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郑兴的一顿训斥,紫娟的心中有如一团烈火在灼烤,她将信将疑端着药羹来到郑妈面前时,郑妈依然在沉沉地昏睡不醒。紫娟看着郑妈,小声道:“娘,您快醒醒,兴哥为您弄到鹿肉煎出药羹来了,这是华大夫开出的祖传特效药,您快起来,趁着温热紫娟喂您服下去,服下去您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大半晌,郑妈才动了动身子,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眼,她神情恍惚,吃惊地看着紫娟问道:“兴儿给娘煎出鹿肉药羹来了,他从哪儿弄来的鹿肉?”
见郑妈目光惊疑地问自己,紫娟不慌不忙,她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药碗,将盖在郑妈身上的被子掀开,慢慢将郑妈扶着坐起,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兴哥给娘煎出的鹿肉药羹。听兴哥说,鹿肉是夜里从疆地过来的一个肉贩手中买来的。娘,紫娟尝了一下,这鹿肉羹汤味道极好,紫娟来喂您,服下去娘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听紫娟这么说,郑妈眼中立刻闪出一道亮光来,但她看了看紫娟的脸色,目光紧紧盯着盛在碗中那褐红色的汤羹。看过半晌,就又神情疑虑地说道:“这是鹿肉药羹?郑妈怎么瞧着不像?郑妈是从来没有见过鹿肉羹汤,可郑妈想象来,它不会是这样褐红色的呀?”
紫娟见郑妈心下又起狐疑,粲然一笑,连忙解释道:“娘,您别疑虑什么,兴哥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绝不会煎进去别的肉来欺骗娘,这鹿肉货真价实,真真切切是夜里兴哥从疆地过来的一个肉贩手中买下的,一点不假!”郑妈迟疑了一会儿,从紫娟手中端着的碗上收回目光,又望了紫娟一眼,顺势喝下紫娟已递在嘴边的一匙药汤,叹息道:“唉,娘这辈子来这世上真是造孽来了,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安生,为娘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娘亏欠你们的实在太多了!”
紫娟一边用匙给郑妈往下喂药羹,一边说道:“娘,您别这么说,养儿养女防备老,天下做儿女的都这样。只要能治好娘的病,付出多少心血都值,我们都毫无怨言。”
说过这话,二人一时就沉寂下来,郑妈一连咽下紫娟喂进口中的几口汤羹,目光忧郁地慢慢望去窗户上一眼,对紫娟说道:“天都快亮了,你们还没合一眼。”顿了顿,却又突然问道,“兴儿呢?他煎出药羹让你来喂娘服下,自己却跑到哪儿去了?”紫娟其实也不明就里,她想了想,一面一匙一匙给郑妈喂药羹,一面道:“兴哥煎出药羹让紫娟过来喂娘服下,他一连熬了几夜,说身体很困倦,自己到书房先睡去了。”
郑妈没吭声,她的目光中依然充满疑惑,慢腾腾地咽下紫娟接着喂来的一口药羹,凝神望着面前的一个点,有些丧气地缓声说道:“娘这病是顽症,这么多年都没有治愈,今日服下华大夫开出的这剂药要能治愈,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出奇迹了。”
闻听此言,紫娟怔了一下,她一面慢慢给郑妈口中接着往下喂药羹,一面道:“娘,您千万别灰心,华大夫是名医世家,鲜鹿肉配五味治愈干咳是祖传秘方,说不准这剂药服下去,就会治好您老人家的病!”
郑妈摇摇头,说:“我可不信。”
……
2
一片寂静的书房里,郑兴在床上昏昏沉睡,紫娟和紫薇脸上都挂着泪水,满面愁云地在他的身边守候着,看上去脸色很是憔悴,她俩已揪心地熬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过了好大一阵工夫,郑兴终于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睁开了眼睛,一直很是焦灼的紫娟和紫薇顿时惊喜不已。
“呀!兴哥醒来了!兴哥,你已三天三夜没睁开眼睛了,不吃不喝只是昏睡!”紫娟含着眼泪首先激动地惊叫起来。
“快喝些水吧,兴哥昏睡的这三天三夜里,我和紫娟妹妹都没合一眼,一直在轮流守候着你,让人好担心!”紫薇拭去眼角的泪珠,看着醒来的郑兴也激动地这样说。
醒来的郑兴神情依然有些恍惚,他望着屋顶奇怪地问道“我已昏睡三天三夜了?我怎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兴哥净说傻话,这三天三夜里兴哥只顾昏睡,推都推不醒,怎么可能有感觉呢?要不是我与紫薇姐姐一直守着,过半个时辰就给兴哥用匙往嘴里喂些水跟软食下去,恐怕兴哥的肚子都要饿扁,到现在都醒不来呢!”紫娟这样说着,就伸手去摸郑兴的额头,感觉了一下,看着郑兴接着道,“呀,兴哥额头上还是滚烫滚烫的,赶紧再喝些汤水吧!”
