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段故事发生,总会被烙印进一些人的心底,在某个平凡的时刻被记起。
时间,大约是在十年前的某个时候。
地点,一座高山,如巨龙蛰伏,霞光云雾缭绕;一排殿宇,似仙宫辉煌,威严肃穆蔓延。在这些殿宇正中,有一座最为高大雄伟,牌匾上的题字在暮气沉沉的阳光下显得模糊,却有一个“剑”字依然清晰。
“逆徒!逆徒!”
殿中一名男子在斥责着什么。该男子相貌英俊,身材修长挺拔,虽中年模样却满头银发,一身白袍,更显得出尘似天人。
男人正屹立在殿中主位前,不怒自威。其脚下跪着一名女子,容颜秀丽,纤弱瘦削。在主位两边各有一溜座位,在座者或男或女,都身着和为首男人一样的白袍。左右两边还有数十客人,却身着五颜六色,一看便是来自三教九流。
跪着的女子听到严厉的斥责声,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兀自不肯说话,只拿那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空气,以沉默回应。
白袍男子似乎气急攻心,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咳了两声才继续厉声质问:“你还不知罪吗?”
“徒儿实在不知所犯何罪。”眼神抖了几抖,女子终于抬头:“我与墨郎真心相爱,为何不能见容于诸位长辈。”
她容貌清丽端庄,一对凤目细长恰似秋水剪作,薄薄的朱唇微微颤抖。虽长跪在地上,却微昂着头,好似高贵的仙鹤,又如出水的幽莲,以坚定的目光迎着这满殿的鄙夷或仇视,毫不畏惧。
这话语好像石子投进湖水,打破了沉闷的宁静。
一时间,“废了她的修为”“云映雪妖女勾结魔族,当诛”“妖女敢尔”等等恶语在殿中响起。这庄严的大殿倒像极了闹市,充斥着各式的诅咒谩骂。
“肃静,在这剑来阁内喧哗,像什么样子!”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手持拐杖,往地上一顿,环视人群说道:“云映雪与魔族私通款曲,更盗走圣物‘赤珏’,实在罪大恶极!但此女是藏剑山弟子,老身建议大家先请慕掌门问过话,理清来龙去脉再定夺也不迟。”
老妪腿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模样精致,小脸红扑扑的叫人忍不住赞一声粉雕玉琢。此刻,小姑娘那双不安分的大眼睛正好奇打量殿中的三教九流,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灵气十足。
话音刚落,老妪下首坐着的一名赤袍男子站起身来。男子身材高大,眼神带几分阴鸷,慢条斯理开口道:“香草婆婆这话有道理,但我莫人止要提一句,云映雪与魔人珠胎暗结,已经不是藏剑山私事,而是在座同道所关心的大事。速速拷问出赤珏下落,从重发落此女才是正事!”
“哼!”
慕掌门冷哼一声,惹得殿内真气鼓荡,众人才又将目光收回到这主人翁身上。
“滴水剑仙”慕子规,大荒名门藏剑山第十七代掌门人,乃是成名已久的巨擘,一声冷哼便包含了极度锐利的剑意。
殿中诸人看着这位慕掌门,目光或尊敬或畏惧,自称莫人止的赤袍男子却只是回敬一声冷哼。
慕子规摇头叹息一声,沉声问道:“逆徒,你是不敢自辩么?可曾想过,我藏剑山千年清誉今日就要毁在你手里!”
云映雪凤目微阖,似乎心中挣扎,涩声道:“映雪早已知道墨郎来自极北,却从未后悔与他相识相爱。只是这赤珏,徒儿实在不知情,更不会偷窃。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五雷轰顶不入轮回!”
一位身穿青灰色道袍的老道接口道:“诸位,映雪这孩子贫道是信任的,与魔族生出孽缘是大错特错,但要说盗窃赤珏,却绝不可能。”
老道穿的寒酸而整洁,面目苍老,须发却乌黑发亮,正是成名已久的名宿、“道一观”掌门松竹真人。
松竹真人的辈分威望似乎很高,众人听见这位看似平凡的老道替云映雪说话,喊打喊杀的气氛却为之一缓。
“若不是她,又会是谁。本派留守神冢的余师弟亲眼所见,当日除外面来了大批魔族精锐,还有两人深入冢内夺宝,一人魔气纵横,一人剑气森然,却是中正路数。再加上云映雪正是我驰援时在神冢附近所擒获,可见是重伤逃遁时被魔崽子抛弃。”
莫人止冷笑一声,开口就直指事件死穴,一时间殿中众人倒有一多半开始相信云映雪勾结魔族偷盗宝物‘赤珏’。
就在殿中人们又开始嘀嘀咕咕时,一名身穿紫色华服,白发白须的老者开口说道:“松竹真人仅凭对此女的印象便妄下断言,未免过于草率。莫道友方才说得有理有据,云映雪勾结魔族、盗取赤珏的罪名已经坐实,这已经不再是藏剑山的家事。我骆长青谨代表在座同道请慕掌门给个说法,不要让大家寒心。”
慕子规遭到质问,却也没有丢失一宗之主的涵养,只是微拧着眉头,再次对着跪地女子开口问道:“映雪,你当真不体谅为师多年来教诲么?”
