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夏天,长江涨水,中午她丈夫吃完饭,同事约去长江游泳。然后她下午就收到噩耗。
汪奶奶说,她当时眼泪都流干了,眼睛都要哭瞎了。才40岁左右,5个孩子,最大的十多岁,最小才几岁。阿秀听到这里,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问汪奶奶:要不,当年再找一个吧。
汪奶奶笑着摇摇头:5个拖油瓶,怎么找呀,另外,也不想孩子们受委屈,再说,我是真喜欢他呀,不是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才懂情呀爱的,我们这帮老头子老太太,也懂的。你看隔壁的那个老头,有一个初恋叫阿花,也住这附近,他有时候过来串门,口中就念叨,真是想阿花呀,就想远远的看她一眼。
阿秀问:这么多年可怎么熬呀。
“就那么熬着呗,还能怎么样。还好大儿子争气,是武汉最早经营公交车的,真赚钱呀,每天的零钱用麻袋抗着,才几年的功夫,就当了百万富翁,可惜大孙子不争气呀,从小娇生惯养,出国留学前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
然后汪奶奶开始抱怨她的小儿子。她最小的儿子,阿秀称之为小叔子,最不争气。在东北找了一个高级教师结婚,有了孩子后,又离婚,孩子判给了女方,这些年到处晃悠,没个正行。她心里真是发愁。小儿子和其他几位子女关系很差,有一次大儿子把小儿子按在楼梯口还给打了一顿。
原来,阿秀现在住的卧室,其实之前是那个小叔子住的。只是小叔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所以就空了出来。
很快到了中秋,阿秀买了一瓶红酒送给汪奶奶,老年人喝点红酒好。汪奶奶会做很多好吃的特色菜。阿秀觉得最好吃的:麻油泡红辣椒。先把红辣椒去籽,切成大块,稍微炒一下,泡到麻油中,放入一点点盐。(没亲眼经过制作过程,是听描述的)。汪奶奶说她的小儿子最最喜欢吃这些了。
再过了一个月,某一天,阿秀回到屋,发现一个高瘦的男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眯着眼睛挡着灯光,脚翘在沙发的另外一头,一个人就把整个沙发全占满了。汪奶奶的小儿子回来了。他让阿秀叫他小叔子。
小叔子大概40岁左右,站起身来,很高大。超过阿秀半头,应该有1。85左右。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身高,南方很少见。体形消瘦,显得手长腿长,脸也是狭长形的瘦脸,但露出的手臂青筋跳出,又有一种精干的感觉。乱蓬蓬的长发如鸡窝,还是打过架的鸡窝。
小叔子很健谈,问阿秀吃了没有,阿秀说在学校的食堂吃了。这个时候汪奶奶给他把饭菜,还有一罐麻油泡红辣椒摆到茶几上。小叔子坐起来吃饭,一边吃,一边和阿秀聊天。
往后的几个月,这样的聊天很经常。事实上,阿秀感觉自己有点像缓冲剂,缓和汪奶奶与小叔子之间的矛盾。小叔子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个标准的宅男,不会用互联网,早上醒来就是看电视,一直看到深夜。每天的行动,就是客厅、卫生间、厨房三点。吃饭不上桌,而是由汪奶奶端到客厅的茶几上,每顿饭必须有麻油泡辣椒。
阿秀几乎每隔两天就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汪奶奶在厨房做饭或者卫生间洗衣服,小叔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哈哈大笑。于是阿秀过去帮忙,汪奶奶抱怨:小儿子一天到晚也不做事,也不帮忙,我就是不叫他,看他好不好意思,看他心不心疼老妈。阿秀就在旁劝解:小叔子生活习惯这样,这么多年,估计也改不过来了,大概是眼里没活。汪奶奶说道:我真是担心他呀,学校一直劝老员工腾房子,在外面给建楼,但我不腾,为什么呢?就是担心他呀,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他在学校还能吃上食堂的饭菜,还得为他攒点钱。
汪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字条,给阿秀看:这是我的工资条,每个月就三千多,还得养活他。阿秀看了工资条上一项项的列举,当时的感觉是好多呀(十多年前,感觉是比较多的),虽然多,但小叔子喝酒抽烟都占了,估计汪奶奶也省不下多少。
小叔子很爱笑,那种没心没肺很开心的笑,偶尔阿秀周末在屋里和他一起看电视,能看到他咧着嘴哈哈大笑,阳光打在他脸上,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打沙发。
聊天多了,让阿秀觉得,他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大一样。小叔子的爱好是比较多元和奇特的。他津津乐道给东北的赌场看过场子,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冰天雪地的大森林中带着烧酒和猎枪,穿着厚厚的皮草,爬在雪地中打黑熊。阿秀试着建议一些好玩的地方,例如名山大川,古庙古迹。小叔子不屑一顾:“那都不是男人做的事,等你毕业了,要是还记得你这个小叔子,回来看看,我带你去打大狗熊”。
快到元旦的时候,阿秀没有回家,依然在学校复习功课,因为很快就要考试了。一天晚上,他见到汪奶奶全家的大集合。所有的子女都回来了。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客厅。阿秀羞涩的一一打过招呼,然后躲到屋里。欢笑过后,就是对小叔子的训斥,以及小叔子有气无力的反驳。
再后来,时光依然和之前一样流动,汪奶奶、小叔子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平静中有些许压抑。阿秀参加了考试后,就搬了出来。
快到7月,眼看他就要离校了。阿秀在校园乱逛,一边考虑是否买点东西去汪奶奶家看看。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看到汪奶奶从前面走了过来,胳膊上挎着个买菜的篮子,篮子里堆着西红柿、红辣椒等。阿秀喊了一声,迎了上去。两人就像去年相逢一样,交谈起来。汪奶奶很高兴,笑着问阿秀考试的怎么样。阿秀回答过了假期就要去白玉京读研。汪奶奶更高兴了,“好好好,当初我看你就是一个好孩子”。
阳光落在她的白发和褶皱间。阿秀心中一股悲伤涌起,他竭力欢笑,却掩不住那种淡淡的悲哀,因为他内心突然有一种明悟,是那么的清晰:这应该是两个人最后一次相遇,应该是两个人,在对方都活着的时候,上天安排的一次道别。
前些年,阿秀回了几次学校,每次都会一个人走到那栋居民楼下,静静的看着那扇窗户,但没有再上去打扰过,害怕触碰到什么似的。
十多年已过。祝好。如有命运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