听紫娟这么说,紫薇就说刚才她已为兴哥做好一碗葱花汤面备在厨间,便转身出去,到厨间很快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汤面端来站在郑兴面前要喂,郑兴说他自己能动,他的手和嘴又没出毛病,想不到竟努力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紫娟和紫薇两边小心扶着,看着郑兴疼痛难忍的样子,二人很是心疼。紫薇嗔怪道:“好在兴哥这时候醒来了,要不,我与紫娟妹妹刚才已商议要再去请大华来瞧病了。我问你,你瞒天过海的,到底瞒着我跟紫娟妹妹都干了些什么?为何不预先说一声,我俩在跟前不也好有个照应吗?”
见郑兴被问得怔在那里半晌不开口,紫娟一边附和道:“说话呀,兴哥,还愣着装模作样干啥?兴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将实情说出来?那天夜里,兴哥叫我过去,我一眼就瞧出兴哥非同寻常,厨间里阴森森的,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因为紫娟从来都不相信兴哥会说假话,结果还是让兴哥用谎言给骗过去了。兴哥,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无论二人怎么催问,郑兴总不吭声,只顾手中端着那碗葱花汤面在慢慢吃。吃了半日,见紫娟和紫薇还在目光怔怔地望着他静候回答,这才抬脸看着紫薇和紫娟,一愣道:“今天你俩这是怎么了,让我说什么?你俩为何要强迫别人,去知道一些你们不该知道的事情?”
紫娟轻轻一笑,道:“事情都到了这地步,兴哥还要瞒天过海。其实,我与紫薇姐姐一切都明白了。昨天夜里,我俩让来喜进城把华大夫请来,给兴哥股部都已敷药医过了。你骗不了我们,娘服下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鲜鹿肉调五味药羹,是兴哥割下自己的股肉熬制出来的!”
郑兴闻言一愣,然后问:“紫娟,那碗药羹到底给娘服下去了没有?”
“兴哥的指派紫娟哪里敢怠慢半步,当即过去就全喂娘服下去了。”紫娟面带笑容看着郑兴,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兴目光怔怔地看看紫薇,又看看紫娟,脸上一急问道:“那娘的病情现在怎样?”说着,就挪动身子欲下地去。
紫娟连忙用手按住他的身体阻止了他,语气平和地道:“兴哥急什么,娘当时服下那碗药羹,就觉得肚里热乎乎的,说有一股热气在升腾。第二天娘就问我,到底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这么多年都瞧不好的顽症,一碗药羹下去,会觉得周身的血液在哗哗奔流,身子骨轻快了许多呢?紫娟告诉娘说,是兴哥从疆地过来的一个肉贩手中买到了鹿肉,亲手为娘煎出配制的鹿肉药羹。娘却激动得哭了起来,说她已做好了去另一个世界的准备,根本不想这病会治好,服下华大夫开的一服药,药到病除,也是一种天意。我告诉娘说,这哪里是什么天意,如果真是天意,也是兴哥的一片孝心感动了上苍,上苍才让娘的病好起来的。”
“看来,娘的病是好起来了。感谢上苍的恩赐!”闻听母亲的病情大有好转,郑兴顿时惊叫起来。但紧接着,他很快就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紫薇和紫娟,迟疑半晌,不无担心地问道,“娘的病有了好转激动得哭了,你俩是不是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娘?”
“我俩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傻瓜,娘的病情好不容易刚有了些好转,怎么会将此事告诉娘,让她老人家心里为你着急?”紫薇一笑道。
郑兴依然听得直摇头,目光疑惑地望着紫薇和紫娟说道:“我不相信,我看你俩是团结一致在骗我,我这个不孝子已经三天没有过去看自己的母亲了,自己的母亲也已经三天没看见我了,怎么会不问起我呢?”
“信不信由你,兴哥饱读诗书,有瞒天过海的本领,我和紫薇姐姐可永远也学不会。人常说母子连心,不瞒兴哥说,娘三天三夜看不到兴哥的身影,心里是疑虑重重有些着急,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一次一次向我和紫薇姐姐打问起兴哥,说都三天没见到兴哥了,兴哥上哪儿去了?紫薇姐姐当时灵机一动告诉娘说,兴哥这几天忙,帮来喜到远地找媳妇三妮子去了,顾不得回家,哪里肯将这事露出去。”紫娟头句话是把脸别在一边仰起来说的,说过这句,才慢慢转过脸来看着郑兴接着说了下去。
听紫娟这么说,郑兴脸上有了笑容,兴奋地望着紫娟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你俩还真是眼里说话的人,这我就放心了!我今日告诉你俩,这事可千万不能告诉娘,让她老人家担心,出去别处也不必多嘴乱说,免得闹得满城风雨掀波起澜的,此事就你们俩跟我三人知道,还有华大夫知道。”
闻听此言,紫薇忍不住拿手捂住了嘴,就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兴哥真能笑死人的。紫娟却嘴里“哈呀”一声,望着郑兴道:“兴哥快别自作聪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告诉你吧,昨晚给兴哥伤口换药,华大夫是来喜跑去请来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此事?况且,来喜是谁?来喜是快嘴婆子!扬街撒道的,他肚里存得下话?”
