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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年过去了,时间像一匹奔腾的野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唐武德七年,即公元六二四年。
此时的郑妈,虽已是七十三岁的高龄,但由于身体恢复得好,日子过得舒心愉快,看上去不过六十出头的样子。生活果真让她看到了希望,谁也不会想到,儿子郑兴跟黑子二愣从武德四年初冬开始做起合伙跑口外贩牲口的生意,几趟下来便渐入佳境,不到两年,很快就起了势,赚到几万两银子,成为当地令多少人瞩目的首富。这时候,郑妈除做一些家务外,每日要往村塾送已七岁的孙子小燮儿到唐老先生那儿去读书识字,也就是这个小燮儿,能够给她带来更多的快乐和希望。
小燮儿这日没到村塾去念书,郑妈像往日小燮儿在家做功课一样,先领着小燮儿在外面玩耍过一阵回来,便守在小燮儿一旁监督他做功课。小燮儿虽年仅七岁,但在他的身上已明显看出,他过多地继承了他的父亲郑兴那聪颖、刚毅、喜好读书的执著劲,读起书来已蛮像那么一回事。小燮儿用十分天真的目光望向郑妈道:“奶奶,燮儿给您念一段老师布置温习的功课吧!”
“念吧,奶奶就喜欢看燮儿念起书来那样子!”郑妈看着小燮儿,满脸喜色地回应道。
小燮儿便拿起书卷,满怀激情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奶奶的燮儿念得真棒!”郑妈见小燮儿进村塾读书识字才几个月时间,读起书来竟那么有声有色,激情满怀,禁不住脸上乐开了花,“燮儿,奶奶问你,你读得朗朗上口,可懂得句子的意思是什么吗?”小燮儿一副十分天真的样子,扑闪着一对明丽的眸子,回答道:“燮儿怎么不懂,外爷都一字一句讲给我们听了!”
郑妈就说:“懂得,那你给奶奶说说是什么意思?”
小燮儿连想都没想,眼睛也不看郑妈,两只小手往后一背,便仰脸阐述起来:“外爷告诉燮儿说,意思是,孔子说,学生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在外面要敬爱兄长,做事要谨慎而诚实,博爱众人,多去亲近仁德的人。躬行实践后,如果还有余力,则学文!”
“我的小燮儿呀,多乖多聪明的孩子,进村塾半年没下来就识了那么多字,诵了那么多诗文,连这些难懂的句子也理解得这么好!”郑妈见小燮儿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时竟高兴得不得了,一迭声地赞叹道。小燮儿听到奶奶夸奖自己,信心就更上来,很天真地看着郑妈的脸,得意地接口道:“奶奶,我就是爱读书,外爷说我是个小天才。我要博览群书,念很多很多的诗书,将来长大后不仅要超过我爹,还要超过我外爷呢!”
郑妈见孙儿这么聪明伶俐,天真烂漫,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豪气,用手抚摸着小燮儿的脑袋问:“小燮儿真聪明,奶奶问你,你读很多很多的诗书,将来打算干什么?是不是也像你爹那样,读了不少诗书,却不愿去考取功名,偏喜欢整天跟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打交道?”
小燮儿一听有些不高兴,眼睛望着远方,声音极脆亮地回答道:“奶奶才没猜对呢,燮儿读很多很多的诗书,是要将来去考进士,说什么也不干我爹整日跟牲畜打交道那营生!”
“为什么?”郑妈就问。
小燮儿说:“因为我爹干那营生太忙,整日在外面跑;这不,三天都没回家看奶奶和燮儿了!”
恰在这时,郑兴走进了院门,大步流星地朝母亲正堂屋走来。
“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小燮儿一眼看见郑兴进得门来,立刻高兴得丢下手中的书卷奔了过去,显出一副十分亲昵的样子。郑兴顺势握了小燮儿的双手,望着母亲道:“娘,儿子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已三天没回家看您老人家和小燮儿了。”郑妈望着几天没回来的郑兴,一脸慈祥,平静地说:“娘知道你这两天忙,沉下心来做你的事吧,小燮儿有娘在家关照就行了。”小燮儿见郑兴回来先跟郑妈说话,安静了片刻,这时又仰脸口中嚷嚷道:“爹怎么才回来?燮儿今日没进学堂,在家温习外爷昨天教过的一段功课。”
见儿子如此天真可爱,郑兴脸上露出几天来少有的微笑,抚摸着小燮儿的头问:“外爷昨天都教燮儿一段什么功课来着,给爹念念!”
