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福堂这么一说,郑兴便也很当一回事了,他的脸上立时露出异常郑重的神色,凝眉思索着从座上起来,在地上踱了两个来回,停下脚步,脸上变成了果敢刚毅的表情,折回椅前坐下望向福堂,掷地有声地说道:“这样吧,立马就行动,拿上银子,叫上几个伙计直接到城里牛羊集市买五十只羊赶回来,连夜放倒往下发吧,不要误下事。”
福堂闻听,脸上顿时释然,望着郑兴深深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还是郑东家法子多,高我一筹,我立刻叫上几个伙计,拿上银子进城去弄!”
“那好,就这么抓紧办吧。”
福堂口中应着,刚欲起身离去,却听到外面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传了进来。看时,黑子和二愣已一前一后带着一身疲倦走进门来。
“哟,二位东家回来啦?刚才还念叨二位东家哩,有件事正等着要跟你俩商量。听左善回来说,你们昨晚歇在文水地界的一道沟里,七八十里路,怎么走这么晚才回来?”郑兴一眼看见黑子、二愣走进门,便站起身激动地说道。
“呀呀呀,都快把人累死了!”二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进门,嘴里嚷叫着望郑兴一眼,就将桌上放着的一杯凉茶端起一口气喝了下去,“夜里是歇在文水地界的一道沟里,可一连走了一个多月的路,人畜都累垮了。这回贩的牲口又多,路上拖累太大,好赖走不出路,要不,不会回来得这么晚。”
“只顾赚银子,看把二位东家给辛苦的!”郑兴望着风尘仆仆、神色很显疲惫跌坐在椅上的二位伙伴道。
“别说废话,不辛苦能赚到银子?何止辛苦,途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荒荒原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饭,也喝不上一口水,只啃几口干粮那是常有的事。”二愣瞪着一对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像是在诉苦地说道。
郑兴脸上一急,怨声道:“为什么不听我的建议?我早就告诉你们俩,跑口外经常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是受罪活,途中要带足米面和水,也带上锅灶,你们就是听不进去,饿死活该!”二愣说:“怎么没带?带了也有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再到哪里弄去?”郑兴很心疼地点着头,就转了话题问道:“路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黑子说:“能出啥岔子,几年下来,四方土地都安顿住了,轻车熟路,黑道上倒是有几个小毛贼,但一听说保镖是车家七兄弟,还不都望风而逃?哪个敢胡来!”
郑兴一面忙着沏茶,一面望着黑子、二愣道:“看来是一路平安,财源滚滚!”二愣说:“是赚到些银子,可你想想,这都是从苦堆里滚过来的,容易吗?我身上都攒虱子了!”黑子、郑兴听得就嘿嘿地笑,没有接话。
别去数月一朝相见,三人相互还真有一股子久别重逢的感觉,郑兴和福堂很快将两杯上好的茶水沏起端着放在黑子和二愣面前。三位东家一阵闲聊调侃之后话就上了正题,黑子望着郑兴欣喜地说,他和二愣吸取了前几次贩回口大的牲口,地头价位又高回来又不好出手的经验教训,这趟就全挑了口轻的对牙子牲口往回贩,最高的也不出四口,牛驴骡马贩回二百一十头,才投进去不到九千两本银,平均每头四十多两。
郑兴从黑子、二愣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未落座,一直站着跟黑子和二愣说话。听黑子说以低价位贩回了好出手的口轻牲口,很感欣慰,目光中透着一片喜悦,望着黑子和二愣兴奋地道:“上一趟贩回一百八十头,投进本银一万零八百两,每头平均六十几两银子,有些头口上了市还不好出手,这趟贩回的头数又多,又全是口轻的,还省了一千多两本银。看来,你俩这生意是越做越精明,越做越划算,都成行家里手了!哎,别只顾在这溜皮壳了,二位兄弟大老远风尘仆仆辛苦着回来,还饿着肚子哩,走,今天我来做东请客,把账记到我头上,兄弟仨到那边灶上边吃边聊,饭菜我都安排好了!”
“这还差不多!”二愣哈哈一笑,一对牛眼望着郑兴,“今日你就是想躲也躲不掉,我二人路上就商量好了,回来非美美气气地吃你一嘴子不可!”
“我已料到你俩这一招的,不安排好怎么行。”郑兴一面打理着桌上摆放的几本账册,一面激动地说,“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不会亏待二位东家,好久没在一起高兴了,今日咱多整两盅,非让你俩喝个痛快不可!”
