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考后,郑兴面对答卷凝神思考,沉着应试,果然出手不凡,场场下来都得心应手,一切皆在自己的预备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感到腹中才学仅拿出了十之六七。这让唐老先生显得更为得意,全部科目考完之后,在下榻的客栈里,唐老先生跷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对郑兴说道:“为师早已料到,凭你的才学,这次赶考必中无疑,你就放心等着放榜吧!”
放榜时,郑兴果然金榜题名,名列第三!
榜前看榜的人群中,郑兴仰头望着自己赫然在上的名字,激动不已,胸中似有波涛在一浪一浪翻滚,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定睛看着,视线不禁模糊了,而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名字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跳着跳着,顷刻间便化作一团燃烧的烈火,随着火势的越来越大,他的名字连同那整个题名的金榜,很快便在那燃烧的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
郑兴一时惊呆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和失落感蓦地充斥于他的心中,金榜题名,怎么会在瞬间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自己的名字连同整个金榜在燃烧的烈火中化为乌有?难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梦?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自己过去不是没做过梦,即使是彻夜不醒的大梦,也不会做这么长久!而且自己从未有过上京赶考的经历,如果真是梦,呈现出来的那些人物、场景,一切的一切,怎么会那么清晰、真切、有血有肉呢?从惊惧中醒来的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惚之际,他从书案上直起身清醒了一阵,他抬眼看屋里,正面墙上孔大圣人的画像依然在那里挂着,他看孔圣人,孔圣人也在看他。书案上放着的笔砚及一边摞着的两摞诗书犹在,眼前备考的书卷依然打开着,寂静的书房里一切如故。他这才终于断定,原来自己居然是做了一场人生的美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点都不假。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确也曾是郑兴这个热血男儿梦寐以求之事。然而,眼下在他的灵魂深处,却正在悄然发生着一场蜕变,严酷的现实,让他多年来一直追求和期盼考取功名的这一美梦彻底破灭了。看着老迈的父亲终日上山打柴,然后拖着老迈之躯,步履蹒跚晃荡着到处去卖,他的心在滴血,像刀剜一样难受,他觉得自己整日关在书房里备考,简直是在作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孝之子!他不愿看到村人在他身后指指戳戳,指责自己是忤逆不孝之子,他甚至莫名地对世人庸庸碌碌、趋之若鹜地去挤科考这座独木桥,此时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已是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从门的间隙悄然射了进来,将一抹昏黄的影子投在地上,湿漉漉的,像一把血淋淋的利剑。此时的郑兴心中完全被烦恼与痛苦无情地折磨着,他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摔在满是诗书的文案上,默默望着地上残阳投进来的那一抹影子兀自发呆,心中如倒海翻江般难受。再这样关门备考下去,自己将要发疯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种要命的煎熬了!他想心一横就此放弃科考,从科考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实实在在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想到父母多年的苦心期盼,思来想去,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又强打精神,重新打开书卷,目光呆滞地游移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
不知如此呆坐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只下蛋母鸡高亢脆亮的呱呱叫声,接着就听见母亲在院里走动的声音。郑兴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窗外,屏息凝神静听,母亲的声音便从外面传了进来:“知道了,你下了一个蛋,别一股劲地邀功请赏了,多烦人,兴儿在书房备考呢!”兴许是母亲以吃食奖赏了那只下蛋的母鸡,因此接下来听到的便是边啄食喉咙里边发出的那种低沉而细碎的咕咕叫声。
当过了一阵郑妈轻轻推开门往里瞧时,郑兴已将视线与思绪从外面收回,装作在伏案备考的样子。
“兴儿,一个月之后你才赴考,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会把身体累垮的,到外面走走去吧。”一脸忧郁的郑妈探进身来谨慎地说道。
郑兴目光游移在字里行间,头也不抬地回道:“娘,儿子明白,可要儿子求取功名,是爹娘多年的心愿,儿子岂敢违背?”
“那也不能不顾身体啊!”郑妈紧紧盯着儿子的脸这么说。
“娘,儿子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挑起家里的重担,好好孝敬爹娘,让你们颐养天年了。”郑兴抬起脸来,用试探的语气对母亲说。
“兴儿,娘不是这个意思。春闱科考,你一定要去的!”郑妈走进门来,强调了一句,顿了顿,目光中带着几许忧郁望着郑兴接着道,“兴儿,今日娘这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总担心你爹今日上山打柴会出什么事的……”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神情显得十分沮丧。
郑兴闻言一怔,忙问道:“娘,你说什么?”
