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离开后,我的身体之中就生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洞。那个黑洞就像我曾经梦中的黑洞。那个梦中自己行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身后走过的路和建筑,摩天楼。男人装的封面女郎的丰乳肥臀。肯德基都像被岁月侵蚀的照片般失去鲜活的颜色。一切如同被炙烤的纸张般卷起破碎消散,被风吹的消失在空中。余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前方路分叉。一边是逐渐褪色的现实景色。时间似乎在比正常速度千百倍狂飙,我眼见着眼前的一切土崩瓦解。转眼间像是广岛核爆后的场景。而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着一些海市蜃楼的景象。似乎是佛塔之类的建筑。另一条路的末端则是深不见底的地洞,比世界最大的地洞还要大十倍的地洞。寒气透骨。里面一无所视。
黑洞般似乎能把一切吸进去。然后化为虚无。并且这黑洞每时每秒都在增大,要将我吞噬,要将这个世界全部吞噬。我需要时时刻刻用尽一切办法去填补这个黑洞。这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无心整理的房间就像刚遭过12级飓风蹂躏的海滩,而躺在黑暗中的我像是一条被飓风从海里卷起摔在沙滩上回不去水里的奄奄一息大口喘气的鱼。或是像一只似奋力奔跑的充气狗,遭遇忽如其来的钢针雨。
周末的早晨,我约了东东和他女友在五泉山广场见面。几天前他打电话约我今天去爬山。他是我大学同学,和我不同,他进了广告行业,做的是平面设计,就是杂志,画册,标志之类。他是汉族和土族混血,但已经不会说本民族的语言,眉眼之间倒有一点像维族或印度人的感觉,有着憨憨的帅气。如果要给他匹配一个卡通形象的话,我觉着迪斯尼动画里那只维尼熊是最恰当不过。
说到迪斯尼,东东模仿绘画迪斯尼和梦工厂风格的卡通形象惟妙惟肖,感觉一流。平时虽话语不多,但是有他独到的幽默,他的记忆力要比我好,多年前看过的周星驰影片或是梦工厂动画里的台词他可以信手拈来,比如说,《虫虫特工队》里的,“我是一朵无话可说的花”。或是八两金的,”“我单挑那个矮子。”周星星的“他就像是黑夜之中的萤火虫般那般引人注目。”这些著名台词。他总能恰如其分地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情景中,并常常引的我们大笑不止。
东东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是那种把中了五百万大奖的钱袋仍在他身旁然后呼呼大睡也无需担心钱丢了或是脑袋掉了,就是可以信赖到这种程度的朋友。他的简单来自于从小生长的地方,青海门源,那个以万亩油菜花海的美景扬名的地方。如果去过这个地方你自然会理解这个地方的人何以如此质朴单纯。单纯的人虽说多如牛毛,所谓好花不常开,但如同所有的商品随着时间的变化都会不同程度的变质。唯独东东就像被放置在宇宙飞船绝对零度的恒温仓中一般,话虽如此,也保不准哪天这冷冻仓的电量会耗尽,这谁也说不准。我并非只有这一个朋友,但因为他的地道,所以我最喜欢这家伙。
东东的女朋友是个单眼皮的女生。她理想中的职业是做商场里的穿着套装扮卡通人物,如小熊或米老鼠什么的,给小孩子们带来快乐。或是开家宠物店,照顾小动物,又或是当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去驯养动物。
他俩是在一家广告公司中相识,两人都喜欢看动物世界。东东是难的见的到发脾气的人,有限的生气次数仅限于被一些他的客户骗稿。我多次叮嘱他说初次打交道的人要预付定金,比较大的单子一定要签订细致的合同,但还是免不了被骗。他女朋友很生气他常被人骗这一点。两人吵架时,东东通常低头不语,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对于女朋友的说教和指责也是有口难辨,实在不耐烦了就怒吼两声。女朋友摔门而出,东东会去找寻,十多分钟后又会和好如初,手牵手像是两个幼儿园小朋友般买了雪糕回来吃。
毕业后,我们会不定期聚会。一起去影院观看新近上映的好莱坞或梦工场的3D动画,比如《怪物史瑞克》,《冰河世纪》这种,然后接下来在吃火锅的时候对其中的精妙之处细细回味讨论一番。
我们顺着台阶一路向山上而去,站在山腰的眺望台望着山下的城市。喧闹的城市无数的楼群墓碑般浩浩荡荡铺陈开来。几百万的人群如蚂蚁般在这个方寸之地茫茫碌碌,此时犹如从宁静的天堂俯视修罗界。天气很好,云像一群敬业的默剧表演者,一动不动做出各种姿态。
