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完了,灵怡的嘴还半张着。看见大家纷纷离开位置,她才意识到明晃晃的灯已经打开,她略显失态的样子展现在大家面前。
她立即恢复了以往的微笑,让自己轻松起来,站起来,随着大家走出了会议室。她看见了林主任,林主任走在最前面,和几个副主任边走边说着什么,其他人没有紧跟其后,而是距离林主任他们几米远以后,鱼贯而出。
灵怡让自己微笑着,脚步松缓着,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以往,很少有人来她的办公室,她也很少串门。
因为她办公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是为关书记服务,虽然这是发改委的同事们不知道的,但是她心里明白,即使是在别墅那儿养精神,也是为关书记,养好了精神可以更好地为关书记服务。她也不屑于坐在发改委的办公室里办一些似乎很有权的事务,再有权,能有市委书记有权吗?我做的事情是为市委书记服务,在别墅,市委书记经常说,到这儿,我就听你的,一切听你的!这是啥意思,这就是说他在我这儿,我可以管住他,我只要能管住市委书记,我还要管什么呢?
伪装毕竟是累的,骗人也是很累的,是要时刻小心谨慎的,稍微马虎,就会露馅,她真是不想再伪装了,不想再骗了,而要理直气壮地拥有市委书记,而为市委书记生一个孩子,就能使这个欲望一步到位!
当这个想法变成现实以后,她就娇起自己来,为了这个孩子,自己必须保养好自己,孩子才能成长好。她开始时还是想给关书记说一下,这个孩子生下来要有名分,应该光明正大地姓关,应该在户口登记时,父亲是关书记,母亲是她灵怡。但真正见到关书记,她却没说出口,多了个心计:自己说出来,就是逼着关书记和林主任离婚,就是逼着关书记和自己结婚。这事情,对一般干部来说,是个小事情,但对于市委书记来说,就不是小事情,起码在云鹤市委院里,类似于一次小地震。
但她知道关书记对这个娃娃的爱,娃娃可是一天天在肚子里成长,十月怀胎是有定数的,到时候,娃娃就呱呱落地了,关书记不能眼看着孩子没户口吧?不能眼看着孩子成为黑户吧?一般人的孩子因为计划生育等政策成为黑户可以,堂堂市委书记,孩子成为黑户,他的脸面给哪儿放!
所以她不提这事情了,她默默地等着关书记自动去做好,她相信堂堂市委书记,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做得严丝合缝。
她已经多次设想过,关书记可能这样做:悄悄地跟林主任办个离婚手续,又悄悄地跟自己办个结婚证。这在关书记那儿,易如反掌,民政局哪个头头敢不照着市委书记的想法去执行呢?恐怕唯恐执行得慢了。还有,也可以让林主任主动提出离婚,关书记只要说了,林主任不敢不做,那么,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与关书记结婚。
这样一来,我小小的山野女娃灵怡,就堂而皇之地成了市委书记夫人,这可是一步登天啦!过去朝廷里的人爱说母因子贵,现在是新社会,我不照样母因子贵吗?真正和市委书记办了结婚证,那可就不是母因子贵了,而是母子同贵。她常常自己对着镜子微笑,心里说:“有了娃娃,我就会成为关书记夫人!今后外宾来访,与关书记一同出席活动的,就会有作为夫人的我!”
但是这会儿坐在办公室里,她的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发改委的许多活动不让她参加,唯独这个活动非让她参加呢?而且说不准请假!这是在这敲山震虎吗?
她的手在办公桌上放着,手心对着桌面,桌面很光滑,她想,越光滑,越容易摔倒,还不如涩一些,才能保证稳当。
就在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很诧异,她在办公室,从来没有接到过办公桌上的电话,也没有用这个电话与他人联系过,这个电话几乎被她忽略了,所以当她的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机时,她的手指触到了电话机,却没有拿起听筒。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时,她的手指随着电话铃的震动而震动。
“不、不就是一个电话吗?”她这样想,这才拿了起来,清了一下嗓子,“喂——”
原来是小弗。
一听见小弗那甜美的声音,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能勇敢地怀孕,就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外来干扰的准备,但她表面上,还是装着,装清纯,装天真,在林主任面前装娇弱,在关书记面前尽最大努力装小鸟依人。
为了不装,为了不累,她最不想见的,就是小弗、宋红雨等人。但是,小弗找上门来了,而且,而且是在她看了反腐片子,正在心神不定的时候。
怎么办呢?
