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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魏忠外甥国栋和另两辆车子的其余三人,此时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了。那一刻来喜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但他却没逃远,趁保顺与七八个贼人恶斗的混乱局面,他爬上旁边的小山坡钻进了灌木丛中。因为他怎么也割舍不下自己的同伙保顺,他亲眼目睹了保顺与那七八个劫贼英勇搏斗的悲壮场面,目睹了他牺牲生命倒在血泊之中的最后一刻,眼睁睁地看着那伙贼人把三车军粮劫走,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见那伙贼人劫了军粮走远,来喜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拖着自己软得发抖的双腿从灌木丛中爬出,跌跌撞撞来到已躺在一片草地上闭上双目的保顺面前,痛声哭喊起来:“保顺,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这样走呀……”大半晌,在一片哭喊声中,保顺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行了……请转告我媳妇,要好好保重,儿子生下后……要为我好好养大成人……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说着,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双目。

来喜见状,放声大哭道:“保顺!保顺……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来喜大放悲声好一阵,从地上起来擦干眼泪,又对着保顺的遗体伫立默哀良久,稳了稳情绪,就突然想到要回去报告情况。却担心保顺的遗体会遭到山野飞禽走兽的伤害,便到处寻找着搬来些石块拦在保顺身体四周,然后在上面盖了些树枝杂物,才不顾一切哭丧着脸掉头朝山下急奔,回兵站找老乡郑兴和福满去了。

傍晚时分的兵站粮仓外,往回转运军粮的监收清点虽已进入尾声,但兵站粮仓外的街道上还是人车熙攘,来往不断。几个监收运粮头目手拿名表把守在兵站粮仓大门外,正按人按组逐一悉数清点监收运回来的一车车军粮。那些衣衫褴褛、面色凝重或挑或拉或推运回军粮的民夫,大都通过监收清点交完自己所运回的军粮渐次出来散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他们的宿营地,未通过监收的民夫和粮车已所剩无几。监收官多次按册悉数清点到来喜和保顺,以及另外两辆车子的国栋等人,都不见这些民夫运粮回来的踪影。

这让几个监收急得心急火燎皱眉议论了起来,一个监收头目看着名表上面的姓名说:“只剩左保顺、李国栋和赵存有这些车子了,怎么一直等不回来?”另一个就说:“我看是途中不知出什么事了,再等一阵吧,如果再过半个时辰回不来,说不定就是真出事了。”

结果,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这三辆车子运粮回来。几个监收顿感事情严重,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别说三车粮,就是半袋也从未在转运途中少过,殊不知,这是战时的军粮啊,谁敢在这上面动歪脑筋,不想活了?

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这三车粮回来,几个监收官见事情着实严重哪敢有丝毫懈怠,立即跑去将此情况向兵站总督杜日虚作了报告。杜日虚听说是永安堡的几个民夫连人带车不知了去向,顿时勃然大怒,说这是他走马上任以来遇到的头一件棘手事情,也是让他很没面子的一件事情。岂料杜日虚凝眉寻思半晌,居然将此事与自己耿耿于怀的郑兴联系了起来,他认为极有可能是此人在其中作祟,便立刻命令人尽快深入下去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执行命令的几个人当即下去,从民夫营地至附近的运粮途中仔细查询了一遍,一个时辰后急匆匆地跑来向杜日虚报告说,该查的地方他们都仔细查过了,不仅没有查到那三车军粮的去向,就连那几个当事民夫的影子也看不到,民夫营中那个叫郑兴的民夫也一时找不到。

杜日虚闻言,猛地站起睁大眼睛,瞪着那几个人道:“我命令你们,赶紧将那个叫郑兴的民夫找到,只要找到他,就会弄清这三车军粮的下落。”

“是,小的们这就下去!”

那几个人受命下去终于找到了郑兴,连夜将郑兴、福满提到了兵站总部突审。

公堂内,杜日虚神色阴郁地在案前坐着,思谋半晌,瞥了郑兴一眼,对福满旁敲侧击道:“本官问你,你要如实交待。你们永安堡的民夫这次运粮编于同一班组,你的同伙把军粮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福满被问得一脸茫然,已吓得头上往出渗汗,面露难色嗫嚅道:“大人,我们是编在一个班组,可是运粮回来路上浩浩荡荡那么多人,我俩只顾埋头拉自己的车子,怎么会知道他们把军粮运到哪里呢?”

