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就骂,能人你娘的脚哩!捡了个破烂还三天两头往出颠,至今都没踪没影的。说过这句,很快就冷静下来,低头思索了半会儿,突然一激灵,看着黑子道:“哎,我说黑子,鹿茸行不行?就是梅花鹿、马鹿的角,一种名贵药材,不也是鹿身上的东西吗?”黑子鄙夷地一笑道:“驴日的来喜,难怪天天往孝河湾跑,到现在连媳妇都找不回来,你他妈蜜蜂苍蝇不分,熊猫狗熊不分,连鹿肉与鹿茸也弄不明白?鹿茸怎么能代替鹿肉呢!”说着,朝郑兴望过去,他在用目光征询郑兴的意见。郑兴看了看黑子,又看了看来喜,踌躇半晌,道:“这个,我也弄不大明白,只知道鹿茸不是肉,是未骨化的一种角,照理说恐怕是不能相代替的,它跟鲜鹿肉是两码事。要不,你俩到村里跟年长者请教一下,看到底行不行。”
两人都同意郑兴的意见,就说着话走了。
出得街上,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黑子不由就又想起孝河边洗衣的紫娟来,想到来喜刚才居然在郑兴面前揭他的短,让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朋友面前难堪很没面子,心中忍不住就蹿上一股无名之火,二话没说,抬脚照来喜的麻杆子细腿踹了过去。来喜猛不防被踹出去一个趔趄,但身体很快便恢复了平衡,回身怒道:“挨了刀啦,你怎么这样踢人?”黑子才骂:“驴日的来喜你是人?不想活了不是?甚事也说得?怎么会在郑兴面前讲那种话?”来喜这才弄明就里,望着黑子嘿嘿一笑道:“黑子,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句玩笑话逗逗你,你却当真,不高兴动起真格的来了!”
“以后再不许你在人面前损我黑子!”
“不许就不许,谁怕谁,我还正不想说哩!”
街上有几个小孩玩耍,看不到一个年长者,两人就又一前一后往前走,好古叔张福满正好从对面低头过来,来喜立刻将目光望了过去,张嘴便喊了一嗓子“好古叔”。福满应声抬头停下脚步看着来喜,等着听他说话。来喜盯着福满的脸问道:“好古叔,你肚里知道的事多嘛,我想问你个事。郑妈病重,药里急用鲜鹿肉,一时却弄不到,好古叔你说,鹿茸能不能代替鲜鹿肉?”
福满闻听一怔,用力白了来喜一眼,不客气地回道:“能你娘的脚哩!鹿茸怎么能代替鲜鹿肉?净说没谱的话!”来喜听得一下噎住,张着嘴巴呆在那里,黑子嘿嘿地就笑,说来喜是能人嘛,怎么是没谱的话?来喜不理黑子,站在福满面前嘴巴嚅动着还欲说什么,福满不耐烦地说:“闪开!闪开!我还忙着呢!”说过这句,不知有什么事等着他,绕开来喜低头急慌慌地去了。
来喜默在那里半晌,目光怔怔地瞅了瞅黑子,心里却有些不服,说还要再去问问,就叫了黑子,二人又满村里跑着去向人请教。他们问过张贤胜,问过九十多岁左善的爷爷左佑,还问过二愣的爷爷“百古知”等十多位年长者,回答都一致,说鹿肉和鹿茸是两码事,鹿茸根本代替不了鲜鹿肉。二人村里走了一遭,弄清了就回去把情况告诉了郑兴,说看来除了到疆地去弄,再别无他法了。郑兴面前放着一杯茶水凝神静思,看上去似乎有些神闲气定,听后虽未多言语,但他的内心却如同海涛般地翻腾着,骨子里却蕴含着一种执著与坚毅。
黑子、来喜走后,郑兴带着满腹愁思和决不善罢甘休的精神气来到书房,整个下午,他都坐在那里凝神苦思冥想,反复琢磨这事:华大夫所言,要治好母亲的病,前头的汤药益气血、壮五脏是治标,鲜鹿肉配五味为羹服之是治本,一辅一主。鲜鹿肉是万万少不得的,这话千遍万遍地在他脑海里回荡,异常激越,他一遍一遍地反复质问自己,如此看来,难道母亲真的没救了?