千万不能在小弗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反感和防备。
她做出惊讶的样子:“呀!小弗姐,是你呀,想死你了。”
对方笑了,说:“今天要不见到你,我就活不到明天了,你到机关门口吧,我的车在门口路边停着,我不下车了,你直接上车就行。”
“哦……”她刚想说一句推辞的话,对方却把电话挂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默然问自己:“这是偶然的吗?恰恰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肯定不是偶然的!”“那……那是冲着什么事情呢?”“还能为什么事?
肯定是肚子里的娃娃!”
一想到孩子,她浑身一颤。“娃娃是我的命根子,谁想在娃娃身上做文章,我就跟谁拼了!”灵怡吸了一口气,“当然,不能像乡村泼妇那样拼命,要微笑着,自己不动手,让关书记去做,只要关书记蹙一下眉,她们一干子人,就屁滚尿流。”
想到这里,她胆子大了:既然她来了,就说明她们有了想法,不弄清她们的想法,怎么对应呢?去!
有了思想准备,她一脸笑容地拉开了车前门,亲切地叫了一声:“小弗姐——”灵怡把尾音拖得很长,一上车,就将身子斜到小弗怀里,胳膊一下子揽住小弗的肩膀,甜甜地叫:“姐——”
小弗抱住了她,脸贴住了她的脸,声音很轻:“看见你,真高兴!”
“我更高兴。”灵怡说,心里却想:这一下子抱住了,什么时候松开呢?不管咋说,自己不能先松开。
好在小弗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妹妹,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咱出去散散心。”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咱们去哪儿呀?”
“兜兜风嘛,听说你有喜事了,咱们还不去吸吸新鲜空气!”
“哦……”灵怡犹豫了一下,但知道不能推辞,就连连点头,“好吧,弗姐姐真会体贴人。”心里却想,她要把我弄到哪儿呢?谅她也不敢把我怎么着,有关书记在那儿立着,你一百个小弗都小得像蚂蚁!
汽车很快出了城,车轮子几乎没有声响,却跑出了一百六十多码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处林木茂密的山凹里,小弗把方向盘一打,汽车停在乡间公路一侧的茅草丛中,一回头:“天然氧吧,咱下去吸吸氧吧。”
一下车,小弗看着灵怡的肚子,微笑着说:“没有鼓起来呀。”
灵怡一惊,没想到小弗会一下子切入主题,但她立即镇定了,笑笑:“我也说呢,都检查了,是个小子,肚子咋就不鼓呢?”
“这就叫魔鬼身材!”小弗说,“我一听说,就非常高兴,你想,在中国,有哪个男人不重男轻女?所以,你这个娃娃,对咱关书记来说,可是如获至宝呀!”
灵怡微笑着,低下了头,看着肚子,心里想,她们是啥都知道了,看小弗的样子,她们要让我顺利生产了,要让关书记喜得贵子了,那、那就必须把那一张结婚证办好!还有林主任的离婚证……“走走吧。“小弗说着,往草丛深处走去。
小灵怡跟在后面。
小弗没回头地说:“你想过没有,这个娃娃怎么生?”
“哦……”灵怡张开了口,说不出话。其实话在嘴边呢,和我结婚呀!不结婚怎能生娃娃呢?但是这话是不能跟小弗说的,所以她的口就依然张着,不说。
小弗回过身来:“这时候不想这个问题,难道要等娃娃生的时候,再想?”
“哦……”灵怡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但我想着,有你们这一帮好人帮着我呢,这些事情不用我操心。”
“小妹妹呀。”小弗抚抚灵怡的头发,“这可不是小事情了,影响到了我们整个团体,影响到了关书记,处理好了,风平浪静,处理不好,我们由关书记支撑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你意识到没有?”
