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才不认账哩!把我来喜当做甚人了?”来喜瞪着眼回了黑子一句,便叫了福满走进栅门挨个儿点数去了。没两袋烟工夫,来喜就点完数出来走到黑子跟前,说已经数了,共二百一十头,其中九十头牛,骡马各五十匹,毛驴二十头,一头不多,一头不少,然后便跟随等在那里的黑子走进场门房里去。场门房不大,长宽约一丈四五,里面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凳子上坐着一个守门的老头。那老头见他二人进来,忙站起来给他俩让了位。来喜从怀里掏出贩运牲畜接交登记簿子放在桌上,两人当即按规矩办理了贩回牲畜的交接手续。一办完交接手续,来喜就瞅着黑子说,快回去吧,你老婆都快疯了!黑子一愣问,怎么?来喜说,怎么啥,你跑口外不在,你老婆每日一趟一趟往场子里跑,问我说黑子几时能回来?我说你别瞎等,回来你也没戏了,人家在外面又有相好的了,你老婆就急得跳。黑子就骂,驴日的来喜,多会儿都改不了,一见面就说鬼话,我只当真的要疯了。哎,郑兴在不在?来喜说在,刚从大门进去不多时,找他有什么事?黑子说,我们股东的事,告你也没用。来喜说,快过中秋节了,是不是要商量给伙计们发福利的事?黑子说,我才不管这些事呢!来喜就不问黑子了,拿了牲口交接簿子往出走。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大,由三年前起步时跑一趟口外只贩三五十头,逐步扩大到一百来头,以至现在的二百多头起了大势。如今家大业大,里里外外事务繁多,用的人员自然也就越来越多:有管账管银要账的,有搞后勤伙食场子里一应杂务的,有专门给牲畜饲喂的,有常驻口外地头采买的,有地头买好牲畜后专门负责往回跑脚贩运的,还有常年雇请的一帮五六个保镖武师。在一系列环节上,人手应有尽有,除郑兴、黑子和二愣三个大股东之外,人员竟达四十余人。几年下来,效益十分可观,不仅将原先那一万两本银如数还给了万茂盛老板,郑兴也将所欠何家的三万两银子一两不差地偿还了,而且每年要将赚到一定比例的银子再投进去,让雪球越滚越大。那么多雇佣人员,除正常薪酬外,均按每人的职务和贡献大小,或三厘或五厘或八厘或一分参股算股,年终分利;这样下来,每个人年年都收入不菲,甚是心满意足。生意兴隆赚到许多白花花的银子,郑兴没有忘记处于业外的乡亲父老,逢年过节,均按人头发放一定的福利和银两,派人主动送上门去,一些特困户就多给一些,给予特殊照顾。因此,郑兴和黑子、二愣人气极旺,村人无不称道,有些地亩少的闲人就纷纷去找他们要活干,就连大旱之年那些流落来的灾民,也一拨一拨慕名而来,想找他们寻口饭吃。吃了喝了,有的就求情想留下来,得到一份打杂的活做。
俗话说,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生意起了大势,人多事多摊子大,有时竟也出现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尴尬局面,反误了大事。三年以来,三个股东虽有所分工,郑兴分管账银内务和牲畜贩运回来的出手,黑子和二愣专管地头采买和往回贩运牲畜等外务这一块,凡有大事共同商量,权利基本均等,但三股东三足鼎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回来路上,黑子对二愣说:“二愣,我看咱们的事务摊子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二愣说:“你要说什么事?”黑子说:“自古以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长。如今家业已发展到这么大,事杂人多战线长,而咱俩又常年闯荡在外,许多事情鞭长莫及,反倒误事。我想,倒不如把担子都搁到郑兴身上,让他当大老板掌起舵来,我们俩辅佐他干,反正我们是三三得一的股东,你看怎样?”二愣一愣道:“你他娘的,还真半空中点灯,想出高招(照)来了!你说的正是我早就想过的。担子都搁到郑兴身上吧,人家头脑好使,肚子里比咱俩宽绰,人又讲诚信义气,让他当大老板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怕他不肯答应咧。”黑子一笑说:“周瑜打黄盖,愿挨也得挨,不愿挨也得挨,只要咱俩同意,二比一,哪里由得了他?”二人就商定,回来当下就去跟郑兴敲定此事。
黑子跟来喜办完牲畜贩运交接手续从门房出来,将一路赶牲口回来的七八个伙计安顿了一番,让他们到场子厨灶上去饱食痛饮一顿,解解多日来路途的疲劳。打发了这些人,回转身刚喊了一声正在场子里站着跟人说话的二愣,欲去找郑兴说事,就见数月未见的媳妇紫娟怀里抱着儿子向他走来。黑子与紫娟婚后的第四年生下一子,由于长得黑头大脸,粗壮结实,黑子给土里土气起个名字叫黑圪旦,虽说名字不好听,但孩子却长得人见人爱,夫妻二人视为掌上明珠,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和和美美。
“哎哟,都三个月没见面了,我可是想死你们娘俩了!”黑子一眼瞧见紫娟抱着儿子过来,就满脸喜色惊叫着迎了过去。他站在紫娟面前,先不跟媳妇说话,而是握着小黑圪旦的手逗说,“小圪旦,多可爱,叫爹!”