郑妈缓了缓神,轻舒一口气道:“你爹今日一大早上山打柴走时,说他头脑昏昏沉沉的,娘怕你爹的晕病复发,让他在家好好歇两天改日再去,可你爹说什么都不肯。”
郑兴闻听,不禁担忧起来。他知道父亲是患有严重晕病的。父亲的严重晕病是那年听得哥哥郑旺被征去做苦役客死他乡异地的消息后突发引起的。父亲自从那次身染晕病后,就再没有彻底痊愈,每隔一段时间,这种晕病就会复发、折磨父亲。父亲的晕病已有两年多未复发了,难道今儿个又要复发了?郑兴不由担心起来,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安慰娘亲道:“娘,您别太担心,这两年,我爹的身体已将养过来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郑妈没有回应儿子的话,满脸忧郁站在那里。
郑兴话音刚落,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声:“郑兴,郑兴!快,快!你爹出事了!”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怪,怕甚就有甚。郑兴猛地吃了一惊,他听出这是来喜在喊,还未来得及回应,来喜已一阵风似的喊着奔进门来,气喘吁吁地着急说道:“郑兴,你爹在孝河湾道上晕厥过去了,黑子、二愣正抢救呢,你快下去看吧!”
郑兴听得如遭雷劈,下意识地回首向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母亲打了一声招呼,便夺门而出,跟来喜朝孝河湾没命地跑去。
来喜姓左,人长得瘦小,身单力薄,已过而立之年还没讨到媳妇。但他心眼好,人缘好,是个勤快善良的热心肠。村里不管谁家有事,来喜总是一片热情地跑前跑后,舍身相助。他有个小毛病就是自尊心太强,有时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八岁时,爹娘就撇下他双双过世,从此,来喜只身一人,守着爹娘留下的一间破屋独自勉强维持生计。多年饥饱冷热无常的艰辛生活,使他肠胃极为不好,很爱放屁。一次,黑子、二愣陪他到邻村一女方家相亲,来喜知道自己爱放屁,路上嘱咐他俩,关键时刻你俩一定要为我遮羞啊!黑子二愣笑了笑,没吭声。中午女方家招待吃饭,吃饭中间,来喜果然“咚”地放了个屁,他转头看着黑子,说:“这个黑子!”黑子理会来喜的意思,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女方大人刚要开口问话,来喜又放了个响屁出来,他转头看着二愣:“这个二愣!”二愣也没吭声。女方大人问话刚落,他又一个响屁出来,转头发现黑子、二愣已都不在了身边,便说:“这个屁眼!”女方大人见状,没吭声,却轻轻叹了一声。第二天,媒人去跟女方家把话,女方大人说,人倒长得挺面善,听人说心眼也好,可就是自尊心强了些。媒人再三撮合,女方大人总频频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桩婚事。后来也相过十来次亲,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未能成婚,就这样一来二去,左拖右拖,就将来喜拖到三十好几。
当郑兴跟着来喜一口气跑到孝河湾时,黑夜已将整个河湾无情地吞噬了,但仍能听到孝河水在哗哗奔流着。黑地里,一只雪白的野兔从路边草丛中突然蹿出,在歪歪斜斜横在道上的柴担前停下看了两眼,然后绕过柴担向河边奔去。远处传来几声长长的野狼嗥叫,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爹!爹!”郑兴呼喊着飞奔到晕倒的郑老面前。此时的郑老双目紧闭,四肢僵直,黑子、二愣万分焦急,掐着老人的人中正在紧张施救。郑兴见状,鼻子一酸,眼眶里泪水立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将出来。
“爹,您醒醒!您醒醒!”情急之中,郑兴一下跪在郑老面前,摇着父亲的身子不停地喊着,但郑老依然昏迷不醒。郑兴越发担心起来,他将脸贴到父亲的脸上,他感觉父亲仅剩一丝温热;将耳朵贴在父亲胸前,却感受不到丝毫气息;只有把摸父亲的脉搏时,才感到有微弱的脉搏在跳动。老人依然像以往晕厥过去那样,面色非常难看,郑兴用衣角小心将父亲嘴角溢出的白沫揩去,将父亲搂在自己怀里施救,然而父亲依旧一点意识反应都没有。
“好大一阵工夫了,都没有一点苏醒过来的迹象,这怎么行?”二愣着急地说道。
“郑兴,看来人一下醒不过来,这里天黑风大,别在这里耽搁了,我们赶快背着老人回家吧!”一直掐着老人人中的黑子见毫无效果着急地说道。黑子的话立刻提醒了大家。“你说得对,来,我来背!”郑兴说着,急忙将父亲背起,与黑子、二愣、来喜急速往家中跑去。
回到家中,郑妈一见依然昏迷不醒的郑老被儿子背着回来,登时被吓得瘫软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霎时间,不少村人也都闻讯赶来,一双双眼睛焦急地看着面如土色躺在炕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郑老,却都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唐老先生和女儿紫薇也一脸焦急地赶了过来。唐老先生进门后,见躺在炕上的郑老仍是人事不省,施救的人心急如焚,一头一头在冒汗。他慌忙走上前去,给郑老瞧了瞧脉,而后舒出一口气说道:“别急别急,脉搏还好,晕厥病人往往都是这样。把病人的头仰起一些,让他缓歇一阵,盖上两床棉被捂一阵汗,同时掐住人中,喂些盐水下去,一会儿就会慢慢醒过来的。”
大家按唐老先生所说,给老人身上盖了两床棉被,郑兴将紫薇端来放了盐的热水,给父亲一匙一匙慢慢喂了下去。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郑老就微微睁开了双眼。看着面部已松弛下来转醒过来的郑老,屋里的紧张空气立刻缓和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隔壁的德隆老汉口中大声嚷着“怎么老哥这晕病又犯了呢?”和他的老伴王妈急匆匆地走进门来,见众人正给扶坐着的老人捶背抚胸喂水,德隆老汉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说道:“醒过来了嘛,刚才在外面见到挑着担柴进来的来喜,才知道老哥晕病又犯这事。”王妈满脸忧色望着郑老道:“兄弟这晕病己有两年没犯,咋又复发了?”