小燮儿闻听,很机敏地一面放开郑兴奔过去拿书卷,一面口中说道:“外爷昨天在学堂里教全体学童的,都是孔圣人的一段话,燮儿刚才已念给奶奶听了,现在念给爹听!”说时,已拿了书卷反身过来凑到郑兴身边,摆出一副庄肃的样子,像刚才读给郑妈似的朗声读了起来。读过之后,同样是将一双小手向后一背,很自信地仰脸兀自阐述起了文意来。
“呀,你真行的小燮儿,都能说来文意了!”郑兴见儿子几天未见便又有了新的起色,听着听着脸上就乐着叫起来,他看定儿子的脸,言不由衷地说,“这小家伙,还真是块料!好好跟外爷念书,长大后跟爹一块跑口外贩骡马赚银子去!”
小燮儿立刻反唇相讥:“燮儿才不去干爹那营生呢。干那贩骡贩马的玩意不好,不仅爹顾不得回家,连我娘都忙在那里顾不得回家看燮儿。就是有时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熏人的异味哩,很难闻的!”说着停下,拿鼻子朝郑兴身上闻闻,道,“看,爹现在身上就有一股牲畜的腥味哩!”说完就躲开了郑兴。
郑兴见状,立刻严肃了面容,略带训斥的语气说道:“爹跟牲畜打交道身上会有什么异味?以后不许跟大人这样说话!娘在牲畜场子大院忙,一时脱不开身,爹这不是抽空回家看你跟奶奶了?在家要听奶奶的话,好好做功课,别跟奶奶闹调皮啊!”
见郑兴板着脸孔在教训自己,小燮儿心里有些不服,冲郑兴不高兴地道:“爹回来身上有一股子异味,还不许别人说?”郑妈忙接言道:“燮儿才不调皮呢,他在家里很听话的,你别操心他。”说着把话锋一转,看着儿子郑兴问道,“兴儿,今日是初几了?”
见母亲说话很是郑重,郑兴略一思忖,望着母亲道:“回娘话,今日是八月十三,怎么,娘有什么事?”郑妈将目光投向外面,若有所思地说道:“黑子和二愣他们从口外贩牲口,已是该回来的时候了,这日子娘算下来,已有三个月又十二天了,怎么至今还不见回来?”
闻听母亲竟突然提起一拨人到口外贩牲口的事,郑兴在旁边的一张椅上坐了下来,说:“娘,今日就是回来的日子。两个时辰前,打前站的左善已回来了,说这趟共贩回来二百一十头牲畜,他们日夜兼程走了一个多月,今日打天黑就回来了。”
听说牲口很快就要回来,郑妈神色凝重,有些担心地道:“牲畜回来的一应草料都备好了吗?这趟二百多头牲畜一下赶回来,都张着嘴巴要吃要喝,那可马虎不得。”
郑兴道:“娘,一切都备好了,不用娘操心,大伙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几天,一心只等黑子、二愣他们赶着牲畜回来咧!”
郑妈说:“那也耽搁不得,快过去照应吧。”
郑兴点头,又逗了几下小燮儿,与母亲告别一声去了。
长长的村街上,离家数月的黑子和二愣,头裹巾帻,身背褡裢,风尘仆仆,一派十足的牲畜贩子模样,正与七八个跟着一路驱赶牲口的伙计,口中吆喝着挥动手中的赶鞭驱赶着从口外贩回的二百多头牲畜,经过村街浩浩荡荡地朝东街新建的牲畜大院而去。这二百一十头牲畜,或头上或颈部,都佩着脆响的铃铛,随着它们拖拖沓沓沉重而又极富节奏感的脚步移动,发出一片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一曲美妙的乐章在村落的上空轻轻飘荡着。那声响,那阵势,一时竟吸引了不少村人驻足观看,让村人的目光中充满欣喜,不禁为之赞叹不已。
在村东头紧挨村边宅第的地界上,坐落着一个偌大的院落,这是面积拥有五十亩土地,周围拿青砖砌起,里面井然有序地建着一排排房舍的院落。这个院落,正是郑兴他们赚到银子后兴建的牲畜贩运集散场地。场子坐北向南,很显气派,共建有一百五十四间房屋,后排三十间宽敞明亮的正房,是用来办公和饲喂打杂一应人等的居住区,东西两侧各建有二十六间厢房,是用来放置草料等杂物的;院子中间相隔两丈,盖有三排每排二十四间共七十二间平房,便是用来安置和饲养大批贩运回来的牲畜的房屋。这些房屋,里面一律用青砖砌成了齐整整的插板喂槽,每间可圈养六头牲畜,共可容纳四百来头牲畜同时饲养。