灵怡有意摇摇头:“我哪会想这么大的事呀!”
“现在必须想了。”小弗揪下了手边的一根茅草尖尖,“又要让孩子顺利生下来,又要悄无声息,这实在太难了!”
灵怡抿了一下嘴,心想,这有啥难的?林主任和书记离婚就行了,我和书记结婚就行了,不向外泄露消息不就行了,哪有她说的这么复杂!
哦,对了,她们不会愿意放弃目前的地位,一个林主任,牵着她们一个团体,她们绝对不会牺牲她们的团体利益!
她嗫嚅片刻,说:“书记的威风不是很大嘛!”
“是呀。”小弗点点头,看着她,像是侦察敌人火力点。
“只要给民政的人说说,保住密,不就行了。”灵怡说得很轻很轻。
但是小弗一下子了解了灵怡的想法,因为她说到了民政局,说明,她不是没想过,而是深思熟虑过,她竟然要跟书记结婚!
小弗笑笑:“我给你的《大明宫词》,你看了没有?”
“看了,好看。”
“这里头有武则天处理大事的经验教训,是吧?”
“嗯。”
“为了保住她的皇位,她杀了几个儿子?”
她一惊,马上意识到小弗的用意,就敷衍说:“记不清了。”
“记清记不清不要紧,重要的是,武则天为了保住自己,可以杀子。”小弗看着她,“对不?”
灵怡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着小弗,她以为小弗的眼神一定是很冷漠的,没想到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满满地透着亲切。看见小灵怡的对视后,小弗叹了一口气!
“你明白我的意思。”小弗看着天上,“一个女人,哪能不要孩子?一个女人,哪能不期望怀孕?一个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
说完她低下头来,看着小灵怡:“我羡慕你,我也要尽一切努力保护你。”
她说得很动情,小灵怡就在这动情的话语中渐渐丧失了警惕,小声说:“我从来没想别的,我就想生这个娃娃。”
“咱俩想的是一样的。”小弗说,“问题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市委书记,关书记已经有家庭,夫人是咱们云鹤市发改委的主任。如果这个关系改变了,关书记在人们心中的位置立即会一落千丈,上级纪委也会立即关注到这个事件,在不定期的民主测评中,关书记的满意率一下子就会下来,满意率就是威信,没有威信的市委书记,还怎么在市里呼风唤雨?没有威信的市委书记,上级组织部门会立即报告省委主要领导,并立即撤换。”
小灵怡呆呆地看着小弗:“会这么严重吗?”
“还不止这些,一个重要职务的领导一旦突然被撤换,人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领导犯错误了,然后就会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多少个高官被双规,然后逮捕以至枪决,都有这个过程。”说完她不看小灵怡,只是摇着头,“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优势。”
小灵怡看着小弗,眼睛里阴暗下来,长长的眼睫毛垂着,肩上的头发也溜了下来,一落千丈似的,嘴张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小弗看见了这一切细微的表情变化,眼睛看向一边,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草丛里,其实她的眼睛余光从未离开小灵怡。她不开口,她知道刚才一番话厉害,灵怡怎么想的,她必须知道。虽然各种方案已经在她心里存着。
一颗眼泪从小灵怡的左眼里流淌出来。小弗知道,她的右眼里肯定也充满眼泪了,只是还没有淌下来。她等着。
终于,灵怡右眼里的眼泪淌下来了,而且是一串,与左眼的一起,扑簌簌地流。
但是,小弗还是不说话,却把头仰起来,看着天上,将深呼吸的声音弄得很大,似乎她也很悲痛。
小灵怡听见了小弗的呼吸声,泪眼朝她那里看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而是抬手擦了眼泪,下嘴唇往嘴里一勾,牙轻轻地咬住,泪眼里的草丝就跟大片摇曳的树叶子一样。她一眨眼,又一串眼泪掉落下去,她又赶紧擦了,这才看清了地上的草,是一丝丝的,不是一片片的。她蹲下来,手指头捏住一根草丝,突然想,为什么要捏这草丝呢?不知道!她摇头,却还捏着草丝,心里就悲气氤氲,我跟这草丝丝一样么?