当晚深夜,郑兴及时将紫薇从城里抓回煎好的汤药喂母亲服下,母亲沉沉睡去之后,难以弄到鲜鹿肉的痛苦就又陡然揪心地折磨起他的五脏六腑。他想独自一人到书房去静静心,但脚下却像走火入魔似的,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临黄塔寺庙里。冥冥之中,他不知怎么就产生了求问神灵的念头,在金灿灿的菩萨面前,郑兴恭敬地跪下进起香来,他虔诚地合掌祈祷道:“苍天在上,大慈大悲的菩萨,孝子郑兴今日特来求您救救我娘!我娘一生恪守妇道,行善积德,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今染重疾,命在旦夕,如若上苍有眼,就大发慈悲,尽显神力,让我娘的病体康复。只要神爷救得我娘一命,我将永远铭记心中,会终生去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不料话音刚落,神像后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郑兴不禁大吃一惊,看时,却是来喜。
“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里?”郑兴惊诧道。
来喜说:“我来求问神爷,看我媳妇三妮子几时能回来。”来喜先一步来到了寺庙,是为能尽快寻找回媳妇三妮子来祈神拜佛的。来喜生来胆小,来到庙里刚跪地祈毕起来,就忽然听得外面有一阵响动,夜半三更,殿里又那么阴森恐怖,登时让他惊惧不已,心脏突突地乱跳起来,便一闪身躲到菩萨身后窥视,待他看清进来的那人是郑兴在跪地祈祷时,才放下心来。
郑兴问:“怎么,来喜哥也信奉神灵?”
来喜说:“我也说不来自己是不是信奉神灵,我只是想来问问神爷,我媳妇三妮子到底能不能找回来。郑秀才,你来为郑妈身患重病求神,我躲在神爷后面听了半天,怎么连一句都没听到你说弄不到鲜鹿肉的事?何不求助神灵发威,今夜就给你从天上降一只活鹿下来,这样郑妈不就有救了?”
来喜这话,郑兴有点不怎么爱听,他站在神佛面前恭谨地拱手拜了三拜,然后转身离开神佛前,瞪了来喜一眼道:“来喜哥,过分要求神灵,那样为难神灵,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其实,求神拜佛是人的一种愿望表达,只能本着虔诚的意念去祈祷,心到神知,不过是取其精神气罢了。要成全你的意愿,神灵纵然有大慈大悲的恻隐之心,也绝不会给你从天上降一只活蹦乱跳具体的鹿下来。人的意愿,归根到底还是要人自己去完成的,眼下,要想救得我娘一命,很快能弄到鲜鹿肉,还得靠自己去想办法!”
来喜一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郑兴,有些灰心地说:“反正我跟黑子问了多少人,鹿茸是不能代替鹿肉的,哪、哪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郑兴心中一片茫然,叹道:“你问我,我也说不来有什么好办法,我只是怕失去我娘,心中难受,想尽自己的一片孝心才到这里跟神诉说的,神灵会不会助我一臂之力,那就要看我的造化了!”
来喜听郑兴这么说,才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也想明白了,神灵即使肯助你一臂之力,事实上,也绝不会降一只具体的活鹿下来帮你。郑秀才,你要真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有用得着我来喜之处,到什么地方很快能弄到鲜鹿肉,尽管开口,我来喜去弄,我不怕吃苦。”
郑兴说:“那可说不准,或许会有用得着来喜哥的地方,来喜哥一生助人为乐,最肯帮人,我很感谢你。”
是夜二更时分,窗外明月高照,树影婆娑,有几只蛐蛐不知哪儿躲着在快乐地吟唱,清脆婉转,美妙动听。书房床榻上,刚被紫娟顶替下守候母亲过来,为母亲的病情突然严重恶化而心中痛苦不堪一直难以入睡的郑兴,刚蒙蒙眬眬合上眼,就被一个离奇怪诞的梦给突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的他猛地爬起,神情恍惚,拥衾而坐,他的身心依然被那个离奇怪诞的梦紧紧地缠绕着。他梦见一位须发皆白的道人,飘然而至,拄杖立于他的面前,声音洪亮,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小伙子,本道知你是一个大孝子,正为母亲身患重疾犯愁,特来宽慰点化你,你若能从中悟出真谛,定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让你母亲的病体康复。上古五帝之虞舜,孝感动天,嗣尧登帝位,从一介平民成为百官统领;周朝郯子,鹿乳奉亲,为给父母治病,身披鹿皮,混入鹿群,挤取鹿乳,险些丧命于猎人枪下。从古至今,孝感动天的事例比比皆是,小伙子你别愁,也别灰心,你既然也是一个很有孝行的人,你的孝行也会感动天地,本道相信,你一定自有办法,救得你母亲一命。”言毕,便飘然而去。郑兴被惊醒坐在那里,那位白髯道人的话语依然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凝神静思,反复琢磨和玩味刚才梦中那位白髯道人所言,难道自己真有孝感动天救得母亲一命的造化吗?自己会有什么办法呢?人的肌肤毛发均受之于父母,梦中白髯道人所讲的那些故事,自己自幼就听爹讲过,也曾经听人说过人肉善补于人体的故事,难道这位白髯道人是点化自己,以己之身去补救母体吗?郑兴心中豁然开朗,突发奇想,顿时萌生了割股代替鲜鹿肉为母亲治病的念头,他大为兴奋,一时竟惊叫起来:割股肉代替鲜鹿肉为羹,说不定会治愈母亲的痨疾!