杜日虚听得立刻沉下脸来,从椅上倏地站起瞪着福满拿手击案道:“大胆!竟敢找出理由来欺骗本官!我问你,运粮队伍一路由二百来个军士和监工押着,三千余人的运粮大军一人一车没少,偏偏你们班组就出了问题?我看其中有鬼,是有人在成心跟本官作对!”说着,瞥了郑兴一眼,气哼哼地在地上来回踱起步来。

郑兴见杜日虚无端责难福满,欲将大火烧到自己头上,忍不住接言道:“杜总督,我是负责这个班组的,运丢了军粮,我心里也特别着急和难受,过会儿回去后,我们立即就去各处赶快寻找他们的下落。不过,依小民之见,近来这一带盗贼猖獗,打家劫舍的贼人经常出没于山间背道密林之中,民夫途中运丢粮食,十有八九是遇到了不测,让劫匪把粮食给劫走了。”

杜日虚闻言大震,停下脚步望向郑兴,一脸暴怒地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是让劫匪给劫走的?你别找理由开脱自己,纵然军粮是途中被劫匪劫走,那运粮的人总该回来的吧,你的那些伙计们,怎么连一个人影都逃得不见了呢?哼,你别花言巧语,瞒天过海,愚弄本官!你出身于秀才,完全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那是朝廷用来打仗的军粮,别说少了三车,就是少了一车一袋也要杀头的!”

郑兴听出话音不对,一愣道:“杜总督的话小民越听越糊涂了。我们老百姓赤胆忠心,被征到兵站背运粮草支前,是为国家出力流汗效忠于朝廷的。可是如今时局不靖,盗贼比牛毛还多,防不胜防,正因为如此,杜总督才派了大批全副武装的军丁和监工一路保镖押运,现在军粮途中不幸被劫,反倒要我们这些手无寸铁只管卖力的无辜百姓承担责任,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你……你……别跟我讲大道理设法开脱自己……”杜日虚闻听,目光虚虚地望着郑兴支吾道,“我知道你是饱读诗书的名秀才,可我杜日虚也不是白丁,也没比你少念过诗书,说忠效朝廷这方面我杜某更不比你差,哪里用得着你在我面前讲大道理教诲我?我现在以兵站总督的身份明确告诉你,如若那几车朝廷用来打仗的军粮真没个交待,非治你们的罪不可!”

郑兴闻言一震,却笑了笑,放松神情说道:“杜总督也太夸张了,小民只是申述一下情况,哪里敢用大道理教诲杜总督。至于治罪不治罪,杜总督大权在手,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边站着的福满听杜日虚说非治罪不可,已吓得急了起来,梗着脖子分辩道:“杜总督,你总得讲理吧,我们老百姓是为朝廷卖力气的,盗贼肆虐劫走朝廷的军粮,怎么能把板子打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屁股上?”

闻听此言,杜日虚露出一脸倨傲之色,扭头瞪着福满不屑地说道:“呦,你也长了一副好舌头来跟本官强词夺理,看你的年龄也在五十多岁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难道还没有弄清楚‘理’字是怎么回事?哼,‘里’字旁边是一个‘王’字!把朝廷打仗的军粮运丢了,这板子不仅要往你们屁股上打,说不准还要你们的性命呢!”

人称好古叔的福满一向是爱讲死理、爱较真的人,听杜日虚这么说,一股怒气不由便从丹田冒了上来,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杜日虚,慷慨激昂地说道:“看来,杜总督是不愿跟我们老百姓讲道理,横竖都想让我们老百姓去抵命的,杜总督自己也扪心自问,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老百姓,用的老百姓,却瞧不起我们老百姓,不体谅我们老百姓,草菅人命,怎么能讲出这种昧良心的话来!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穿这身官服!”

福满越说声音越高,激动得脸上变了色,只听得“啪”的一声,却猛不防被早已恼羞成怒的杜日虚扑上去抽了一耳光。杜日虚气极,怒目圆睁喘着粗气,瞪着福满口中说道:“你想找死?竟敢当面侮辱本官!”

福满被打得用手捂住半张脸脑袋歪在一边,半晌才回过神来,抬脸望着杜日虚吃惊道:“你……你身为兵站总督,朝廷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怎么能随便打人?”

郑兴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事大为震惊,一下盛怒起来,将目光瞪向杜日虚质问道:“杜大人,我们犯下了什么罪,你凭什么这样随便打人?”

狠狠抽了福满一记耳光的杜日虚,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心中好受了些,这时他已坐回到椅上,望向郑兴厉声道:“丢了朝廷打仗的军粮,打你们是轻的,还不到要你们脑袋时候呢!你们先给我滚回去,倘若这几车军粮真要交待不上来,没弄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可就别怪我杜某不客气了!”