“唉,这晕厥病不好防,人只要疲劳过度,急火着风,说犯就犯了。”旁边的人这样说道。郑老虽已醒了过来,但并未作答,坐在那里依然目光迟疑,一脸呆相。
“多亏被人发现得及时,要在远道,或深山老林昏厥过去,事可就大了!”
“郑叔,年纪不饶人了,可不是上山打柴的时候了!”
“以后可不能再上山打柴了,儿子都这么大了!”
“就是嘛,有谁家这样,儿子都这么大了,老人还要上山去打柴。唉,真是的!”
“郑叔,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可不能再执拗了!”
……
听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如此这般议论,郑兴觉得很不是滋味,心中如同刀割般难受。他听得出来,众人七嘴八舌的这些话,分明是对自己这个不孝子的严正谴责,他觉得众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条条高高举起的皮鞭,在无情地抽打着自己!
“爹,这会儿心口好受些了吧?”郑兴边给父亲喂水边问道。
清醒过来的郑老仍然没有作答,只见老人一脸惊疑,目光呆滞,望着屋里的一切有些莫名其妙,大半晌,才迷迷糊糊、如梦方醒地说道:“哦,我怎么在家里呢?我刚才是晕过去了吗?”
“爹,您刚才挑柴回来晕倒在了孝河湾道上,刚清醒过来!爹,您再喝些水,看,嘴唇都干裂了。爹,从今以后,再不能让您老人家上山打柴了!”郑兴边给父亲喂水,边满眼含泪道。
郑老听得有些不服,立刻接了话,声音迟缓地说道:“你说甚?歇两天爹这身子就过来了,爹还能去。爹这几年身子骨恢复得还算硬朗,可也奇怪,今天怎么又会晕倒在半道上呢……”他虽很是自信,但又有些遗憾自己的老不中用。
众人看他那股子犟劲,都不敢做声,只有坐在炕边的德隆老汉跟他搭话道:“唉,老哥,别耍你的犟劲了!上山打柴是折腾人的苦力活,人到底上年纪了,不服也不行,吃喝又长期跟不上,身子骨早就亏了!再加山上风大,肝火攻内,不晕倒才怪呢!”郑老迟疑地望着德隆老汉,没有吭声,不知心中在思考什么。
紫薇很快便端来热气腾腾的一碗粥,众人见此,连忙让开,紫薇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郑老面前,道:“郑伯,这是刚熬出的粥饭,您先喝一碗热热身子,我再给您去做碗发汗姜汤面来,发发汗身体就舒服了。”说着将端来的一碗粥饭递给郑兴,就又转身回到厨间去了。紫薇虽与郑兴定了亲,像一家人一样,但她仍然称郑老为“郑伯”。其一是郑老比她爹唐老先生大两岁,其二是按当地习俗,不过门不改口,依然要按原先叫法称呼。紫薇从小到大常来郑家,尤其是正式定亲后,跑得更为频繁。因此,她对郑家了如指掌,就连平时米米面面存放在哪个瓦瓮盆罐,她都一清二楚。今儿个郑妈被郑老的晕病吓得懵懵懂懂乱了阵脚,她就主动替郑妈去烧火做饭,里里外外忙活一切了。只一会儿工夫,她就将烧好的粥端来又为老人做发汗姜汤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