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过饭,我准备出去发信,我母亲建议一起出去,顺便在楼下的街心公园散散步。我在房间里闷了一天,一走到外边便感到傍晚的好像是在蒸锅里晾凉了的空气格外清爽。在楼下林荫路的栅栏边,坐着一溜老人,各自摆弄着手下大大小小瓶子里的各色品种的热带鱼,那些鱼儿娇艳妩媚;还有几只玻璃瓶里浸着鲜绿青翠的水草,那水草有的灵秀薄嫩,有的肥硕宽厚;青娃在一只褪了色的木盆里聒噪喧哗。老人们在悠闲迟缓地叫卖着各自的货色,透着一股清淡。我母亲站住,盯着一只漂亮的空鱼缸。我真担心她忽然动心把它买下来。我母亲心境格外好,生活的趣味也多起来。家里有十几条小花鱼,“男女”比例谐调,它们被分别装在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玻璃瓶里。我母亲总觉得不规则,一直盘算着要给它们买一个大玻璃缸让它们住在一起。可是,我自始至终认为鱼儿们各自住在不同的玻璃瓶里挺好,这样可以保持个性自由。我以亲身的经验跟我母亲说,如果没有一点独处的余地,那么就会很孤独。被剥夺了内心空间的热闹,是一种更深刻的孤独。
我母亲说,“那么你到澳洲干吗去呢?澳洲和这个玻璃鱼缸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回事。”她又说,“不同种类的鱼在一起也许能生育出新鲜品种的小鱼。”这是吸引我的说法。我喜欢杂种!任何一种杂种,你都会感到那是一种创造,而不只是一种简单重复的繁衍。
我们望着石阶上那只漂亮的空鱼缸举棋不定。可是,望着望着,那只鱼缸忽然碎裂开来,我们和卖鱼老人彼此看看,面面相觑,都很吃惊,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神力将它击碎。
夜幕慢慢垂将下来,满目林荫绿色变得黯然。我母亲一边走一边说:“这很不吉利。”我不想说话。此时,正是北京夏日最令我神往的时光,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遥远的思念。夜晚的昏暗,给人们的面孔涂上一层保护色,心神躲在这朦朦的保护色里也就自由起来,可以安然坦然地沉湎于内心了。
哦,北京一澳洲,多么遥远。无论你把想象的手臂伸得多么绵长,你都没办法真正触摸到南太平洋的气息。然而,这横亘在我和老巴之间的思念,总有一天,我会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航程就把它走完。
此刻,那里肯定也是一片茫茫星空吧。
天气沉闷无聊,凝滞得纹丝不动。这种天气即使你把窗子全部打也不会从外边流进来一点鲜活的色彩与气息。
老巴寄来了一封厚厚的信,我每星期五或六可以收到他的信。他的中国话仍是磕磕绊绊,但总能冒出一些新词出乎我的想象和意料。看得出为了写信他付出了很大努力。但他毕竟还是个男孩,在心灵方面单纯得有如一张白纸。比如,这次信封里,除了一份“来澳大利亚旅行者检疫条例须知”,就是一封长长的先是情义缠绵而后是义正辞严的信。他问我为什么他把心都给了我而我还孤独。我叹叹气,只好再写信去解释。他不会懂得孤独感于某些人来说与生俱来,经年不去。我只想告诉他,这与他毫无关系,与我们伊湖关系毫无关系。我母亲刚刚洗完澡出来,她裸着的上抒使我想起小时候与我的哥哥养在纸盒子里的透明的眷蚕,她的沉甸甸的乳房像悬挂着的圆润的沙袋。她平时也对我称它们为故乡,说我是吃故乡的奶长大的。于是,我的思路就又落在老巴身上。我母亲问:“你们是不是有了战争?”我说:“没有。战争愿于十八岁。”然后,她开始炫耀她这大半天的工作成效。她从早晨一睁眼就坐在书桌前审理稿件,不吃不喝,一天干了一星期的活儿。她说:“今天的效率之高像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工作似的。”话语间的神情充满了对大锅饭主义的迷恋。
说真的,我一直无法认同她那样认真投入的意义。她被落实政策后就担任了《育苗》杂志的主编。这本杂志里尽是关于德育量化的文章,教育孩子们这样做你的德育是多少分,那样做你的德育又是多少分。我对此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太公式化、太共性化了,以为她实在是浪费国家的纸张。我对她曾谈到过那种“肯于自我牺牲的骗子,性情温良的小偷,以及把收一分钱付一分货视为荣誉攸关的妓女”,我问她这怎么解释?怎么打分?她说这与孩子们无关。我说:“助人为乐与孩子们有关。助人为乐本来应该为成人们的习惯,没必要做点应该做的好事就非要孩子们去刨根究底地挖掘什么指导思想。”
我母亲并不反驳我。