黑子、二愣一面口中跟郑兴调侃,一面过去自己从缸里舀了瓢水倒在地上的铜盆里,很草率地洗了一下头脸,摘下挂在门里墙上的布绳衣甩外面噼噼啪啪一气打去身上的尘土,三人便相随着来到饭厅。此时,餐厅里一张大圆桌上,早已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坛上面标有“三十年陈酿”字样的羊羔美酒,三双玲珑剔透的象牙筷子,也已齐整整地摆放在那儿。这是一处一门两过道的房屋,里面比其他房屋更要阔大,灶房和餐厅都设在里面,一进门的那间阔大堂厅和左门进去那间是两处饭厅,平时伙计们上灶用餐都在这里,从右门进去那间便是厨灶间。伙房里,几个女厨子正在忙着炒菜,浓郁的饭菜香味在一阵阵扑面而来。
见三个东家有说有笑走了进来,一身厨子打扮的金莲、月月便一身利落地从厨间冒出来迎了上去。两人一片热情地先跟久未见面的黑子和二愣打过招呼,逗笑了几句,金莲手一摊就说:“快坐下吧,酒菜都准备好了,三位东家平时都腰来腿不来的,真是难得一聚,今日痛痛快快喝一场吧,酒是三十年陈酿,诸葛孔明爱喝的羊羔美酒,热菜立马就上!”
黑子侧头看着桌上只放有那么一坛酒,两眼一瞪,道:“就这么一坛子?够他姐的脚指头咧,一会儿就喝塌底了!”
闻听此声,围着灶裙正在厨间忙活的山花,便知是黑子跑口外回来又在咋咋呼呼饿吼,立刻停下活从里面噔噔噔地出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黑子说道:“呀呀,我家黑子回来啦,看脸上瘦的,今日咋这么大口气,那么大一坛子酒不够你喝?我看怕是跟谁过不去哩!告诉你吧,就知道你回来要喝个没完没了,里面还放着两坛哩!那两坛要是还不够,那面库里三十坛五十坛多的是,别说你三位东家,就是招待三百人也塌不了底的!”
“看如今的三婶口气大的!”黑子嘿嘿一笑道,“黑子是跟您开句玩笑咧,一坛是不够,不过最多再抱一坛过来就是了!”
“好好好,三婶给你再抱一坛,再抱两坛!够了吧?”山花笑容满面,见黑子口气还是不小,失笑了一下说,“三位东家多少时才在一起喝一顿酒的,足称我家黑子的心意!”说着,便扭动自己肥胖的身躯立刻折回到厨间。转眼工夫,她自己没出来,却见小十斤抱着一坛子酒摇摇晃晃地从厨间小心挪了出来。黑子看着感到眼晕,连忙上去接下,俯身看着小十斤道:“呀,十斤,你怎么也跟你娘来这里,这么点大,不怕抱着把酒坛摔了?”
“十斤力气大,不怕的。”小十斤仰脸望着黑子说,“俺娘让俺抱出来交给黑哥的。黑哥怎么走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黑哥不在,俺嫂经常抱着小黑圪旦来这里瞅黑哥!”
小十斤天真的实话实说,一时逗得大家哄笑起来。二愣趁势就逗说,十斤,十斤,我问你,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十斤吗?十斤说知道,俺娘一生下俺就十斤,所以俺娘给俺起名叫十斤。二愣就又逗说,不对吧?你娘一生下你时就十斤,今年八岁,都长八年了,怎么还能叫十斤?小十斤想了想说,怎么不对,我的岁数每年长一岁,名字又不长!二愣跟小十斤的一问一答,逗得大家又笑了一气。十斤是保顺的骨肉,生得五官阔大,粗壮结实,体貌特征从小极像保顺。保顺死后,山花回到赵家跟了原配丈夫黑子三叔赵永义两个月,就生下了小十斤。由于聪明可爱,赵永义特别喜欢小十斤,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后来在小十斤的姓上起了些麻烦,赵永义要让小十斤随他姓赵,山花却坚决不依,说十斤是保顺的后代,身子骨里淌的是保顺的血脉,凭什么姓赵?保顺虽不在了人世,但我要替保顺做这个主!两人争吵了三天三夜都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山花叫了郑兴去调停才说成句话,十斤是左家的血脉,随保顺姓左,赵永义承担小十斤长大成人的抚养义务,将来十斤为赵永义养老送终。只是,发生这次纠纷后,在八岁的小十斤身上,或多或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像以前那样跟赵永义亲密无间了,他开始躲着他。而山花却进一步把小十斤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是一块宝玉,生怕失去,总想随时带在自己的身边。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间,香味四溢的热菜很快就一道道上来,凉菜热菜共上了十二道。吃开后,坐至上座的郑兴兴致极高,举杯先为远道辛苦而归的黑子跟二愣接风洗尘,送上祝福,黑子、二愣慨然相对,言来语去,笑声一片,场面热热闹闹起来。兄弟三人高兴了一气,酒过三巡,黑子便把话切上了正题。黑子吃了口菜,望向郑兴道:“郑东家,我和二愣今日找郑东家要酒喝,有两件事要和你相商。”
