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憋着一肚子委屈回到卧室,深感自己受了委屈。想到那日母亲说要给自己寻城里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心里就更加逆反起来,心中暗自道:俺才不稀罕呢!俺就是喜欢黑子,喜欢他结结实实的身板,喜欢他黝黑的脸膛,喜欢他直爽的性格,喜欢他对俺好、喜欢俺。说什么女人男人一搭里走多了就是什么伤风败俗,俺可不管这一套。俺都十八大九的人了,俺有俺的爱情,不信你能管得住!哼,你要觉得管得住你就管吧!想着想着,便寻思起脱身之法,突然听到山花进来的声音,脑瓜子一激灵竟生出一条计来,于是她很快做好准备,要上演半真半假的惊人一幕。
一直想成全黑子与婷婷这对恋人的山花,听魏妈说婷婷在里屋,便走到门前喊婷婷,里面悄无声息,却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山花听得,那声音像是搬动椅子的声音,还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顿觉事情不妙,将门推开看时,屋里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婷婷披头散发、气急败坏,正仰面站在一张椅上欲悬梁自尽。山花不禁惊叫一声“魏婶快来”便扑了上去。魏妈放下手中的活急奔过来,见女儿婷婷正双手抓着悬在梁上的一个绳圈往自己颈项上套,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急了跳着说:“我的好女儿呀,娘都是为你好才那样的,你怎么不理解娘要去上吊呢?”这时,婷婷已被山花手脚麻利地抱住往下弄,魏妈手忙脚乱,也急急地上前帮着往下扶女儿。被救下的婷婷面如土色,目光呆滞,嘴里喃喃自语着:“你们谁也别救我,我这样活着,觉得倒不如死了的好……”
看着可怜的婷婷,山花不由眼圈红了,打断婷婷忙劝道:“说什么也不该这样呀!你知道吗,如果你真要寻了短见,怎么对得起养育了你这么大的爹娘呢?你这样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什么呀?”她把最后一句话故意说得很重,婷婷似乎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怔怔地望着山花。魏妈悲伤道:“我跟你爹就养了你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从小把你从蜜罐子里养大,一心想让你日后出人头地,寻个有钱有势的正经门户人家,让你一辈子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你却这样不争气,还以死来相逼,好好好,娘不管你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婷婷一脸怆然打断道:“女儿不稀罕去过那种奢华生活,娘日后若要再相逼女儿,就算女儿今天没死成,可迟早总有一天女儿会死在娘手里的!”这话几乎是一字一顿痛苦地说出来的,魏妈听得顿时就又哭泣起来。山花急忙拉着魏妈走出外屋坐下劝道:“魏婶,你快别那么死搬老套子折磨自己了。儿女之婚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依俺看,倒不必那么刻板。婷婷人大心大了,也该有她的自由,要不,恐怕早晚还真要弄出不好的事来呢!”魏妈听山花这么一说,有些害怕,立时抹去泪水冷静下来,改了话分辩道:“山花,你魏婶可不是那种半夜里翻箱子想不开的人。俺是觉得外面风头大,怕她受凉,不想让她往外面跑,可她就是不听。”
见魏妈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山花也就来了个瞎子牵驴不放空,一本正经地说道:“魏婶,有个事我倒忘了,这会子才想起来。”魏妈问啥事,山花就说:“郑兴被征去到兵站背粮运草支前,对家中重病在身的老母亲放心不下,临行前叫我过来跟魏婶您说说,让婷婷常到他家去陪伴照应一下老人家,帮着做些事情,他将来会报答你们的恩情的!”
魏妈闻听,欣然应允道:“这倒是件正经事,郑妈经历了一场丧夫之痛,今又重病在身,孤苦一人在家没个照应。再说,婷婷刚生下时又吃过郑妈的三天奶,好歹也算是她的奶妈。听说家中住下一个被救回来叫紫娟的女子做伴,怕也顶不了大事,那就让婷婷过去吧。不过晚上可要让她早些回家。”山花心中一乐,应声道:“这你放心魏婶,婷婷白天过去跟郑妈做伴,帮着干些事,到晚上保准会早些回来的。”
山花见魏妈一口答应下来,便进里屋将此事告诉了婷婷,婷婷顿时心中云开雾散,走到镜前对镜细心梳理一番,换了身漂亮衣服,然后又在镜前来回瞧来瞧去的好大一阵工夫,才志得意满地跟着山花出来。
一出院门,山花就扑哧一笑,对婷婷神秘地小声说:“婷婷,黑子回来了,他让俺过来跟你说一声的!”婷婷说:“俺早就听说黑子回来了,只是俺娘不让俺往出跑,亏得三婶你来才把俺解脱出来。”山花神情诡秘地道:“俺知道你娘生怕黑子回来把你勾引了去不许你出来,才编了谎话骗你出来的。”
婷婷笑了笑,惊讶道:“三婶这谎话编得让人真听不出是真是假,连俺都一时信以为真了!”
