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空心思的杜日虚,心里当然明白自己对陈梦章是“启”而不“发”,他知道,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穷得不能再穷的樵夫,堂堂的陈梦章怎么会知道他姓甚名谁?说得过于直露,陈梦章也不是等闲之辈那么好愚弄的,他还不一眼就看透你杜日虚居心何在?于是,佯装思考片刻后,终于绕了道弯儿,说道:“在下认为,县太爷一定是遇到过一个满身晦气、姓名冒犯水神的人。要不,县太爷您那样仁德贤良效忠朝廷,前程锦绣,好端端的怎么会做此噩梦?”
听得此言,陈梦章紧皱眉头,沉思半晌问道:“我看也是,日虚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呀?”
见县太爷自己求问,杜日虚心下甚为得意,但脸上却装得十分镇定,沉声道:“县太爷,以在下之见,目下最当紧的是,赶紧想办法破解邪恶,占得先机,以逢凶化吉。至于那个姓名上犯大忌一头晦气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来,待在下回去冷静下来,再为县太爷慢慢寻找。”
陈梦章被杜日虚一番花言巧语,说得茅塞顿开:“看看看,我都打架忘使拳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那多时到神庙祈祷神灵保佑才是?”杜日虚脱口道:“事情这么急,绝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现在就去!”
陈梦章闻言,欣然点头,很快便将衙役吴二叫来,打理好香火供品,一行人提灯前呼后拥着陈梦章,急匆匆往神庙求神拜佛去了。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月黑星稀。行至距寺庙百十多步时,陈梦章顿觉后背上陡地冒出一阵凉意,立时停下脚步,杜日虚和其他两个随从衙役也便跟着停了下来。见陈梦章一时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杜日虚赶忙趋上前问道:“县太爷,您怎么了?”陈梦章从袍袖中拿出一块巾帕,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闷声道:“本官此时心里惶惶的在乱跳,怎么也静不下来,一双腿也在不停哆嗦,日虚你说这是怎么了?”杜日虚心头一动,安慰道:“县太爷不必张惶什么,您一生积德行善,忠孝两全,神灵定会保佑您的!”
此时此刻,面前的寺庙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大门洞开,里面死一般地沉寂,阴森恐怖得让人不寒而栗。一进庙殿,手下人很快张罗着摆上供品,就连忙退出庙外静候。神佛前,只有陈梦章自己在十分虔诚地跪地烧香燃烛叩拜,杜日虚则在一边静静地立着观望等待。
陈梦章将点着的香火小心插入面前的香炉,虔诚地跪地磕过三个头,又双手合十于胸前拜了几拜,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道:“大恩大德的神爷,在下本地县令陈梦章,昨夜偶做一噩梦,梦见治下县城,有丈余高洪水猛至,祸殃百姓,在下深感焦虑。在下疑是不祥之兆,恐有不测将至,故今特来求助神爷保佑,以逢凶化吉。在下陈某,素有效忠朝廷、报效国家之志,现于当地为官,一日三渥发,一饭三吐哺,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但愿励精图治,为百姓造福一方,以遂平生夙愿。故虔诚求助神灵大慈大悲,大显神威,匡正抑邪,诛灭妖恶,保佑在下平安吉祥,事事如意!”
杜日虚一边看着,虽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但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还是充满了得意之色,一种不易察觉的微笑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陈梦章垂首跪地求神拜佛折腾了好半天,豆大的汗粒早从额头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他从袍袖中取出那块巾帕小心揩去,接着虔诚地祈祷道:“大恩大德的神灵在上,在下陈某今日许愿,若得到您的保佑,能逢凶化吉,官运亨通,将终身报答您的恩德。待在下飞黄腾达之时,将不遗余力,为您新修庙宇,重塑金身,永世垂供。”祈毕,又垂首闭目虔诚地静待半晌,才从地上谨慎地站起来。
也许是“心诚则灵”这句话生出了效应,当杜日虚照应着陈梦章从神庙走出来时,此时的陈梦章看上去已是一身轻松,神情变得十分镇定。杜日虚很是得意,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上前给陈梦章掸去衣袍上面的尘土,半开玩笑地讨好道:“不知县太爷这会儿觉不觉着,此时神灵已在暗中保佑您了!”
