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一个午后,我在等待千寻从天而降。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外是每年春天都会不期而至的扬沙天气。远处似乎有座看不见的火山正在猛烈喷发,广场中央的铜奔马、几辆通勤大巴、还有整个天空、无一遗漏都被那火山灰涂抹上一层灰白的色调。猪妖当年光临高老庄想必就是这般飞沙走石的光景,但此时奔我而来的千寻却是位嫦娥般有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的年轻姑娘。
这情境似曾相识,有点像我前些天梦中的场景。在那个梦中灰色的天空中两条鲸鱼摆动着尾鳍在缓缓游动,远处有巨大的云的漩涡,似乎随时会从中窜出一条龙来。梦境中的我站在地上抬头看着这奇特的一幕。我无法悟透这个梦所蕴藏的含义,但是此刻现实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让我觉的似乎是身处梦境一般。
候机厅铺展于墙面的电子屏上的航班进出港信息在不停闪烁变幻,如午夜都市的霓虹。我看到上海至兰州的航班约在二十分钟后进港,而千寻此刻正栖身于这巨鲸体内腾云驾雾逾越无数崇山峻岭。
因和千寻是初次见面,因为她才貌双全,此刻我的心跳速度快于平日百分之三十,忐忑和期待的成分兼而有之。想来这两种情绪的体验对于自己都已阔别许久。这是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和姑娘约会才该有的心理。我的心情就像只学过一堂表演课的学生即将初次登上舞台面对数千观众。前奏音乐已然响起,灯光已经照亮舞台的中央,台下的数千观众在等待我粉墨登场。对于登上舞台和这姑娘见面后我又会经历些什么,我的人生又会发生如何的改变,不得而知。
我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以保持清醒和冷静。我抬起头注视着面前这个脸上沾满水珠的家伙。镜中人身着黑色休闲西装,留圆寸发型,看起来还算年轻的脸庞,皮肉之相尚可,虽说皮肉是最为浅薄的东西。这年轻的脸庞和我感觉中活过的时间长度并不怎么匹配,我觉着我已活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但实际的年龄却刚刚为二十六岁。镜中人同样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我吸气然后呼出,走出机场洗手间,走入熙攘的人群。
来去的旅客如烟似雾在眼前连绵不绝地流转喧哗,我在这人的河流边默默等待着美人鱼游到面前的那一刻……
如果我能进入到五维空间,或是乘坐时光机器将自己的生活像录像带般回放三年,回到2005年的夏天,我会看到什么?
那时节,我刚刚进入室内设计公司,千寻对我来说还是个天边的陌生人。初进设计公司之时,我觉着以自己在学校中所学的东西足以应付工作。时间久了我才意识到在学校学到的充其量只是一些皮毛,在实际工作中能排上用场的充其量也就十分之一。
我将自己这个半成品再次放上车床,打磨,钻孔,切割,开始自我深加工和软件升级的过程。每当发了工资我就请公司资深的设计师吃饭喝酒,好让他们将各自的工作经验传授于我。我像坐在太平洋独木舟上的渔夫,一条接一条捞起大大小小的鱼放进自己的鱼篓。
时光流转,我收获颇丰,我掌握到人体各部位行走坐卧的几百种尺寸,电路管线的安装,上下水的改造方式。能辨识出成百上千种各类饰面板和石材的名称。各种装修材料之间的连接构造的方式。学会如何确定一个空间中的财位诸如此类的风水的知识,在我看来,装模作样的风水师和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多半是一路货色。但是,这东西好歹也是空间设计专业知识的一部分。
我还学会如何划分功能空间,以及用各种材料的质感和肌理运用色彩,立体的构成法则创造有特定风格基调的空间的能力。我还学会用软件绘制出给甲方看的效果图和给工人看的施工图纸。以及能够计算出一个工程的成本造价和利润率。当然之前在学校中学到的构成及设计的理念和哲学在实践中也得到了加强。这工作似乎更像是一种游戏。如同小孩子的搭积木。是个有趣味的活计。