黑子见婷婷穿戴一身光鲜低头跟着山花婶子从小坡下来,忍不住喊了声“婷婷”,便摇晃着身子迎了上去。婷婷一抬脸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激奋之余,瞬间里却有一股子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眼泪便哗哗下来。
走到跟前,二人四目相对,黑子从她婆娑泪眼中似乎完全看到了她别后的满腹悲伤,不禁心头猛地一颤,乘着酒劲上前握了婷婷的手说:“你哭什么婷婷,你我久未相见,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一见面你就掉眼泪?”婷婷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流泪,揩去脸上的泪水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村里传说你在外头入了贼伙,让人好担心的,怕你真的走上黑道不能自拔,毁了前程。”
黑子紧紧地握着婷婷的手说:“别听别人瞎扯,我黑子的脑袋又不是用糨糊做的,怎么会去入贼伙走上黑道呢!”婷婷羞红着脸,看一眼黑子嗔怪道:“那你不是领回来两个模样像贼一样的人吗?”
见婷婷对自己充满怨气,黑子忙支吾着分辩道:“那……那是我在外面结识的两个朋友,我们志同道合,臭味相投。我是直肠子一个,他们也是直肠子,我爱行侠仗义,他们也是这种人。”婷婷听了静静地看他脸上半晌,便一把将他推开,说:“这么说,你以后打算还跟他们一道混下去吗?”
黑子一怔,伸手又将婷婷的手握住,摇头道:“那怎么会呢!我逃身在外,消息闭塞,得不到家里的任何情况,原打算潜回来探探消息见家人和你一面就走,可回来后情况大变,县衙已不再缉拿我,我就再也不会离你而去了。再者,我爷故去,我要为爷守丧以表我的孝心,怎么会离去呢!”婷婷不相信他说的话,一眼看见黑子穿着孝衣,便挣开黑子握着的手,不解地问道:“以表孝心?那我问你,你爷死了,你为什么不披麻?”
“婷婷你……”黑子很不理解,一脸肃穆对婷婷说,“我爷眼下还不出殡,披麻戴孝往村里跑,让人看着多碍眼!”婷婷笑了笑,说:“呦,士别三日,还需刮目相看呢,跑出去没几天,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很新奇。”
在旁边茅厕撒了泡尿回来的山花,见二人的话题轻松起来,便满脸笑容插了话道:“我家黑子是个活泛人,看上去好像粗鲁一些,其实不论什么事,做起来都是老虎吃算珠,肚里有数着哩!”婷婷就说:“有数个屁哩,彻头彻尾大粗人一个,上次我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的一双精美绣花鞋垫送给他,他很不珍惜,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婷婷这番话是故意说的,她心里明白,那双绣花鞋垫黑子早已送给了他三婶山花。那日山花与保顺成亲在她家吃饭,山花脱掉鞋子一屁股炕上坐了,她已瞧着自己一针一线绣出的那双漂亮鞋垫在山花的鞋里垫着,上面绣有一对鸳鸯,好看极了,她永远都认得出来。黑子闻听婷婷提及那双鞋垫不由有些羞愧,看一眼山花便低下了头。山花也有些不好意思,欲把话岔开,这时三人恰巧来到来喜院外,便头一仰说道:“知道不,黑子,来喜收留了个叫花女做媳妇,人长得特好看!”
“来喜收留了个叫花女?”黑子诧异地问。婷婷就说:“以后不许再叫人家叫花女了,人家名唤三妮子。”山花说她已去看过两次三妮子,三妮子自打跟了来喜,人已出脱得一片光亮,水灵灵的大姑娘一个,一表人才,很招人喜爱。黑子听得很是振奋,满脸喜色大声说道:“驴日的来喜,真还来他娘的八辈子运气了!”他顿了顿,又一激灵瞪着两眼惊问道,“哎,来喜到兵站去支前,丢下媳妇一人在家日子怎么过呀?”
山花接言道:“你别替别人担忧,来喜爱煞那三妮子了,临走前,三妮子所需的吃喝跟所用的柴火一应俱全,已都攒办的齐齐备备了!”
三人说着已来到院前十步远的地方,望着里面正欲进去,就见一个漂亮女子腋下掖着一个包裹从院门出来。山花眼睛亮了一下,喊道:“来喜媳妇,你往哪儿去呀?我们来看望你了!”三妮子朝他们望去一眼,却不理不睬,转身低头就朝院门外左边的小道疾步去了。山花紧走几步上前喊她的名字让她停下,可这三妮子的脚步却越走越快,怀里搂着包裹出了村头。一身肥肉的山花像滚球似的后面追出一程没追着,回来叹息一声,对已进到来喜屋里的黑子和婷婷说:“唉,这个来喜好命苦啊,好不容易收留了个流落来的叫花女做媳妇,不想他前脚往兵站支前刚一走,人家后脚就卷着东西跑了!”