陈梦章微微颔首,道:“觉着了!觉着了!本官已然释怀了!”杜日虚脸上顿时大放异彩,很是得意地说道:“看来,这神灵还真是管用,能让人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哪!”
“多亏杜县丞拿出这个好主意来,才让本官从阴霾中走了出来。”陈梦章笑道。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全是县太爷的虔诚和德行打动了神灵,让您逢凶化吉。刚才县太爷跪在神佛前的祈愿,皆是忠孝节义,一片赤诚之心;而当今皇上,正是以‘孝悌’治理天下,以忠孝擢拔人才。我想,神灵一定会保佑您逢凶化吉,平步青云。”杜日虚谦虚了两句,便如此奉承道。
闻听此言,陈梦章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眉宇间现出一片亮色,慨然说道:“托你的口福,那就听天由命吧!不过,说句心里话,无论我陈某日后是升是贬,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同乡!”
杜日虚连忙称谢道:“多谢县太爷帮衬,我杜某能承蒙您多年出力帮衬,真是三生有幸!来生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陈梦章一笑道:“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谁让我是你的同乡和兄长呢,帮衬一把也是义不容辞的。”
二人一路说着回到县衙,吴二和另一衙役散去后,杜日虚跟着陈梦章回到他的府邸。陈梦章沏好茶端了一杯放在杜日虚面前说道:“日虚,你不是早就觊觎着前营兵站总督那个肥缺吗?听说,兵站乔总督,被擢拔提升已成定局,很快就要离任了,这事你可要抓紧去跑啊!”
杜日虚闻听激动不已,惊诧道,“这么快?要不是听县太爷现在说,在下还真被蒙在鼓里呢!可要跑这事,在下心里还真没底,上面官府又没靠山,县太爷,不瞒您说,这事要办成,真还离不开您的帮衬呢!”
陈梦章慢慢呷了口茶,淡淡地说道:“没得话说,你我是同乡,又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帮衬得上要帮,帮衬不上也得设法去帮。”
一听此言,杜日虚喜出望外,趁势道:“凭县太爷这些年在官场打拼,也不愁帮不上!”
陈梦章沉思片刻,转了语气道:“不过,这年头的官场,你也不是不知,要打通关节办成事,只靠人惯马熟,拿不出真东西,恐怕也没人买你的账。”杜日虚听得,想都没想,赶紧道:“县太爷,这情形在下不是不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就直说吧,以县太爷看,要办成此事,需得怎么个数?”
陈梦章不急不慢,端起茶杯又呷了口,凝思半晌,竖起三根指头,不看杜日虚缓声说道:“要办成此事,少说,也得这个数。”杜日虚将脑袋往前凑了凑,瞧着陈梦章竖起的三根指头,低声问道:“三千两银子?县太爷,这个数恐怕不成吧?”陈梦章淡然一笑道:“三千两银子当然不成,我是说三万两。”他瞥见杜日虚愣了一下,就又笑道,“怎么,害怕了吧?我只是给你说个不大不小的平常数,倒把你给吓得!”
“三万两银子,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杜日虚眼里立时闪出两道冷光,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在下的家底县太爷不是不知,自幼家境贫寒,先人那里又没留得什么家资,只靠自己近年单枪匹马在外苦心闯荡,即便偶尔摆弄几件古玩,也甚是微不足道,派不上多少用场啊!”
陈梦章被杜日虚的一番话给逼住了,他不得不就此亮出底牌来,语气变得平和了些,缓声道:“我也不是用那个数凭空唬你,如今官场,卖官鬻爵,世风日下,钱大官大,钱小官微,什么也没有你就什么也没有,这情形你不是不知。兵站总督是块肥肉,又是军方的领地,要打通上下的每道关节,是要费好大周折的,而且眼下已有多少人在四处活动争抢那个缺位,你说能少了那个数?”
“少不了,是少不了那个数!”杜日虚连连应着,抬手抹一把头上渗出的虚汗,心一横咬了牙进而道,“弄!我杜某就是砸锅卖铁,求朋告友,也得设法凑齐三万两银子把这事办成!不过,县太爷,只凭在下是背上猪头也寻不着庙门的,要上下打通关节,办成此事,在下就全拜托县太爷您了!”
陈梦章听得朗声一笑,道:“看来,老乡真要逼我出马,叫我倒没法推托了!”说过这句,他略一思忖又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那就抓紧办吧!”杜日虚顺势拜托道:“县太爷,此事既然相托于您,您就放开手脚去办吧,在下这里只管拿银子,是要坐享其成的!”