来喜领着五六个人,是专管牲畜饲喂这一块的。此时,他已与福满等几个伙计一槽一槽地精心备好了草料,外面场地上也一排一排摆开了百十来个牲畜饮盆,里面早盛好了料水,微微冒着热气,只待远道而归的畜队痛饮一场。几年过去,来喜脸上已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皱纹不知不觉已爬上他的脸颊,微微发胖的脸上却蓄起了一圈不长的胡子,看上去比以前衰老了许多,根本不是当年的那种娃娃相了。他媳妇三妮子自打那次回来,再未神秘离家出走,跟来喜安分守己过起了日子。第二年腊月便喜得一子,由于儿子降生在腊月二十三村人送财神上天的隆隆礼炮声中,来喜觉得吉祥如意,故取名腊生。小腊生虽降生在严冬季节,却过多地吸取和继承了母亲基因,长得白白胖胖,人也漂亮,体貌特征丝毫看不出来喜那瘦小怯弱、体貌平庸的影子。难怪黑子、二愣老开玩笑说,狗日的来喜,真命好哩,老天爷从天上给掉下个媳妇来,夜半三更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这狗日的半张破席上的被窝里!来喜,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儿子,你说句实话,腊生是你的种吗?这种时候,来喜从不还口,也不发火,咧嘴一笑便走开了。如今,来喜的日子也好过了,他一心一意伺候郑兴他们干了三年,在郑兴他们赚了银子的第二年,郑兴就提议给他盖了三间新房搬进去,已长到七岁的小腊生也被送进村塾学堂去念书。他的媳妇三妮子,住了几年下来,也改换了口音,已说一口当地话,跟人接触一点也不认生了,整日在家料理家务。
“来喜,牲畜立马就回来了,料水备好了没有?”先一步回来打前站的左善,从正中央大东家郑兴的办公房门出来,气呼呼地朝正在当院站着跟福满不知在说着什么的来喜喊过来一嗓子。
“驴日的左善,穷喊叫什么!充其量你不过是跟黑子、二愣出去的一个打前站的,牛皮烘烘什么你?论头衔我来喜差你?我还管着五六个人哩!”来喜半开玩笑地大声回敬道。
左善见来喜张狂不已,没有接言,只恨恨地朝来喜拐了一脖,就又折身回到房里。来喜骂完左善一回头,就见儿子小腊生被一头小牛犊子一头抵倒,坐在地上哇哇直哭,来喜愤怒着脸不慌不忙过去一把拉起,厉声训斥道:“哭什么?给你说多少次了,小牛犊饮水容不得人去挑逗,惹恼了它会拿头抵人,你怎么不听话呀?”小腊生登时被来喜几句训镇住止了哭,把哭声憋在喉咙里,抬脸怔怔地望着来喜半晌,便用衣肘擦掉脸上挂着的两串泪珠,又奔到一边玩耍去了。
也就在这时,黑子跟二愣前面大摇大摆走着,后面有七八个伙计赶着的浩浩荡荡的畜群已向场门走来,来喜、福满和另外五个饲喂人员连忙出至大门口接应。牲畜场子栅门打开了,那些身躯笨重的家伙摇摆着铃铛,个个喘着粗气,迈着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的步伐鱼贯而入。已是极度饥渴的它们,瞪着眼睛一进圈场,一眼瞅见场地上到处摆放着一盆盆料水,精神头立刻上来,争先恐后地向料水盆直奔过去,不顾一切地“咕咚咕咚”痛饮起来。
“哎呀,二位东家,一路回来累坏了吧?”来喜朝黑子和二愣一笑,打招呼道。
“怎么不累,都连着十多天没歇过一次好觉了,谁比得了你狗日的来喜,在家打杂溜毛舒舒服服的!”黑子说着抬手揩了把头上的汗,摘下身背的褡裢拎在手里随口回了一句。
“我来喜舒服个咧,领着五六个人,为备牲口回来的草料,也三天三夜没回家歇觉了。我到村头望了几回都不见你们的影子,刚回来一阵,你们倒顺屁股跟回来了。这趟贩回多少头牲口?”这后一句话,来喜是正经了面容,紧紧盯着黑子的脸说的。
“二百一十头。其中九十头牛,骡马各五十匹,毛驴二十头。你跟福满先进去把头数点好,画押收了,别到时候不认账。我和二愣有个事要找郑兴去,别的事回头再说。”黑子一面目送一头一头的牲畜进入栅门,一面对来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