“卷东西跑了?这不可能,穷鬼来喜能有什么好卷的!”黑子摇了摇头说,“我想是来喜走了,她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跑到外面散心去了。”山花说:“跑到外面散心还拿包裹?我看十有八九是卷着东西跑了,要不,怎么会一见到人就那么拼命地逃跑呢!”
黑子叹了一声,说:“她已无栖身之地,很可怜的,她会逃往何处呢?”婷婷就说:“谁见着她都觉得可怜,大前天俺来看她时,见她衣服破烂少穿没戴的,就把俺只穿过两次的一件红衣服拿来送了她,她很感激,操一口南方口音还说了声谢谢。”她说着正好看见那件衣服在对面墙上挂着,用手一指说,“对,就是这件。”黑子拿眼睛朝家徒四壁的屋里扫了一圈,想了想道:“不会是卷了东西逃走的,她一定还会回来。”
“回来就好,有她在,来喜心里就有个家。”山花说着,便随手收拾整理起乱糟糟的屋里来,说来喜一走,这三妮子倒连收拾屋里的心思也没有了。山花刚把地上凌乱的东西收拾放好,然后扫了一回狼藉的地上,不知哪根神经一动,心中却突然惦记起家中藏着老爷子给的那两个金元宝,顿时忐忑不安起来,推说家中有事,便与黑子婷婷告别出来一阵风似的匆匆去了。
山花走后,黑子、婷婷登时神情放松下来,二人对面坐了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从别后的相互思念之情和各自的遭遇,谈到今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两人时而深情叹息,时而脸上露出欣然之色,时而又慷慨激昂,信誓旦旦。当婷婷对黑子表白自己今生今世再不会去爱上第二个男人时,黑子显得激动万分,竟一把将婷婷揽在怀里紧紧搂着,在她脸上每一处地方狂吻起来,也就对婷婷表白了自己“海枯石烂心不变”的一片赤诚之心。婷婷完全陶醉在黑子的狂热亲吻与发自肺腑的爱情誓言之中,幸福地将头依偎在黑子的怀抱,然后就将自己的小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黑子嘴边对接了过去……
掩着的门“咯吱”一声开了,婷婷吓了一跳,立刻从黑子怀中挣脱出来。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忙走出门外看时,外面什么也没有,是被一阵清风吹开的。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她将垂下来的一绺秀发理好又回到屋里,忽然想起自己出门时母亲让她天黑后早些回家的嘱咐,一阵恐慌不由袭上她的心头,便对黑子道:“黑子哥,不敢待了,俺娘让俺天黑前就回去的。俺恨俺娘把俺管得这么死,不让俺跟你好,可不知怎的,俺娘她愈是这样,俺心里就愈是想跟你在一起!”
黑子闻言神情凝重起来,沉默少顷道:“婷婷,为咱俩的事你吃了不少苦头,听说你娘想让你嫁给城里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要不,咱俩及早分手吧,免得日后相互都痛苦!”婷婷脸色一变,凛然道:“难道你忘记自己刚才对我的信誓旦旦了吗?怎么只一会儿工夫,你就出尔反尔说出这种话来呢?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娘真要那样逼我,我就非死给她看不可!”
黑子听得惊骇不已,赶紧收回话道:“不,你别发火婷婷,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而已,就是天塌下来,这辈子我都非你不娶!”一听这话,婷婷的脸色登时由阴转晴,十分天真地说道:“黑子哥,俺怕你反悔,既是这样,我俩在这里向东跪着起个誓吧!”黑子说起誓就起誓,难道我黑子骗你不成?二人便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屋里跪地合掌而盟,他俩口中誓词不约而同,样子十分虔诚:“我二人今生今世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墙角,有一对虫子在声音美妙地吟唱着。
时间在这对有情人面前,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一阵阵西北风神色凄厉地呜咽着从村街上掠过,两旁的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在夜色下摇摇曳曳。夜色里,一位老妇正挑灯从对面的一条巷道走出来到来喜低矮的土墙之外。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往里望去一眼大声呼唤道:“婷儿!你在哪里?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声音有些沉闷,站着呼唤了几声,就又从土墙外离开,渐渐挑灯远去。
黑子和婷婷忽然听到魏妈在外面长声呼唤,不禁大惊,婷婷登时吓得险些歪倒在一边,好在黑子将她扶住。婷婷用惶恐不安、近乎求助的目光望着黑子,泪水就扑簌簌下来,上前抱着黑子颤声道:“黑子哥你快说,俺娘寻来了,这可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