陈梦章笑道:“老故人要把话说成这样,那我就更没退路了!”
“退路?这事县太爷想帮也得帮,不想帮也得帮!”杜日虚满脸喜色,有些武断地说道,“办成此事,在下将一生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陈梦章听得一下沉默在那里,有半盅茶的工夫都未做声,不知在思考什么。
4
黑子筹集本银,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自己的亲爷赵泰斗老爷子那儿卡了壳,说定每人应筹的五百两本银怎么也筹不起。到这份上,郑兴不得不挺身而出,求到自己的恩师唐老先生名下,让他亲写手书交给紫薇,亲自领着他进城去找唐老先生的挚友——万茂盛典当行的万茂盛老板去借。
其实,万茂盛老板只比唐老先生小两岁,是他早年在县学馆做先生时的学生。只是,后来两人关系甚密,处成了朋友。因此,在万老板那里,唐老先生一向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
临行之际,唐老先生跟出院外,沉吟半晌,嘱咐过一番后,又对女儿紫薇道:“薇儿,见着你万叔,千万别提你娘失疯的事,免得你万叔为咱家操心。”
紫薇望着父亲点头应着,她的眼中有泪花在滚动,强忍着隐隐作痛的心和悄然涌出的泪水,告别父亲后,便与郑兴走过中街,匆匆往城里去了。
县衙堂内,陈梦章心情异常沉重地在案前坐着,正凝眉看一份朝廷下达的公文。看过一阵,便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神情异常严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吱”的一声,杜日虚推门进来,小心地问道:“县太爷,您有事找我?”
陈梦章叹了口气,沉声道:“刚刚接到朝廷下来的一道急旨,你先看看。”说着,将案前的公文往前推了推。杜日虚拿着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微变,说道:“朝廷要为皇上太原离宫选秀充实后庭,还到咱这一带来选?”
陈梦章微微颔首道:“对,因为是充实离宫后庭,所以这次是到民间小选,要让县府提前物色美女,待朝廷派大员下来勘验合格认可后,便要及时送到太原离宫。”杜日虚惊讶道:“皇上离宫充实后庭要下面提前物色,我可是头回经历此事!”陈梦章一笑道:“那你就经历一回吧。时间很紧,按公文上说,下月二十日前后,朝廷就派大员下来了。今天是三月十八日,时间只有一个月了,要抓紧去办。”
杜日虚长舒一口气,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道:“在下会抓紧去办的,可说句实话,在下心里连一点底也没有。按公文上面所说,不仅容貌、身材要百里挑一、倾国倾城,具有国色天香之美,还要身出书香门第,识得诗书。在下担心,按此标准,恐怕这地方一时难寻中意的呢!”陈梦章看一眼杜日虚,说道:“愁什么,咱这一带自古就是出美女的地方,秦始皇当年选秀都少不了要往咱这一带来选,只要下去多留意些,就不难物色到。”顿了顿,又道,“你心里要明白,天子无私事,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皇差,掉以轻心不得啊!”杜日虚闻听,一怔道:“在下心里明白,这事哪敢有半点含糊,不想吃这碗饭了?县太爷放心好了!”
陈梦章道:“那就下去抓紧办吧,再过一个月,朝廷派大员下来就得交差,千万不得有误。”杜日虚连连点头道:“在下记住了,记住了!过会儿,在下就领着吴二下去抓紧办此事去!”
从陈梦章衙邸低头思索着出来刚走过一条甬道,就见吴二和两个衙役迎面过来。吴二一眼看见杜日虚便大声道:“杜大人,你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杜日虚一怔道:“怎么不记得,三月十八,城里大集会的日子。”吴二就说:“说好要弟兄们跟着你到大街上去赶集会逛一阵子,然后到城南街古玩市场上遛一圈,瞅两件古玩字画。我和弟兄们都等半天了,您跑哪儿去了?”
杜日虚心中依然在想刚才的事,脸上平静地说:“我记着呢,县太爷有事叫去说了句话,你们倒等不及了?走,咱走,现在就走!”
“我已在大街上遛了一圈了,集会上热闹着呢,快走吧,去晚了怕赶不上趟呢!”吴二说着,便与两个衙役跟着杜日虚从县衙出来,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往城南街古玩集市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