小黑圪旦果然嫩声嫩气脆生生地喊了声“爹”,黑子一时高兴得竟跳了起来,把落满尘土黑乎乎的一颗脑袋凑了过去,照小黑圪旦的小脸蛋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都弄了声响出来。紫娟眼中泪花闪闪瞅着黑子,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好形容。黑子就说:“你知道我要回来?”
“怎么不知,你走了我跟孩子天天想你,近来觉得你是快回来的日子了,就天天来这里朝死来喜打问的。”紫娟左臂抱着孩子在胸前,右手把怀中的小黑圪旦往上托了托,然后将目光望向黑子,含情脉脉地小声说,“人家早就抱着孩子站在那儿了,你只顾跟来喜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们娘俩一眼。走,回家吧,别磨蹭了,我和小圪旦子都快想死你了!”
“是这样吗?”黑子有些激动,一面扭头从屁股后面背着的一个大包里往出拿一样东西,一面说,“还有事咧,现在哪里脱得了身?你先回去吧,晚上等我。”说时,已将拿出的一件衣服递给紫娟,“拿着,我从口外给你带回一件貂皮裘衣,很昂贵,是花三十两银子买的。”
紫娟接过瞧着欣喜不已,她的脸顿时乐成一朵花,惊异地道:“哇,真好看哟,你还真会买衣服呢!”说时,已将小黑圪旦一把递进了黑子怀里,双手捧着仔细端详起来,口中不住赞叹称奇说好。二愣在三丈远的地方站着望向这边在等黑子,等急了就骂:“驴日的黑子,知不知道急着要干甚去?谁没个老婆,磨蹭什么,才离家几月,一见老婆孩子就没命啦?”
“好,走走走!”黑子正抱着小黑圪旦挺感兴趣地逗玩,猛地闻听二愣骂来,下意识地抬脸望去二愣一眼嘿嘿地笑说,就赶紧将怀中的小黑圪旦递给紫娟抱着,说有要事跟二愣要找郑兴去,隔远又逗着叫了声“小黑圪旦”,才跟着二愣朝最北面那排高大的正房走去。
最北面坐北向南的这排房屋都很高大宽阔,在一间正中摆着一张大桌案,桌案两侧和紧靠窗壁处都摆放着一排椅座的房间里,身着淡蓝色夹绸长袍风度翩翩的郑兴,此时正坐在桌案前仔细看着一本打开的账簿。已逾知天命之年的管账先生福堂,坐在桌案右侧的一排椅上,在静待着大东家看过后发话。两个十七八岁的女佣很谨慎地走进门来,见郑兴正在很专注地看账,未敢惊动,一个将托盘里端来的一盘水果拿着小心地摆放在郑兴面前,望去大东家一眼,便悄然退下;另一个进来把手里提着的水壶先放在一边,然后从后面的柜台上取出茶叶,用心沏好两杯茶,双手端着放在郑兴和管账先生福堂两人面前各一杯,便提着水壶轻轻出门去了。
郑兴凝神看过账簿,将账簿朝福堂面前推了过去慢慢抬起脸来,望着福堂先没说话,那目光是诚挚的、信任的。福堂接过推来的账簿,说:“大东家,看得怎样?这都是逐月一笔一笔累计出来的。”郑兴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好的管账先生,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操心!”
福堂一笑接言道:“伺候郑东家都三年了,哪敢懈怠半步。不算本次贩回的二百一十头牲畜在内,加上去年十一月启程今年正月才贩回来的那趟,今年共贩了四趟,除去三万三千两的本银和一切开销,共赚到六万一千五百二十两银子。这趟贩回二百一十头,要再加上这趟贩回倒手出去赚到的,今年赚银怕要超过十万两哩!”