并且我对这个行业中的潜规则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如何在施工中偷工减料,如何在投标过程中的猫腻,以及如何在购买材料时吃回扣。了解了一个行业的潜规则,或许才真正算是入了行。就这样,在设计公司我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室内设计师。
在设计公司的两年也是和小鱼在一起的两年。小鱼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她小我两岁,身材娇小玲珑,是个笑容甜美的大眼睛姑娘。05年的夏天,也是我在进入设计公司不久,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我和她偶然相识,那时她刚从济南上完大学后返回兰州。
那次聚会小鱼至多喝了一瓶啤酒,却已喝的辨不清东南西北,我打车将不胜酒力的她送回她所工作的公司提供的宿舍。我去厨房烧了开水冲好茶好让她醒酒,回来时却看不到方才靠在沙发上的小鱼,进到卧室,看到小鱼趴在地板上不省人事。她是想到床上睡觉,却没能走到床边。让我钦佩又好笑的是,在我扶起她时朦胧之中她居然还本能的知道用手遮挡胸口防止走光。
我不曾特意追求过她,但在那次相识后的半个月后,她成了我女朋友。不知如何我们就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后来我问起来,她的回答是,“因为你在我喝醉的时候亲了我的脸。”
“确实是这样?我怎么不记的了?”
这样的回答似乎是在装傻,虽说那晚我喝了不少,但远远没有达到醉的程度,所以我觉着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当然,”她说,“我虽喝醉了,但记的很清楚。”
“就算是真的,就因为我亲吻了你的脸,所以你就决定做我女朋友?”
“对,”她说,“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她的表情似乎我对她做了了不得的坏事。
不过后来她又懊恼地说,你之前都没送过我花,也没请我吃过饭,我怎么就上了你的贼船?我真是亏大了。
“看来我是姜太公。“我说。
小鱼虽然所学专业是机械设计,但回到兰州后她在斯巴鲁4s店做了一段时间的汽车销售。在我记忆中,那段时间她大多穿着的是黑裙白衬衣的职业装。说起来她的形象还真是适合汽车销售,移动客服,车展展位的前台这类工作。眼睛大睫毛长,眨巴眨巴,长相甜美可人并富有亲和力。每天清晨上班前她总是坐在镜子一边着急的跺脚一边手法娴熟地将栗色头发在脑后盘绕起来,将额前的刘海梳理整齐。然后拍粉底,弄眼影,刷睫毛膏,涂抹唇膏。轻车熟路的操作流程,堪比广东工厂流水线上的熟练工。上班化淡妆也是4s店的要求,不过我更喜欢她素素净净的样子。
看她化妆的过程我总觉着像是在看一个前卫艺术家在倒腾她的作品,因为她的发型看起来就像是个花篮状的装置艺术作品。时间长了,我恍然大悟,女人化妆打扮和我所从事的室内设计其实是一码事。抹粉底就是在毛坯墙上刮腻子,腮红眼影唇膏就相当于腻子之上的乳胶漆和壁纸,发型就好比是设计的吊顶的造型和吊灯。至于服装,鞋子和提包就是后期的家具陈设和软装饰。这么看来或许我也具备成为化妆师或是造型师的潜质。
因为职业的缘故她非常喜欢汽车,对各种车的车牌,车型,性能、参数、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这同样也是职业培训的结果。闲暇时她常常对我普及关于车的各类知识,不过这些东西我不怎么能记得住,或许是不太感兴趣的缘故。还有她经常讲起售车时碰到的形形色色的客户和公司里各种各样的同事。在她的同事中隔三差五就有追求她的人,在和她相处的两年间内平均追求者大抵保持在两三人。她会即时将这些人如何追求她的行为当作笑话或是某种值得的炫耀的东西般讲给我听。
小鱼她喜欢跳爵士舞和练习瑜伽。和很多女生一样,她也喜欢看裹脚布般的韩剧,并且常常强迫我陪她一起看,因为这原因,我也熟识了一堆被米开朗基罗雕琢过的韩国明星。不用多说,她也鼎力支持马云的事业,常从淘宝上购买内衣和服装。喜欢的服装风格自然也是韩流风格的居多。一收到服装,她总是迫不及待穿戴起来。我自然是她服装展示会的唯一评审兼观众。她在房间里边来回走边挺胸歪头向我抛媚眼。不过猫步不怎么标准,媚眼也不怎么熟练。