可不是,在山上,在农家,自己算个甚呢?不就是一个山野女子么?到了城里,让小弗她们选中了,之后是自己处心积虑地伪装,才有了目前的富贵样子。
富贵样子仅仅是个样子啊!她沉吟:仅仅是个样子……小弗一直看着她,她一摸草,小弗心里就如石头落地,好啊,这女子心灵,知道自己是草了,如今不是把普通人叫草根么?把群众叫草民么?哦,草,小草,你让我们的谈话变得轻松了!
小弗心里的弦一松,她也蹲下来,也捏住一根草丝,却轻轻一拽,草丝就断了,一松手,随风就走了,斜着,落在一边地上,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小灵怡注意到了这个动作,更注意到了那截草丝,那么柔弱,那么娇嫩,只一拽,就断了,一松手,就随风走了,一落地,就混迹于一片草丝中,它当然已经死了,但它是怎样干的,怎样腐烂的,怎样又还原到土壤里,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就是草,这就是我一样的草。
我本以为,跟了关书记,我就一步登天了,我就背靠大树了,我就顶天立地了,其实不是。比如现在,关书记高高在上地坐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指挥若定,我呢,却在这荒天野地里,要是她们对我下手,我能怎样呢?我不能怎样,我就是那截草。就那么一拽,死了!就那么一撂,不见了,尸首都没有!
小弗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没有看小灵怡,说:“难得这好的草地,躺着真舒服,躺一会儿!”
小灵怡看看小弗,她躺得真舒服,脸上尽是阳光。
她的眼泪又扑簌簌流淌下来,却坐在了草地上,吸了一下鼻子,吸得眼泪又稠了。
小弗就那样躺着,听着旁边的声音,余光看着小灵怡,心里说:“哭吧,多哭一会儿,啥都明白了。”
一眨眼,又想到,多好一个女子,在山野,啥也不是,到了城里,被我们一包装,一下子成了俊俏的少女了,一下子迷住市委书记了,一下子怀上市委书记的娃了,了得!人的变化,其实跟豆腐一样,不用石膏点,永远是豆浆,石膏一点,就成豆腐了。但也有用卤水点的,也能成豆腐,而卤水是有毒的,点出来的豆腐和石膏点出来的豆腐有质的区别,若山野女人,坏人一打扮,把她往妖里弄,她就进入风尘圈,而经有品味的人一熏陶,就成淑女了。
卤水点出来的豆腐未必没有石膏点出来的豆腐好吃,说到底,风尘女子和淑女,本质有多大区别?都是女人!关键还是在本人,有些风尘女子用身子挣下钱,回家办企业,把过去尘封了,照样光光亮亮过后半生。而小灵怡呢?并不一定有那些女子前程好,关键看她怎么把握!
小弗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灵怡扑簌簌掉的眼泪突然截住了,猛然抓住一把草,一揪,草齐茬茬断了,一扔,断草散开一片,落在草地上。于是,就有几丝,绷在了草丝上,能看见,在阳光的照射下,颜色和活着的草一模一样。
小灵怡却没有去看这些断草,她看着小弗,没有流泪,却带着哭腔说:“从检查那天开始,我的命就跟肚子这个娃连在一块儿了,没有这娃,我活着还有啥意思?这是我跟关书记的娃,关书记当然是好人,是最疼我的人,没有这娃,关书记也活不成,他最想要一个小男娃了!”
小弗没有想到事情急转直下,让她轻松的心情一下子飞走了,好在她肚子里准备了几套方案,小灵怡现在的情绪和表现,是意料之中的。她微笑着:“你说,说完。”
小灵怡的眼睛从小弗脸上移开,看向远处,那里有起伏的丘陵,丘陵上有树也有草,还有飞翔的鸟儿。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果断地说:“这不明摆着嘛,还用再说吗?”
小弗有意装傻:“明摆着,到底啥意思呀?”她微笑地看着小灵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