“能赚到那么多?”郑兴惊喜地问道。福堂一笑说:“绝对可以,这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算出来的。”郑兴站起来,将目光从门口望向外面极远处,慨然道:“大河里没水小河里干,大河里水满小河里流。做生意赚银子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赚得越多,我们手里宽裕了就越好办事。今年年初我心里就想这个数,看来是如愿以偿了。福堂叔,你是我的管账先生,有个事我想跟你先聊聊。”
福堂说什么事?你说。郑兴思忖半晌,望着远方说道:“我们这河东大地还没有一家像咱这样大的牲畜贩运生意场子,从目下情况来看,三个月一趟回来,不出一个半月很快就倒手贩卖出去了,咱这货老是供不应求,这说明潜在的市场很大,有这样好的商机。所以,我想再扩大经营,这事还没跟黑子和二愣他俩商议,打算明年再置办几十垧地土,把摊子再扩大一下,生意再往大做,覆盖到大半个河东大地,计划到明年年底利银往上翻一番。”
福堂闻言满脸兴奋地望着郑兴,一惊一乍道:“呀,我还从来没有听大东家这么说过!要扩那么大规模?真要扩那么大,咱现在这人手可是远不够使啊!”
“人手是远不够使用。”郑兴的目光中也透着些许兴奋,重重地点着头说,“规模扩大后,打算再招一批伙计进来,增至百十来号人。然后响响亮亮起个名字,叫‘河东大地牲畜贩运集散场’,或者叫做什么什么的,分成两个摊子干,两拨人马,各跑各的生意,各算各的账,在统一管理下展开竞争。”说着,他与福堂的目光对望在了一起,福堂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老眼只顾忽闪忽闪,嘴里“嗯”着不住点头。郑兴沉吟片刻,却突然把话锋一转,道:“对了,今天是八月十三了,是吧?”
“对,今天是八月十三日,我明白大东家的意思,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又要给伙计们和村里人考虑下发什么福利了吧?”福堂用问的语气,一本正经地抢先说出了大东家郑兴的意思。
“你说得不错。”郑兴郑重地点了点头,“年年得发,不能破了这个规矩。今年的生意不赖,理应发得像个样子,让大家美美气气地过个中秋佳节。”边说边思索着,在地上来回走动起来。
福堂埋头想了半会儿,抬脸望着郑兴说道:“今年中秋节给大伙发放什么福利,伙计倒是替东家您略考虑了一下了,也不知对不对。”
郑兴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你考虑怎么发放?说说我听。”
福堂微咳一声,与郑兴对望着肃然道:“去年中秋节,我们给伙计们按人头每人发了三斤红糖、四斤羊肉、五斤麻油、五十斤白面,还每人发了十两福利银子。村里人是按每户三斤红糖、四斤羊肉、五斤麻油外加五十斤白面这样发放的,只是没有福利银。今年生意好,我想基本就按去年的谱发放,不管是伙计们还是村里人,统一再外加五十斤水果之类,大家还不很丰盛地过个中秋节!”
闻听福堂所言发放方案,郑兴淡然一笑,抬腿踱回到桌案前坐下,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外面语气坚定地说道:“别露小气了,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水果家家户户都不缺,发那东西干甚?今年的生意不赖,让大家伙都惊喜一下吧。大都还按去年中秋节往下发,不同的是,羊肉和麻油,由四斤、五斤都改发为十斤,这大院的伙计去年每人十两福利银子,今年按二十两发。村里的乡亲们去年中秋节没发银子,今年按每个人头十两福利银发放。这样算下来,单说银子这项,这大院的伙计上上下下共四十六人,每人二十两是九百二十两。村里二百一十口人,每人按十两银发放,算下来是二千一百两,两厢加起来,总共不过是三千零二十两银子,充其量,才是我们目下赚到银子的个零头多点。”
“发这么多?那银子可不是好来的!”福堂听得吃惊,眼睛急急地说。郑兴思忖半晌,看一眼福堂道:“一点不多,就这样办吧,明天是八月十四,村里很多人家从明天开始,已要着手打制红糖月饼了,多派几个人,东西及早往下发,想来很多人家这时一定都在等着啦,让大家的心早些落到肚子里去。”
福堂点了点头,说:“我立刻就去办。”站起身走出一步欲离去,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有难色,却又停住脚步回身望着郑兴道,“郑东家,刚才我想了想,其他几样当下往下发倒不愁,包括银子,按账面上银库里还该有两万一千两现银。发愁的是这羊肉,按人头每人十斤发放算下来,四十六个伙计加上村里的二百一十口人,是二百五十六人,总共需得二千五百六十斤肉发哩。从目前情况看,即使把城里城外所有摊铺上的羊肉都买断,恐怕也凑不够这个数的一半。郑东家你说,这肉是不是发得多了点?”
闻听此言,郑兴连想都没想,摇了摇头,慨然道:“不多不多,一点也不多,咱发得起。一年才一个中秋节,平日里大家很少吃到肉,今年生意这么好,让大家好好享享口福吧!”
福堂听得脸上一下罩了一疙瘩愁云,迟疑半晌,望着郑兴道:“郑东家,那就按这个数发吧。可当下弄不来那么多羊肉,明日已是八月十四,那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