郑兴跟福满带着一肚子委屈愤然回到了宿营地,他们心里明白,杜日虚蛮横不讲理是在故意找茬向他们发难,却毫无办法。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出去立刻在营地里外和运粮路上去寻找,然而保顺和来喜却如泥牛入海,根本不见他俩的踪影。福满急得直跺脚,对郑兴说:“都这么晚了,等不回来,也找不到他俩,这该怎么办呀?”

郑兴思忖半晌,满脸悲凉道:“一时见不到保顺和来喜,弄不明情况,我们也不好去跟杜日虚说理。不过看得出来,独木桥上遇仇人——冤家路窄,杜日虚是在成心和我过不去,就是想借此置我于死地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今晚一定要把他俩找回来,待真相大白后让他还我们一个公道。”

二人说着来到民夫营外的那条大道上,此时,夜空乌云密布,如同一面漆黑的锅底,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大地。忽然间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炸响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福满一脸怅然望着天空,满腹悲伤对郑兴说:“看来要下雨了,天这么黑,伸手不见五指,你我二人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呢?”

空中突然又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郑兴被惊得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应声道:“即使天上下刀子我们也得去找,今晚要是找不到他二人,我们俩怎得安生?我们现在就动身,沿着运粮回来的那条道一直寻去,或许能够找到他们。”

二人踏着黑路朝前走去,这时天空突然又划过一道闪电,炸响一声闷雷,轰轰隆隆地又从他们头上碾了过去,一只鸟儿被惊得从路边一棵树上扑棱棱地振翅飞起,不知飞向了何方。被漆黑夜色严严实实包裹的郑兴和福满,一路吆喝着保顺和来喜的名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运粮的山道上,无情的暗夜让他们不得不全神贯注用脚板探路小心谨慎地摸索着前行。在一个山峁弯道处,郑兴立住了脚步,望向黑夜长声喊道:“保顺——来喜——你俩在哪里?”而空寂的漫漫山野依然无任何回应。劳顿一天水米未进就被杜日虚传唤去审问,接着就来到这里,此时他俩已是口干舌燥,双腿沉重,浑身乏力,头晕目眩,便不由在路边一块石上坐着歇下。然而两人刚坐着歇下,却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团黑影在晃动着向他们这边走来,借着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郑兴、福满很快看到,夜色里,那团晃动过来的黑影正是来喜。两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立刻起来慌忙惊叫着迎了上去。只见此时的来喜满身满脸的泥土,哭丧着脸,一见是郑兴与福满,一肚子悲伤让他登时嗷嗷大哭了起来,什么也说不来了。

“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保顺他哪里去了?你们推运的军粮呢?你快说话呀?”郑兴见来喜这般模样,甚是生气,瞪着两眼急切地大声问道。

“军粮已……已被劫匪劫走,保顺他被劫匪打死了……”

来喜好不容易才拖着哭腔说出这句话来,稳了稳神,接着他便把运粮途中惨遭抢劫,以及保顺为保住军粮与劫贼英勇搏斗最终身中数十刀身亡的噩耗告诉了郑兴和福满。听得这一噩耗,郑兴与福满顿时惊愕万分,悲痛不已,又问了一些情况,黑地里三人当下禁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哭过一阵,福满抹去眼角的泪水,很沮丧地道:“事情弄到这地步,该怎么办呀?”郑兴道:“山林里猛兽多,不管怎样,我们今夜就去将保顺的尸体收了,先寄放在一个僻静处,等这件事平息后再说。”来喜却哭丧着脸说,要今晚去打死我也去不了了,我脚上打了水泡,水泡又破裂了,像刀割一样疼痛,我每走一步都要咬着牙关的,要去你们去吧!

郑兴立刻大怒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稀松软蛋!保顺的尸体丢在那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说这话?走不了路,即使抬我们也要把你抬到那里去!”

来喜被喝得不吭了声一下愣在那里。

于是,三人便连夜赶到三十多里外的山林里去为保顺收尸作暂且安置。路上,郑兴将丢失三车军粮、兵站总督杜日虚由此向他们发难的事告诉了来喜,来喜闻言,满脸愤慨道:“这成什么世道,老子抛家弃室,忠孝朝廷,被征到兵站背运粮草,为国出力流汗,保顺为保护军粮奋不顾身与一伙劫匪展开殊死搏斗,连性命都搭进去了。劫匪劫走军粮,反倒要治我们的罪?回去我非找这狗日的杜日虚说理去不可!”郑兴深叹一声,悲观道:“这世道贪官污吏肆虐,昏庸无道,谁跟你讲理?杜日虚心胸狭小,肚里放不下一根鸡毛。我心里明白,他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仇视于我,你跟保顺的军粮被劫出了这事,好像倒让他抓住了要问罪于我的把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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