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掌门节哀。今日之事老身深感愧疚,如今事情已经了结,我们悬壶宫也无颜留着,就先行告退了。”香草婆婆拉着小女孩的手,起身告辞。
慕子规此时脸色稍好一些,闻言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夜里下山不大方便,慕子规恳请众位在山上留宿一夜。藏剑山虽然地方偏僻,一两百人却也能招待得了,诸位同道不要嫌弃就好。”
经历痛失爱徒的挫折,虽然难掩忧伤疲惫,慕子规却还能保持大宗派掌门应有的风度,可谓难能可贵。
“事情还没办完呢,香草婆婆走的也太急了点。”
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一名同样身穿白袍,容貌气度不下于慕子规的男子慢悠悠开口:“赤珏下落还没有定论,云映雪和魔族余孽生下的孽种也还没有处理。今日各位不远万里来到藏剑山,自然是要全部解决的!”
说到“全部解决”,白袍男子有意无意地略加重了语气。可是在场众人都是何等人物,精明世故自然不必多说,都明白眼看着赤珏下落是绝不可能找得到了,“解决”指的只能是那个所谓“孽种”。
饶是慕子规养气功夫修炼到家,听完之后也是勃然大怒,愤而起立。
殿中顿时无故风起,慕子规一头银色长发却是丝毫不乱,在场修为高的人们甚至感到空气正变得湿润,好似这莽莽群山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慕子规双眼中寒芒暴闪,怒道:“颜无迹,藏剑山比不得驭龙谷家大业大,却也不能任人欺凌。这所谓的‘魔族血脉’一点也不稀奇,你我心知肚明,要杀孽种,你驭龙谷难道要杀出个尸山血海。老夫今天倒是要看看,是颜掌门的驭龙九变厉害几分,还是我的滴水剑意略胜一筹。”
慕子规往前跨出半步,强大剑意释放出来,几乎将周身的空气凝固,强大战意直指驭龙谷掌门颜无迹。
颜无迹依旧坐在座椅上岿然不动,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正作蓄势状,脊背弯曲如兽伏,筋肉鼓动间甚至隐隐有兽吼之声传出。
二人剑拔弩张,殿中其他人却并未受到波及,感觉不到一丝压力。修为低微者心中大定,暗赞“这二位果然好修为”,一边正准备嘘一口气时,却纷纷惊呼出来。
原来,众人只感觉脚下地板开始剧烈震动,甚至脚下整座庞大的藏剑山山体都在轻微抖动,好像天崩地裂一般。这二位掌门之间的交锋虽说刻意收敛,并未波及到在场的其他同道,却依然是实打实的绝顶威能,碰撞间引发的震动,甚至造成了眼下的异象,惹得殿中其他人心惊肉跳。
“收手吧,收手吧。”
眼见情况危急,若是再不阻拦或许真会生出一场大难。
松竹真人口中吐出六个字,双手在空中画圆好似怀中抱着天地一般,再往中间一压,便只见殿中气机似乎受到牵引,被松竹真人一击而散。
脚下地面停止了让人心惊肉跳的颤动,众人再看向老道士的目光中都有些异样,敬畏者有之,崇拜者也有之。
作为大荒中底蕴最深厚的宗派,道一观的确如传说中一般不可小觑,光看其掌门松竹真人这一身修为,在场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慕子规和颜无迹被强行分开,都有些不忿,好在殿中其他同道一阵劝说,才平息怒气。只是这二人四目交错之间,依旧升腾着一股浓浓的敌意——藏剑山和驭龙谷向来不甚和睦,这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
慕子规冲松竹真人微微颔首,说道:“松竹前辈修为深厚,一手《天一太极真诀》更是炉火纯青,佩服。”
松竹真人抚须含笑:“只是借力的小把戏而已,不敢当。如今南北局势复杂,魔妖两族蠢蠢欲动,贫道劝二位掌门不要伤了和气,一致对外才是正理。此外,要是不小心拆了这千年古迹‘剑来阁’,也是莫大罪过。”
颜无迹皱着眉,有些不甘地道:“就怕慕掌门舍不得!”