郑兴惊了一下,突然问道:“哎,我问你俩,我昏睡了三天三夜,差点进了鬼门关,黑子跟二愣这两个鬼东西来过没有?”
紫娟淡然一笑,道:“兴哥又说傻话了,你又不在真空里活着,黑子和二愣跟兴哥是拜把子兄弟,相处要好,兴哥出了这么稀奇危险的大事,躺在床上三天三夜都昏睡不醒,他俩又不是聋子,怎么会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会不来看望兴哥的?实话告诉你吧,在兴哥昏睡的三天三夜里,不仅仅是黑子和二愣来看望过兴哥,就连村里男女老少有不少人都来看望过兴哥,兴哥割股为羹救母的事,已在村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郑兴闻言大震,睁大眼睛很遗憾地说道:“怎么搞的,为治好娘的病,我不经意间做了这么一件普普通通自己该做的事情,怎么会弄得满城风雨?”说着,便挪动身体要下地去,紫娟、紫薇连忙挡住,紫娟就问:“兴哥伤还没好,要做什么去?”
“既是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就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我已三天三夜没见到母亲大人了,我要过去见见她老人家,看她的病情现在怎么样!”郑兴被紫娟拦在床上下不了地,却依然这样执拗地说着。紫娟就说:“剜去那么一大片股肉,才三天时间,怎么可以随便下地走动?听我的,好好在床上待着!”
郑兴脸上的一片激情暗淡下来,蔫蔫地看着有些横劲的紫娟。紫薇床前站着就说:“我刚从娘那边过来一阵,娘的精神状态很好,能吃能喝的,饭量也增大了,兴哥不必担心。昨夜华大夫来换过药后说,不让兴哥乱动,七天之内不许下地走动,好好养你的伤就是了。华大夫过去见娘服下药羹后病情大有好转,说娘已大病初愈,也不许下炕到外面去,怕受到风寒旧病复发,因此,我与紫娟只好两面一起照应着,让娘和兴哥两边都放心。”
听紫薇这么说,郑兴很受感动,一时竟热泪盈眶,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紫薇,又看了看紫娟,把脸别在一边,喟叹道:“我这做儿子的真不够格,亏欠娘的太多了,同时也亏欠了你俩不少,这让我心中很难过。”紫娟抢过话头,安慰道:“兴哥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连义军首领李世民都下帖子请去让兴哥进言。这次割股救母治好娘的病,兴哥昏睡时,村里人来了不少,谁不啧啧称赞兴哥的孝行?至于对我跟紫薇姐姐,根本谈不上什么“亏欠”二字,兴哥怎么能说这种没来由的话?”
郑兴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十分痛苦,沉声道:“不,我确实是亏欠了娘,也亏欠了你俩不少。我被征到兵站背运粮草的几个月里,在娘身上未尽到一点做儿子的孝心,是紫娟妹妹在家替我侍候多病的母亲,付出了许多心血,为我这个不孝子尽了一份孝心,我已经很感激了。现在虽从兵站回来了,却又为这事让你俩跟着我受累,让你俩三天三夜都守着侍候我。”说着,喉咙里突然一阵发痒,没想到竟吐出一口血来。
“兴哥你……你怎么了?”紫娟、紫薇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拿起身边的一块手帕为他揩去嘴角的血痕。紫娟大急道:“兴哥感冒这么严重,想必是那晚在厨间割股脱去衣服不小心给夜风吹的。真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阴雨,紫娟现在就去给兴哥请大夫来,开服发散风寒的药服吧。”紫薇也急道:“吐血可是了不得,防微杜渐,快请大夫来瞧瞧吧,别由此生出大病来!”说着,就要动身出去。
“你俩别这样小题大做地瞎张罗!”郑兴晃悠着身体,立刻摆手制止道,“受了风寒,喉咙里干燥得难受吐口血,这算什么病,挺挺就过去了。”凝神沉默了一会儿,喟叹道,“唉,人这一生,阴差阳错的,想不到我们三人会聚在一起,在我动不了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竟然还是你们两个,一个是从小青梅竹马失而复得的爱恋之人,一个是我从深山老林里意外捡回的这么一个小才女!”
如此有感而发的几句话,似乎有些随心所欲,却很沉重,不料无意间竟深深触动了紫娟的心灵,禁不住泪水哗哗下来。“你怎么了紫娟?”郑兴一眼看见惊问道。紫娟拭泪说:“以后不许兴哥再说这种话,让人心里好难受的,兴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又把我这个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接到家中,一家人对我又那么好,紫娟今生今世报答不完,下辈子也要接着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