东东的手机在播放着刀郎的雁南飞,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悠长。缆车反射着阳光庄重悠然地从山下划过头顶,在向天空之城驶去。这场景像极了宫崎骏动画中的似曾相识的一幕,又有种宫泽贤治的童话中银河铁道之夜里面飞向星空的列车般超现实感的梦幻感。
周末爬山的人比平日多,带着小孩子的夫妻,三五成群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独行的老年人。戴美瞳穿裙子的年轻姑娘。二台阁公路边的茶摊边,五六辆面包车在等待载客上山。骑车上山的骑行者努力向上。
顺着盘山公路往里侧走,一片梨树下支撑着遮阳伞,放着躺椅和小桌子。我们坐在个老地方向老板叫了三泡台。眺望远处的天空和群山。阳光开始偏斜的时候,树木和山的阴影都增加了立体感。
我注视着这个农家乐的茶座再次想起小鱼,夏天的时候我还曾和她在这一起。那时她穿着碎花裙躺在躺椅上,大腿搭在我的身上喝着果奶,闭着眼睛露出惬意的笑容,好喝,她说。
我们谈起前年一起去广州番禺水上乐园玩时的情景。
“那个大喇叭的滑道真是好玩,还想再玩一次”东东回味悠长。
“算了吧,胆子这么小,还记的那个十多米的管状滑道吗?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去,你却站在那儿不敢下去。”东东女朋友说。
那个地方太高了,我有恐高症和幽闭恐惧症,没办法。东东辩解。
“算了吧,还记的来台风的时候吗,你小子用棉花堵着耳朵,跑到卫生间锁上门蹲在里面不出来。”我揭他老底。
“那雷声太吓人,感觉能被炸死。”东东用笑容掩饰尴尬。
“对了,小鱼今天加班么?她怎么没来?”小珊问。
我沉默了数秒,小珊纳闷的看着我。我在想要不要向他们隐瞒。
“前几天已经分手了,“我说,”她妈反对我们在一起。”
“啊,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雨山有点惋惜的说。
“已经没有可能,该做的我都做了,她家里给她太大的压力,”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远方葱郁的山。
“你可以和她父母好好谈谈啊。或是买个钻戒送给她,然后向她求婚。”雨山说。
“干脆生米做成熟饭。”东东双手抱着后脑闭着眼晒着太阳躺着在一旁嘀咕一句。
“就是生米烧成糊饭也没用,这又不是韩剧,她父母宁可出钱帮我也不想女儿嫁我。她妈先前的要求是要买房,等我凑够了首付,她又说要全款。这在我目前肯定办不到,她又无法违逆父母,所以就这样吧。”
“太可惜了。”小珊叹口气。
我从包里取出那个存折,写下小鱼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小珊,拜托他们抽空交还给小鱼。
那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关掉灯,让黑暗如同决堤的水流注满整个房间,我似乎在几千公尺深海底沉船的废墟。我将自己卷裹在棉被中躺在这深深的水底。我回想小鱼在去年公司年会中穿着短裙和一群姑娘表演爵士舞扭动肩膀时稍显生涩的动作。想起她在肯德基里吃饱喝足心里很满足后对着我模仿兔斯基的动作,或是歪着头做着斗鸡眼,看起来真是傻乎乎。回想起她睡觉的时候猫一般蜷缩在我的怀里时的感觉,小鱼睡觉喜欢抓着大象的鼻子睡,似乎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样。寒夜里小鱼身体暖和的就像一个软绵绵的大热水袋。
我还回想起和小鱼一起游泳时的情景。小鱼游的很好,穿着黑色连体泳衣,显的大腿很白。在游泳馆内,但游的很慢,刚出道的青蛙般,我喜欢用脚把她的头摁回水中去。小鱼游累了就在水池边搂着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用拙劣的媚眼诱惑我,然后将身体贴的更紧,再然后在我耳边低语,“居然在水中都有反应,哈哈,你这流氓。”我左右环顾担心被近处的人听到,她却随即转身又海豚般钻入水中。
我还想起了和小鱼一同洗澡时相互搓背时的情景以及那些铭心刻骨的鱼水之欢。肉体的记忆和精神的记忆都融合在一起,如同大海的潮汐般一波波向我涌来。这些回忆如同夕阳下水面破碎的反光般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然后直到睡意如沙暴般袭来,将我带入虚无之境。