慕子规轻哼一声,正准备说话,沉默许久的莫人止却抢先道:“二位消消气,依老夫看来,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怎么会是歹人。再者,慕掌门所言有理,这世上流着魔族血脉的人不知凡几,和这孩童相比,只有血脉薄厚的区别而已。欺负婴儿的罪名,我枭谷是万万不愿意担的。”
慕子规似乎没想到这枭谷莫人止会替他说话,有些略错愕地拱了拱手,心思急转之下,眼中却闪过一道旁人注意不到的神采。
骆长青也顺势开口道:“当下紧要的是速速派出可靠弟子寻找赤珏下落。此外,慕掌门记得好好管教这婴孩,莫要让他走上歧途。诸位都散了吧,我神机阁可比不上藏剑山风景秀丽。‘剑海夕云’的景色独步大荒,本座急着与弟子们游上一遭,哈哈。”
诸事已定,众人纷纷告退,至于所怀各异心思却也没有人能完全读懂。
休息观景等杂务自然有藏剑山年轻弟子带路不提。殿中如今只留下了掌门慕子规,以及之前主位旁坐着的门内核心人物。
见周围只有自己人,一名少妇向慕子规低声问道“师兄,映雪死前似乎传音萧儿,不知道师兄听清了没有。”
“嗯?”慕子规皱了皱英挺如剑的眉毛,低声道:“何来传音一说,清清师妹肯定是弄错了吧。”
其他人闻言一愣,都没有答话,却是开始以门内独门手法传音交谈,至于谈的是什么事情,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一只伏在殿内龙柱上的虫儿飞走了,慕子规眼中精芒一闪。
是夜,苍茫山间风雨大作。瓢泼的大雨似乎要洗刷天地间的所有污浊,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力量,凶猛地地击打着树木,冲刷着泥土。
后山,梨花随雨打片片落下,却有更多顽强开着,诠释着什么叫梨花带雨。
林间一座小木屋中传出啼哭声,里面有一摇篮,正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两名身穿白色练功服的年轻女弟子正手忙脚乱地哄着。
忽然,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小屋外,就如同本来就存在一般。远在山上另一个角落,一个房间里传出一声轻咳。
黑影一闪,木屋内两名女弟子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摇篮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咦?”山另一边房间内的人似乎有些疑惑。
黑影化作一道光迅速遁走,正当要遁出林子时,被另一名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黑衣蒙面的两人面对面对峙着,一时间无人先开口。
“你是谁?”空手的黑衣人问道。
“你又是谁?”怀抱着婴儿的黑衣人将婴儿换到了左手。婴儿似乎睡着了,竟然还满足地打了个嗝。
“放开那婴儿。”
“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不错。不过,如果我说不呢?”
两道黑影霎时扭成了一团,传出拳脚碰撞之声。
片刻后分开,依旧一人怀抱着婴儿,另一人却似乎受了些伤,气息凌乱。
双方正要再缠斗在一起的时候,远远飞来一道剑光,剑光清亮如水,并没有遮天蔽日排山倒海的惊人气势,却让两人浑身汗毛直立。
两道黑影再次扭成一团,受伤的黑衣人趁势急攻,怀抱婴儿的黑衣人从容以对。
仿佛过了无数光阴,剑光慢悠悠地落下,看似容易躲避,却正斩在了怀抱婴儿的黑衣人站立处,没有惊天巨响,更没有地动山摇,“只是”在地面犁出了一道百丈长沟。
黑衣人闷哼一声,将怀中的婴儿抛了出去。
另一名黑衣人慌忙接住婴儿,背后却有一道乌光划过,心急接住婴儿的他并未察觉,被击中后浑身一震,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随即飞速逃离。
雨依旧在下,只是比起先前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打在梨花上,溅出一滴滴梨花泪儿。
……
后山一座断崖前,藏剑山掌门慕子规迎风立着,雨打在他身前却好像消失了一样,亦或是他独立于大荒之外一般。
其身后走来一名怀抱婴儿的黑衣人,从几乎站立不稳的姿态可以看出,黑衣人已经身受重伤。
慕子规一挥手,赶走了正撕咬着黑衣人的粗暴风雨:“这诡异手段,为师自诩眼界广阔少有匹敌,却也认不出来。”
“我开始以为是魔族妖人,但仔细看又不像,白天里那些门派高手都有嫌疑。”黑衣人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弟子今日身受重伤,诡异灵气入体恐怕只剩下十几年寿命,所幸那时候,这孩子也该长大了。”
“痴儿啊,还要继续么?”
慕子规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伸出手拉下黑衣人面巾,现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孔,竟是藏剑山弟子岑萧。
慕子规左手按在岑萧肩上,缓缓注入丝丝灵力,缓和着爱徒的伤势,右手轻抚爱徒白日磕破的前额,竟好似有千万不舍。
岑萧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郑重道:“那些人是不会放过这孩子的,我要带他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想师妹会很高兴的。”
岑萧一只手怀抱着婴儿,跪在地上,对着慕子规磕了三个响头。将黑色面巾重新戴上,仿佛对身后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毫不留恋,躲过一队队或明或暗的守夜弟子,毅然决然往山下走去。
“师妹啊,你还记得这条咱们偷偷溜下山玩耍的小道吗?师父当年肯定也走过呢,哈哈。”岑萧心中温暖地想着。
慕子规站在崖前伸出手,好像要抓住点什么,片刻后轻叹一声颓然放下。只是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径,沉默不语。
雨又开始下大了,黄豆大小的雨点打在了这个落寞男人身上,顺着银发淌到地上,他好像又站在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