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羞愧,我那由我母亲给予我的冷落和背叛而引发的不满情绪缓解下来。我的母亲压抑了十几年的情怀之后,在度过了绵延无际、孤苦无告的荒漠之后,现在终于沉浸在一种温情里。她丝毫也没察觉我对于她的愤懑和不满,也没察觉出这种愤懑和不满的缓解,她眼睁睁空茫茫地看着我,而我的变化她却一无所知。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把一个男人带回家,他个子高得像个电线杆,满头黄褐色头发,眼珠像波斯猫的眼睛一样呈银灰色,太阳一照便蒙上一层暗红的光芒,它深深藏在很长的睫毛里边。他挺拔、端庄、高贵,使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秒钟里就断定了他就是那个使我母亲一天比一天回家晚的混血外交官。
我母亲的面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里呈满一潭春水,顾盼流连,神态高雅而妩媚。我平生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不只是被我忽略了性别的母亲,她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女人,非常性感。
我像一个陌生的旁观者一样审视这女人:她已然是个中年妇女了,半生岁月的沧桑并没有完全夺走她的风韵,她比我丰满得多,但她依然苗条,线条柔美,绰约多姿。穿透她的外衣,她的乳房使我想到自己的乳房,她的体态使我想到我的未来。她嫁给我的父亲的时候,像我现在一样单弱而无知,她孤独寂寞,优雅淑静,她拥有良好的教育和修养,她会弹琴作画还会写书,她把知识传递给我,也把性别传递给我。我记得那些含辛茹苦、忧愁压抑的岁月,她把疲惫和灾难撑在自己单弱的肩头。她对不会说话的我说话谈心,为我的哭泣而哭泣。她把眼泪遗传给我,或许是我把眼泪传染给她;她把悲戚遗传给我,或许是我把悲戚传染给她。我曾伏在她的怀里,那里只是妈妈,而不是女人,她讲述她简单的婚礼,她的母亲只送给她一面小镜子,她甚至还没有一只手表可以戴在腕子上,她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男人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她从学校的大门出来就迈进了家庭的大门,一切简单又简单,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新鲜和那最初的日子里的孝福:她讲述后来的苦痛、屈辱,她的内心曾经疼痛.她的肌肤曾经干枯,她的视野曾经是荒漠。她的往昔趋我的前世,我的生命是她的延续:她的痛苦在我身上加剧。
她的胸膛是大山,使找免于灾难:她的胸膛又是大海,是我全部忧愁的发源地。她是我强大的母亲,她是我弱小的孩子。我们以同一种方式吃饭和排泄,以同一种方式要求男人,我们拥有同样的秘密。
她的身体隐藏着伤口,她勇敢地拒绝着往事,拒绝着衰老,拒绝着年龄。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身体里复苏。她的美丽使我衰老,她的光彩使我失色,她的妩媚使我目瞪口呆。她的身体在说:我是一个女人。
外交官走过来和我握手,并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他的高贵,使我把小心眼里隐藏着的不满驱逐得无影无踪;他的风度,使我把天性中的傲慢与高贵全部调动到脸上。我叫了他“伯伯”。他叫了我“孩子”。
他说你陪妈妈受了许多许多苦孩子。
我矜持地说了声没。
我想离开。转身的时候我几乎哭了。他叫我“孩子“,可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我想念我心目中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心目中的父亲。
我躲到庭院里一片浓浓的树荫下背书去了,把那简陋昏暗的小屋留给了我母亲和外交官。我看着书本,脑子里转动着那个天高月黑的夜晚我和我的男邻居的事情,冥冥中在他雄浑的体魄下,那个柔弱、倦怠、渴望着他的温情蹂躏的小女人变成了我母亲非常丰满而且非常女人样的身体。
天慢慢黑了,我饿了,想回到房间去。我变得礼貌十足,有教养得要命。我敲了门,并且等待母亲说可以进来以后才打开门。我说我只是来取一本什么书,我还要去背功课。我母亲说咱们今天留伯伯一起吃晚饭。
家里依然一无所有,但我们已经有了面板、菜锅、饭碗等生活必须用品。邻居家的厨房随时供我们使用。离开“那个家”之后的艰苦和匮乏纵然使我们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但拥有自由比拥有什么都使我们富有。
晚饭极其简单,我感到难为情,但我母亲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笑着吃着。她的笑声在我心中弥漫,那笑声慢慢遁去消散,我的神思穿过了岁月,再一次看到了往昔我母亲和我那忧戚的脸孔……童年总是有着发不完的愁。有一天,我听邻居家的小孩说:“你知道吗、你爸妈分家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是那么的自卑与骄傲。我无法接受从一个小伙伴嘴里说出的话。后来我问母亲,才知道那时的“分家”只是经济上分开过。母亲养活我,父亲每月交一点生活费养活我的小哥哥。以前家里是阿姨过日子,所有的钱都交她,她被赶回了老家,我母亲自然没有经验,只想到丫吃饭需要钱,只向我父亲要一点伙食费。可是,生活中日常消费多如牛毛。结果经常是香皂、卫生纸、牙裔、擦脸油等等没人买,母亲心疼我和哥哥,每每总是拖不下去自己花钱去买。我和哥哥的衣服、书本、学习用具、医药等等费用自然也不包括在伙食费中,一旦出了问题,我和哥哥只能等待我们父母中那个爱心重、不忍心拖来拖去的一一去解决。