“师父,徒儿实不知罪从何来,我与墨郎真心相爱,原本便不在乎所谓魔不魔的,更没有所谓阴谋勾结,盗取赤珏更是子虚乌有!但今日各位咬定我背叛大荒人族,辱了师门千年清誉,请师父责罚便是。”云映雪依旧倔强地回应着。
这一段离经叛道的回答进了其他人耳朵里,就像是火上浇油一般。
蓦地,就像火山爆发一般,也不知是谁先开口,类似于“杀了这妖女”这样的话语此起彼伏,殿中各派人士群情激愤,高喊着口号要诛杀败类。
此情此景,就连天下无数修士共同景仰的一代英杰、藏剑山掌门慕子规也只能扶额长叹,深感头痛。
显然,今日之事已经必定不能善了。
突然,藏剑山人群中跑出一名年轻男弟子,对着殿中各派掌门人就地一跪,猛地磕起头来,口中喊道:“弟子岑萧,恳请师父及各宗派前辈念在小师妹年纪小,容易受魔族妖孽蛊惑的份上,从轻发落。”
其后,又陆陆续续有几名弟子跑出来一起跪下,恳求对云印雪从轻发落。殿中众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或愕然或幸灾乐祸地观望着。
片刻间,名为岑萧的弟子已经磕破额头,原本俊朗的面庞沾染了许多血迹。
“听闻岑萧苦恋门中小师妹,这次果然出来求情啊。”某位略知内情的别派弟子,小声地和身旁同门议论。
“你看他,长得英俊潇洒,听闻修为也是这一辈中的翘楚,竟然还如此痴情。”这是红着脸的别派女弟子们。
“胡闹!真是胡闹!全部起来,你们还嫌老夫不够丢脸吗!”
看着殿中跪了一地的弟子,慕子规气极,右手一扶一甩,殿中跪着的七八名弟子竟被气机拉起,甩落人群中稳稳落下,只是岑萧就像是铁了心一般,依然跪在后面不肯起身。
见此情景,莫人止眼中精芒一闪,怪笑道:“慕掌门门下弟子,不顾勾结魔族大罪,纷纷出来求情,倒是团结得很,和睦得紧啊!”
言语中嘲讽意味十足,慕子规一时之间也左右为难,不好接话。
“师父不必为难,弟子今日料定是难逃的了,遗憾的是,坏了师门清誉。”云映雪唇边浮现一抹哀婉的笑,眼神似乎穿透了殿墙,向后山方向凝望。
香草婆婆腿上的小女孩正盯着云映雪看,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疑惑。却突然惊叫:“漂亮姐姐不要啊!”
慕子规及殿内众人一愣,正要询问,却见云映雪莫名嘴角溢血,目光凌乱。
众人大惊,纷纷离座上前查看,云映雪却已气若游丝,如水的眸子中目光都有些涣散,显然是难以救活了。
慕子规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双唇嚅嗫着。忽然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对香草婆婆问道:“悬壶宫向来医道著称于世,香草婆婆更是修为惊人,还请施以援手,慕子规铭记在心。”
香草婆婆只伸手望云映雪脉上一探,便摇头苦笑道:“贵派《剑引》果然犀利,此女心脉没有一处完好,早已心存死志,被剑意斩断了所有生机。纵然是本门开派祖师再世也是无法的,恕老身无能为力。”
跪在后面的岑萧在众人惊呼时便心中知道不妙,忙站起身来往人群中挤,云映雪的身躯还未倒地,就已被师兄接住。
此时,见到暗恋已久的师妹香消玉殒,岑萧顿时心如死灰,堂堂七尺男儿却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悲恸欲绝,杜鹃啼血不过如是,许多旁人听了也面露同情之色,部分年轻女子更是跟着轻声啜泣。
岑萧不死心,盯着校草婆婆,口中不住呢喃:“求前辈救她,求前辈救她……”
岑萧之前磕破额头,血淌到脸上,束发的发带也不知去向,原本丰神俊逸的样子变得凄凉可怖,杜鹃啼血一般哭求着,即便是石头听了,恐怕也会心生不忍。
殿中人们目光各异,或惋惜,或冷眼,或同情,聚焦在这一对男女身上。
也有一些冷漠之人想走上去将二者分开,才刚迈出一步,却犹如芒刺在背,回头发现慕子规正眼含三分愤懑七分悲恸地望着自己,哪里还敢往前?
其他德高望重的大宗派主事者见到这番情形,虽不至于畏惧藏剑山势大,却也不好在这时候触了霉头。
一时间,殿内反而安静了许多。
就在众人各怀想法时,岑萧蓦然止住哭泣,抱起心中至爱的小师妹,背影萧索地往后山方向行去。
众人疑惑不解,只有深通藏剑山《剑引》的慕子规隐隐听到,云映雪气息未绝之前以门内手法传音岑萧。
断断续续就只有四个字——“师兄,孩儿……”。
某些有心人想要阻止,却看到还稳坐于座位上的慕掌门面色无比阴沉,也就识趣地把声音憋了回去。
峰上斜阳西垂,眼看着要渐渐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