我加入了几个本市的生活QQ群。这些群里的话题大多是吃喝玩乐。周末通常也有一些聚会活动,聚会内容无非也是唱歌喝酒吃吃喝喝。火车司机,狗场的小老板,衣食无忧的家庭主妇,离婚的中年男子,私人诊所的医生。将这些本来毫无交集的人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是吃喝玩乐。虽说我的工作接触到的业主和客户从军区的首长到富商的二奶,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但和这种奇异的组合在一起消遣玩乐在两个月前之前无从想象。我切实感受到互联网如何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社交方式。我参加了两次这样的聚会。聚会的时候我坐在包厢的一角,默默喝着啤酒,看着明显不是夫妻的喝的半醉的中年男女搂抱在一起,看着在迷离的灯光中舞池中男男女女放荡的舞姿。原来身体中暗藏黑洞只剩下空壳的人是如此之多,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酒精这个精灵开始在体内施展魔法,世界开始变的软绵绵,轻飘飘。血液里的毒液被稀释了,身体内的黑洞被暂时的填充了一部分,精神的痛苦似乎有所减轻,但似乎同时被吸走了更多的东西,流逝掉更多的东西,这似乎和吸毒这种行为相同,快感只是一瞬间,付出的代价是身体和精神的毁灭和堕落。小鱼的离去带走了我身体和灵魂重要的一部分,某种对生活的向往和热情。巨大的希望。小鱼走了,和我在一起的小鱼在某处依然存在着,但是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她已消失,和她在一起的我也已消失。
去了两次后就觉的这样的社交索然无味。后面就将这些QQ群统统删除,像躲马路中间的****一般躲这个圈子远远的。
在某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我看到虚空中有只枪,我拿起枪,瞄准了黑暗中的自己,用手指对准了自己的头,枪声过后,肝脑涂地,过去的自己已经被自己杀死,路,要继续往前走下去。
我让自己的生活又回到了过去的轨道。积极联系客户,跑东跑西去现场测量尺寸。在图纸旁构思方案的细节,将想好的方案制成施工图纸。然后和客户沟通图纸修改方案。工地开工去现场给工人交代图纸,去材料市场帮助挑选合适的灯具,家具,壁纸,瓷砖,控制整个装修的风格。材料家具的推介选定。
忙的底脚朝天的日复一日中,又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已是深秋时节。鱼的气味和气息从我房间里慢慢消散,她常穿的我的衬衣上她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我体内留存的她的部分也在一点点消失。记忆,感触,同样在随着时间流逝。小鱼的笑容,说的话,身影,气味,都在慢慢消失如同阳光下的晨霜。
在被时光如同海潮一般日复一日的冲刷之下,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小鱼时,那种感觉像是某种纠缠不去的顽疾,比如说一种先天性心脏病,会隐隐作痛,但不至于致命。
每当夜色降临后,如果不需要加班,我独自在电脑前看电影或听音乐。电影从好莱坞的经典看到欧洲的文艺片,从到国内的地下电影。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作品,印度宝莱坞的电影,到日本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擦擦擦的,音乐从摇滚听到民谣,再听到新世纪,交响乐。书从铁道员读到西西弗的神话。
我在认识小鱼之前,一直一个人生活,似乎非常习惯并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但是在小鱼走后,却发现独处渐渐成了难以承受的东西。
我尽量让我的房间充斥着热闹的假象。我必须用各种声音和画面营造出的存在感填充小鱼走后的真空的部分。兰博舞动着亮闪闪的肌肉在越南丛林搏杀,小悟空在和费丽萨在那美克星决战,魔戒中的精灵一族弯弓射箭。幽灵公主在夺取森林之神的头颅后让自然重生。日军在塞班岛和硫磺岛的火焰中做最后惨烈的挣扎。******在孜孜不倦以专业精神做着爱情动作的示范。李贞贤在挥舞着扇子歇斯底里,印度的帅哥靓女们在载歌载舞,眉目传情打情骂俏。庄子和加谬在长篇累牍,絮絮叨叨。邓丽君和理查德克莱德曼,孟庭苇你方唱罢我登场。
热闹归热闹,时间久了总觉的还是少点什么。想来想去我觉着我需要一个活物的陪伴。会喘气的,活生生的,即使是狗。我决定养一只金毛。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并非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