋就从没见过你。”女人喜欢刨根问底。
老人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我在很远的地方做事。”
“做哪样事？”女人还问。
但老人这次再没有往下回答，却是自个点燃一支“三五”香烟，吸了一口。他觉得女人们问话的口气咋就这么生硬，这么直露，就像许多年前儿童团员盘问汉奸特务走狗呢。但又一想，他如今是一个中国人，是台胞，怎么问都没有关系的。不过他转了话题，再没有让女人们问下去，而是说：“我找一个叫孙旺的人，请问他住什么地方？”
女人们听了这名字，都说认不得这人，有没有记错。
老人肯定地说，孙旺就在芦苇村，没有记错。
一个少妇看看老人，然后想了想，指指蹲在不远处柳树下的徐婶，对老人说：“她跟你年纪差不多，也许她知道。我们这窝姐妹，也只是最近这七、八年才嫁到这村的，远的事和人我们都认不得。”
“那我就去问问她。”老人听了，又向她们欠了欠身，向柳树下的徐婶走去。
徐婶已有六十四岁，戴一顶毛线帽，身子硬朗，手脚灵活，儿孙也满堂。本是可以享清福的，但她情愿当个家庭主妇，整天忙个没完，把家里收拾得顺顺当当，干干净净。这不，要过年了，她也跟着年轻人忙呢。
“老嫂子，你忙呀？”老人走到徐婶身边，弯下腰，问道。
徐婶听到问话就抬起头，一边打量着这位陌生的银发苍苍的同龄人，一边洗着衣物说：“乡下的人，就是忙，却也忙不出个名堂。”
老人又问起自己要找的人，那个孙旺。
但当他说出孙旺的名字时，徐婶放下手中的衣物，硬是从头到脚端详了他半天，愣愣地忘了回答。她的心头飘过一片阴影，眼眶慢慢红了。
“老嫂子，你认识他么？”老人看看徐婶表情这么凄然，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要急急地知道孙旺的近况了。
“孙旺这人，命好苦哟，这一辈子白来世上走一趟，还受了那么多罪。”徐婶说着站起来，揩揩湿湿的手。
老人说：“他怎么啦？”
“离开人世好多年了。”徐婶回答。
老人一听，脑袋像被什么猛地击了一下，嗡地一响，身子也颤栗了，他没想到孙旺会先去了黄泉。
“哦，对了，你是他什么人？”徐婶问，她想，说半天还不知道这人是孙旺的什么亲戚呢。
老人说：“朋友……多少年的朋友了。”
“他也难得有你这样的朋友。这么多年来，孙旺早被多少人忘了呢，难得你还记着他。”
徐婶说着，暗然神伤，一副怜悯状，然后她就把老人让到柳树下坐了，讲起孙旺的遭遇。
河边以及湖面此时愈加显得清静，连那窝叽叽喳喳爱唠叨的少妇，也不知怎地没有了声音，只是时不时朝这边看上几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