郑兴激动过一阵很快便稳下神来,他毅然决定割股为羹为母亲治病,随即穿衣出来去到厨间将门掩上找出菜刀,他用拇指刮着试了试刀刃,刀刃很钝,这怎么行?以此割股,会遭受皮肉之苦。他找到磨刀石,将刀刃用心打磨过一阵又试,刀刃已经很锋利了,他试着去割自己的一绺头发,头发迎刃而下,他很欣慰。他将砧板和一个盆放在面前,找来用以包扎止血的一把棉纱和一大卷白布放在一边,以备过会儿使用。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横下一条心,操起锋利的菜刀,气运丹田,闭目养精蓄气一阵,然后鼓起勇气操刀对准大腿,咬紧牙关猛地割了下去。一刀进入,再而横转,三刀过后,一块软长而肥厚的股肉便砉然而下落在他的手中。割下股肉当鹿肉,昏昏沉沉疼煞人。人非草木,血肉之躯,好大一块股肉狠心割下,自然是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使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体几近摇摇晃晃栽倒于地。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用事先备好的绷带连忙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包扎裹紧,兴许是其孝行感天动地赋予了他想象不到的一种神力,伤口的剧痛,在他奋不顾身决心要救得母亲一命这一强大的精神张力面前,竟渐渐落居下风,让郑兴居然挺住了身体。他拖着沉重的右腿走近案前,操刀将割下的股肉剁碎,置于药锅旺火煎为羹汁,并按医嘱调好五味药辅,鲜嫩的“鹿肉五味药羹”很快便配制出来。屋里顿时香味四溢,他用舌头品尝了一下配制出来的药羹,味道奇绝,妙不可言。
完成这一切后,郑兴努力支撑着身体镇定了大半晌,收拾整理一番凌乱不堪的场面,将洒在地上和刀刃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在伤口处已浸透血渍的绷带上面又牢牢地绑了几层绷带,穿好衣服,他将一切都伪装打理得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然后极艰难地走出厨间站在门口,朝那面屋里大声将紫娟喊了过来。
紫娟进门见郑兴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样子,厨间各处也都有异样感觉,不禁愣在那儿,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郑兴问道:“半夜三更的,兴哥,你喊我过来,出什么事了?”郑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站稳脚跟,惨然一笑,道:“会出什么事呢,紫娟妹妹的嗅觉出问题了不是?莽莽撞撞进来,也不嗅嗅屋里有什么香味?”
“都深夜了,屋里会有什么香味?”紫娟说着朝屋里扫视一眼,就拿鼻子去闻。见紫娟一下被分散了注意力,郑兴用手一指熬好放在灶头的人肉药羹汤道:“嗅出来了吧,你看那是什么?”
“紫娟的嗅觉没出问题,屋里有一股肉香味,我嗅到了!”紫娟说着走至灶边打开药罐去瞧,果然有一股更为浓郁的肉香味道带着热气扑面而来,不禁惊叫道,“哇!好香哟!这是什么羹汁?兴哥,这是不是给娘配制出来的鲜鹿肉五味羹汁?”
郑兴极力掩饰着自己,神情自若地回答道:“是,是给娘配制的鲜鹿肉五味羹。我熬制了半个夜晚才熬制出来,味道可好呢,现在已凉温热度正好,你快端了去给娘适时服下吧。”
这时,紫娟却又疑惑起来,她用眼睛在屋里扫视一遍,然后将目光落在郑兴身上,大惑不解道:“紫娟可不相信那真是鹿肉羹的。晚上睡觉时还没弄到鹿肉,兴哥还为此大展愁容,夜半三更的,兴哥一时能上哪儿去弄到鹿肉呢?”顿了顿,用惊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郑兴道,“兴哥,紫娟看来看去,总觉得兴哥的神色有些不对劲!”郑兴竭力支撑着身体,强颜一笑道:“怎么不对劲,脸色不好是连日来服侍娘给熬的。紫娟妹妹,你怎么这样不相信兴哥,兴哥几时在你面前说过假话?那不是为娘煎出的鹿肉肉羹是什么?别耍嘴皮子了,快端过去喂娘服下吧!”
紫娟深深望了郑兴一眼,朝灶头走去欲端药羹去让郑妈服下,却又将信将疑起来,便又回头望向郑兴说道:“兴哥,紫娟不是不相信兴哥,兴哥也从未在紫娟面前说过假话,可紫娟还是想问问,夜半三更的,兴哥到底是从哪儿弄到的鲜鹿肉?”郑兴一方面怕露了底,一方面此时他已是身心俱惫,股部被硬生生剜去一块肉的伤口剧痛不已,他再也耐不住紫娟问来问去的,极度烦躁,便把脸一沉,有些生气地大声道:“夜半时分我到外面去,正好有一位疆地贩鹿肉的过来买下的,你怎么不相信我?我煎好肉羹,喊你来是要让你及时端去喂娘服下,你却不相信我,一个劲在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还有完没完?”
紫娟被郑兴训得不禁一怔,怯生生地望去郑兴一眼,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过去默默端了药羹往正堂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