她的脑袋时常有点小迷糊,常常丢东西,手机一年能丢两次,我想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常常沮丧又气恼地问我为什么小偷总是将她作为目标。如此迷糊的个性怎么学的机械设计,怎么毕的业我倒是迷惑不解。我常常想,幸好她没做机械设计之类的工作,否则每年工厂发生安全事故的几率又将火箭般蹿升。
我习惯了有小鱼的生活,习惯了每天惦记着小鱼,习惯了送她上班,习惯了和她一起吃饭,习惯了陪她逛街。我希望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我心里,已经当她是家人般。自然的,我想和她结婚。虽然和她在一起的很多时刻更觉着她某些特质更像是自己的女儿。
在设计公司的工作的时间久了,不用多说我也认识了许多行业内形形色色的人。有独自揽活的包工头,家居商城的瓷砖商,广告公司的经理,设计院的建筑设计师,这些人中有些成了我后来的客户。
我深知要想获得更为精深的专业知识和水准,也许有必要在设计公司再供职几年。但是,我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的迎娶小鱼所需要的金钱。我要用尽浑身解数筹到房屋按揭的首付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小鱼结婚。这是一场挑战,我似乎是要从恐怖分子的手中营救人质,我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拿出赎金,要么就要被撕票。又或是在努力收集七颗龙珠的小悟空,只有收集齐了龙珠,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离开设计公司,我的日常生活模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必忍受数九寒天离开被窝的煎熬,我不必将洗脸刷牙剃须控制在一定的时间之内。每天清晨争分夺秒,如同参加铁人三项赛般在规定时间内洗漱出门匆忙追赶特定时间的那一班次公交车,不必被在公车内脸被挤在门玻璃上如同撞上飞机的一只猪,虽说猪不会飞。早晨上班时间公车内肉体间的紧密程度常常更胜于情人,立开公司我就不必常常面对前面恼怒的少女的目光,不光面对身后面猥琐的大叔的目光。这通常是种一般是火焰一般是海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转换的感觉。
不必再面对和对图纸严格的要命的设计主管,和公司那个声音尖利的前台少女。这姑娘对于公司异常尽忠职守,公司停电,在电脑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中午提前三分钟想去吃饭都不被允许。每天上班的过程都像是在上演一部生死时速。公司的那部打卡机就像是个定时炸弹,一到八点,这个炸弹就会轰然起爆。即使不幸晚了一秒打卡,也会获得同事们的掌声和欢呼,因为请客吃饭的基金会因此而增加。同样值的庆幸的是不必纠结在疲倦的归家路公车上是否给老人让座。
我似乎像是控制系统出了问题脱离了既定轨道的卫星,进入另一种运行状态,自由自在飘向宇宙的深处。脱离某种被束缚的状态即为获得某种层面的幸福。
我只是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也相对的获得了另一种的不自由。在上班族下班后消遣娱乐的时候,我可能还在工作,遇到需要投标的单子,建模,渲染,后期,加班加到凌晨或是清晨也是司空见惯。我开始脱离组织独自找寻食物的日子,就像个刚刚学会了在瀑布的激流边捕捉鲑鱼的小熊,或是像东寻西觅找来一根根树枝搭建自己堤坝的水獭。
在这单干的起步阶段,我需要控制成本。并且行业特点让我并不需要租一个临街的店面和写字楼内的办公室。我将自己的工作地点放到了我自己租住的套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