她只认定我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过于偏激,爱走极端。也许她是对的。世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会儿我自然没有想这些问题。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由我母亲刚才赤裸的上身所引发的遐想中。我盼望着与老巴团聚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十月,在北京秋雨茫茫的那个十月,我终于坐上了飞抵墨尔本的航班。老巴的祖父在悉尼,但老巴在墨尔本大学上学,所以我还是先去了墨尔本。飞机带着我轻舒银臂,高昂着头颅,腾空而起,越过无数朵白云和五彩的飞鸟,以拥抱的姿势飞向他的怀抱。
墨尔本正是春末夏初,清晨的薄雾散发着绿草和丛林的芳香,空气是潮湿的,抚在肌肤上给人一阵沁人心脾的感觉。一双大手就带着这种芳香和潮湿猛然拥向我,当我看见他那秀美而羞涩的面颊的时候,我的身体已被他的胳臂悬在空中……
我们在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奔驰。昨天我几乎一夜没睡,过分的激动使我无法安宁,此刻我头疼极了,车子飞一样的滑行使我一阵阵要呕吐。车窗外的街上空无一人,两旁辽阔的草茵和繁茂的树木变成了绿色的晨风飞掠而过。我们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先不说什么。胸前的安全带使我感到憋闷,我把它拿开了,疲倦慵困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竭力使自己从不适中宁静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澳洲那边在我的脑子里除了是一张用金黄与浓绿涂抹的地图之外,其他记忆一片空白。除了市区街道的繁华以及澳洲南端湛蓝的巴斯海峡和洁白的海鸥,我并没有听一听维多利亚黄金般的大沙漠里风荡出的清寂乐声,看一看土著们在荒原之上踏出的鬼魅般的足迹,甚至没有来得及与老巴一起品尝一下那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墨尔本的夜生活。在我还没能来得及从他那美妙的怀抱中抽出身望一望外面的蓝天和绿地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返回北京的班机。
那一天,我们先去了坐落在墨尔本南端巴斯海峡身畔的他自己的公寓。站立在公寓的百叶窗前翘首南望,巴斯海峡风平浪静,微波涟涟,清漪缠绵,船舶荡在水中显得格外悠闲。隔水望去,正好与塔斯马尼亚岛遥遥相对,海风柔柔地迎面而来。我洗过澡,吃了一片自己随身带去的佳乐安定片,便上了床,我想先睡上几小时消除一下疲劳。他说他也要上床躺在我身边。望着他那无法拒绝的孩子般的坚定,我顺从了他。躺在松软的床上,他把我紧紧抱着,我闭上眼静静听他慢声诉说。他说他已经买好了当晚去悉尼的机票,他回祖父家安置一下就回来接我,他想把我正式介绍给他袓父,然后我们就结婚,以后再一起回中国探望他父母。我问他悉尼有多远。他说飞一小时就能抵达。身在异乡,我只有听任他安排,便不吱声,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渐渐地我被倦意和身边的柔软所完全占领,就昏沉沉睡去。
也许睡了二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我被他低低的然而急促的喃喃声唤醒。他在说“故乡”。他见我清醒过来,又马上开始道歉。我端详着这近在耳畔的英俊的身体,他比两年前健壮了,肩膀略微宽了些。可他的神情依然羞涩,他的眼睛依然像是思念着一种遥远的东西,使我无法抓住那思绪的终点。他依然是用磕磕绊绊的中国语言表达他的愿望,然后等待我的身体做他的诱导。那海滨之夏最初的情形在我和他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我并不适于这种角色,但为使他安于他的角色,我愿意适应我的角色。我多么喜爱眼前这痴痴的少年般的羞怯之态啊,这情态就是我愿意为他付出身体和怜爱的全部动力,这情态就是调动起我周身欲望和恋情的全部源泉,这情态就是使我产生情欲之外的感情的全部缘由。我愿意为这情态放弃我所有的矜持和骄傲,放弃我骨子里面的尊严与高贵,放弃上帝陚予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爱与被爱的规律。这柔情正是我渴望得到的,满足他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一阵感动,正像旅途上的倦意一样强烈,涌在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