我和我的小哥哥从小就会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我们知道那些,所以几乎不提什么要求。这些,在我童年的心理上造成很大很大的阴影。我还想起有一个星期天,我父亲那边的一个伯伯家的小孩子来我们家里,中午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只摆着几碗面条和一碟小菜。我母亲一向为人大方潇洒,每次叔叔伯伯那边的小孩子们来家里,都要做上几个炒菜,临走还要送一样小礼物留念。所以多年后,在我父母早已彻底分离的时候,有时走在街上碰巧遇到久已不再联系了的叔伯家的哪一个孩子,那孩子仍然难过又拘谨地叫着我母亲:婶婶、伯母。那一天午饭前,趁我父亲不在,母亲低低地对我那伯伯家的小孩子说:“不是婶婶变得小气了,因为你叔叔每月只交一点伙食费,这日子没法过:那天的面条我不知道是怎么咽下去的。这件事那么小,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可是它当时在我心理上却影响那么大,大到了绝望的边缘。我说不清这其中的缘故。现在当我回忆起那一幕,仍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件小事给予我如此之大的影响。那一天午饭中,我一句话也没讲,母亲的话句句都印在我小心眼里。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天,渐渐昏暗下去了。我母亲、外交官还有我把那简单的晚餐吃得无比漫长和香甜。
那一天在我母亲的笑声中结束;那一天我母亲变成了小女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难所,她把往昔沉重的生活碎片一点一点全都扔到避难所里。在和那些碎片片的分离中,我的母亲再一次诞生为女人。
高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了,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我压力重重,寝食不安。我的男邻居对我越发关怀备至,当着他女人的面,一会儿给我送一碗银耳饧,一会儿又拿过来一瓶酸牛奶。我头也不敢抬,心里乱七人糟。对着他的女人我从心底产生一种罪恶感。我是一个坏女孩吗?我是吗?偶尔从母亲带回家的报纸上看到《浪荡女插足充当第三者,负心人再现忘恩陈世美》,我的心就怦怦狂跳半天。我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那时候我十七岁,虽然已浅试初尝男女之事,但头脑里却天真简单得一塌糊涂。我开始冷落他,走到对面就像没看见一样忽略过去。但是,这种疏远所带给我的欠缺使我更加烦躁不安。于是,我就躲到日记里和他谈心,让他分担我的忧虑和紧张。
我所就读的学校是一个十年制的名校,教师们对学生的要求非常全面。语文老师不仅让我们背诵诗词、默写古文,而且还要求我们每日写一篇“观察日记”。在所有的功课中,写观察日记是我惟一发自内心喜爱的事情。
就在昨天,我翻出了那本我十七岁时的观察日记。那稚拙的字迹整齐得令我感动。看着它,我的泪漫漫涌出,一只来自遥远的往昔的手臂抚摸着我的内心。我真不相信那些字是从我的手下流出的。那个头脑简单又多情善感的痴情女孩子。
把她对于一个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的男人的迷恋偷偸地跃然纸上。
六月十五日:
……我和他很说得来,他和他的妻子的对话无非是“孩子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要加班开会”。而他和我说的话则是人生、社会、家庭、电影、爱情,我们无所不谈。他的话总是那样深刻,富于哲理。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晴就被他死死抓住,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他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我不再需要空气;当他的很热的手一放在我的肩上,我的心干脆就没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最大的弱点是情绪不稳定,忽冷忽热。有时为了学业上取得点滴成绩而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因为家庭的忧愁而情绪低落;有时为睡不好觉或生病或沮丧;有时为了前途渺茫而惆怅。无论我血液的温度如何,只要他一出现站在我面前,我便开始恢复正常,他像一只调温计,及时调整我血液的温度……
接下来是一大套关于爱情和自由的理论。我简直不知道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那些幼稚的大道理从何而来。
再下边是我的语文老师用红色钢笔写下的批语广感情这东西,有时候不太能自制。有一句话是大家公认的:男女无朋友。所以,不能让感情这个东西太自由,仍然需要理智。”记得,当时老师发下观察日记本的时候,我觉得这老师的批语可笑得要命,认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其实那老师已是年近半百,满头灰白头发了。今天再看时,我才对那个早已被我忘记了姓名的老先生充满了感谢和感动。我希望他可以看到这篇文字,看到他当年的一个女学生是在十一年后才看懂他的批语的。我想,他也许会记得这个在当时很“出名”的事情,因为他为了我和我的男邻居的事,还和我谈了话。
七月,太阳白得耀眼的七月,在绵延不绝的淫雨中消失,雨下得像黄金一样,润湿人们干旱的肌肤和情感。尼姑庵瘴雨蛮烟,不仅看不见了蓝色的天空,连绿意纠缠的树冠也难以看到。愁闷的雨雾弥漫了一切,飘逸着郁悒。那雨敲在门窗之上,然后顺流而下。流动的声音从天国一直浸人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