郑兴与黑子、二愣从小为结义兄弟,合作共事三年来,黑子和二愣对郑兴的称呼自然也不会改口,一向是直呼其名。今日黑子突然十分郑重地冒出一句称其为郑东家,郑兴顿觉非同寻常,很不舒服,便陡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奇怪的目光望去黑子一眼,说道:“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连你也称我郑东家了?有什么事相商,直说就是了。”
“可不呢,从今日起,我俩都要改口称你郑东家了!”黑子的脸已喝得黑里透红,在悠悠地放着光,像一头硕大的茄子瓷瓷实实地搁在他的颈项之上。他咽下嘴里嚼着的一口菜,朝郑兴郑重地说道,“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长。我们的生意做到如今这么大,虽说赚了不少银子,可总不能这样群龙无首地迁就下去了,我们中间也得有个大总管大老板什么的执起事来。我俩已经商量好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生意摊子的大总管,我和二愣辅佐你干。”
“都说些什么话呀!你俩今日这是怎么了,我得罪你们啦?”郑兴闻听一怔,看了看黑子,又看了看二愣,不情愿地说道,“什么群龙无首大总管不大总管的,你别瞎鼓捣!我们这不三年都干下来了嘛,而且干得很好,谁跟谁之间从来都没红过一次脸,不也赚到了不少银子?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少了谁都不成,我可说什么也不答应!”
二愣把话接过去,看着郑兴很武断地说道:“去你的吧,这事可由不得你,我和黑子已商量好了,你是名秀才、大孝子,已成当地有名望的人物了,感召力大,这个舵非你掌起来不可!”
见黑子、二愣硬要把担子往自己身上压,郑兴态度很是坚决,立刻摇头道:“不不不,别的事我听你俩的,这事可说什么也不答应!”
郑兴这么谦让不受,黑子、二愣哪肯松口,仍然坚持把大总管大老板的头衔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栽,郑兴还是推辞不受,事情也就一时说不成了一句话。接下来,郑兴却把话题一转,他将中秋节给场子里的伙计和乡亲们发放福利、增加了银子的事提了出来跟黑子二愣商量。黑子先望二愣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郑兴,态度明朗地说道:“你别跟我俩商量,从今以后,大事小情都你说了算,该做什么主的你就做。”嘿嘿一笑,半开玩笑道,“不过,我俩还是股东啊,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这是我俩特意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其二是,咱这摊子不能这样没名没姓地搞下去了,也到该响响亮亮起个名字的时候了吧?甚事都得有个名头,名正言顺,我黑子大粗人一个,还给我儿子土里土气地起了个名字叫黑圪旦哩,都三年了,我们这么大的生意摊子,连个名头都没有,这怎么行?”
“是该响响亮亮有个名头的时候了!”二愣听黑子说起为生意摊子正名,兴致一下就上来,提高声音立刻附和道,“黑子说得对,郑秀才满腹经纶,怎么不给咱们的生意摊子正儿八经起个名字,写个牌子挂在大门外,看上去多来劲!”
郑兴深深看着黑子与二愣,却未立刻表态,他抱起酒坛,从从容容地给黑子、二愣的杯中倒满,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放下坛子缓声说道:“跟二位兄弟看法一样,这事我也多次想过了。趁着今天大家聚在一起,跟二位兄弟商量一下,我想把我们的生意经营规模再扩大一下,打算明年再置买五十垧土地,再增建一处场子,人员增至百十来号人,响响亮亮起个名字。不知二位兄弟看法怎样?”
“好主意!我俩真没想到扩大经营规模这一层!”黑子、二愣闻听,眼睛俱是一亮,二愣将腰身挺了挺,率先大声叫着说。
“他娘的,单凭郑大东家的这条主意,也得罚你一杯了!来,喝酒喝酒!”黑子的激情也立时上来,他没去罚郑兴喝酒,而是自己首先举起杯来张罗着要共饮,二愣看着当下就不依,吵叫起来坚持要罚郑兴酒,黑子好一气跟二愣争辩着鼓捣,最终却是三人都举起杯来碰了一饮而尽。黑子又抱起酒坛将杯中倒满,放下坛子,然后看着郑兴问道:“郑秀才打算起怎样一个名字?”
郑兴不慌不忙吃了口菜,看着二人接言道:“名字我已想好了,不知妥不妥当?”
“打算叫什么?”黑子二愣目光紧紧盯着郑兴问道。
“‘河东大地牲畜贩运集散场’,你俩玩味一下,也不知贴不贴切。”郑兴看着他二人试着说出,显然在征询黑子、二愣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