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韵收起嬉笑，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说：“你都听见了。拿个主意吧。”她指的是刚才掌柜的画外音，也指之前在沈家杨靖安掀起的小小波澜。
“我们没事，管他们怎么说。”钟汉夹了一筷子鱼，不吃，放在碟子里。鱼眼睛白光光地瞅着他。
文清韵开了口，就会把话说完：“人言可畏。今日不同往日，你不能不在乎。”
“你想让我怎么做？”钟汉看着她，眸子越来越大，把她整个装在里面。
文清韵毫不回避，一字一顿地说：“成亲，娶一房媳妇，堵住他们的嘴巴，你才能在这海州城里待下去。”
钟汉面色一沉，这话于家泰昨夜说过，被他瞪了回去。他们都知道他的心，偏要逆着他的心。不过他现在倒很想听听她给他安排了哪家的姑娘。
“清株一直夸你是真男人，是英雄，说要是嫁人就嫁一个你这样的。”文清韵说完，心口揪了一下，酸涩地疼。
钟汉愣了，她是认真的，居然想把自己的妹子许给他，愣了一会儿，嘲笑着问：“我是土匪，你舍得吗？”
文清韵早想好了，答：“英雄不问出处。朱元璋还是乞丐，一样打下了江山。”
“你抬举我。”
“我是为了我们俩。”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文清韵努着的劲头儿用光了，眼睛垂下去，落在桌面上，“听我一句话，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害自己的妹妹。我有私心，不想你娶了别家的人。这样我们算是亲戚了，来来往往也不怕人说闲话。将来，我们还要指靠你呢。”
“对，你还要你的甡茂永，你的垦牧公司，你不能让我马上被他们赶走。”钟汉气急了，语调变得尖酸刻薄。
“随你怎么想。”文清韵还想说什么，被钟汉打断了。
“你让我怎么想？我对你的心思你知道，我让你跟我走，你舍不得沈家大少奶奶的尊贵。现在居然要我娶你的妹妹，你太狠了。”
文清韵含着泪说：“我不跟你走，是因为我们无处可去。我不能丢下清株和宇竹，你以为我愿意这么活着？睁开眼睛就担心天会不会塌下来？一大家子都要靠我，我能靠谁？一步步走到今天，你知道的，我不容易。”
后来钟汉觉得自己是被最后这几个字说服了。这世间最难得的是知心，一句你知道，你该懂，便让所有的坚持和戾气化为乌有。有句最俗的词叫恨不相逢未嫁时，他觉得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
文清韵知道这件事已经定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眶也红了。她从不敢想自己对钟汉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这会儿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的疼。她觉得所有浅浅的，似有若无的幻想都消失了，这辈子唯一的奢望的梦也碎了。她还得咬着牙笑，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想遮也遮不住。
下午文清韵回了小院，刚说个开头，清株就羞红了脸。“全听姐姐的。”她小声说，跟蚊子叫似的。文清韵不知怎么气了起来：“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你自己拿主意！”清株没想到她会发脾气，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文清韵惊觉到失态，忙说：“要你自己喜欢才行，女人最要紧的，是要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别像姐姐这样……”她收住口，不能再说，因为刚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要把一切推翻，真的就不管不顾了，跟着他走，山高水远去！
清株点点头，她是个腼腆的女子，从小在姐姐和弟弟的照顾下长大，没有什么机会自己拿主意。可是她知道，打她第一眼看见钟汉开始，已经把他当成梦想中的英雄来崇拜。能嫁给他，是她白天晚上都不敢做的梦。
婚礼仓促但热闹，钟汉手下的弟兄齐了心要让他们的大哥风光一把，个个都有一门手艺，七手八脚就把新房搭起来了。海州城街面上的店家商铺正愁找不到机会为新上任的父母官效力，自然随叫随到，一应物品随用随取。于家泰三番五次告诫他们一定要付银子，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土匪，要记住自己是一个革命军人。土匪们哪管这些，连钟汉听了也是一笑了之。就算不是土匪，就算是知府大人成亲，也没听说从谁家借几条板凳还要掏银子付账啊？
最为兴奋的莫过于文宇竹了，他在山上窝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了都督的小舅子，不光可以堂堂正正走到街上，还能把所有质疑的目光趾高气扬地顶回去。
婚礼之前，文清韵把弟弟妹妹带到文蕴堂坟前，过了这么久，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承诺，也告慰了爹的在天之灵。
“给爹磕头，”文清韵把忍了几年的泪水全部倾洒出来，“爹，你放心，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了。”
文清韵想的是清株嫁人，宇竹该去继续学业，谁料话刚说了一半，就遭到了文宇竹的反对。
“姐，我还想跟着钟大哥。”他语气平和，却有文家人特有的固执在里头。
文清韵问：“你现在还小，跟着他能做什么？”
“打江山啊，世道变了，你还怕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文宇竹的雄心让文清韵深感忧虑，只好说这件事以后再议，眼下要紧的是清株的婚事。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钟汉穿着新郎袍挨桌敬酒，开始大家伙以为大当家的心情好，后来发现他拼了命地灌醉自己，就不是为了大婚高兴了。丰老九劝，于家泰劝，最后连文宇竹也跟着劝，谁劝钟汉跟谁喝，他的酒量惊人，把大家都喝倒了，脚步才显虚浮。也算是好事一件，起码那些喝多了的兄弟会忘记刚才还一直惦念的闹洞房，省去了更多麻烦。
文清株在洞房里坐着，秀姑当了喜娘，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又都不肯开口。秀姑不明白钟大哥怎么了，为什么偏要跟文家的女人纠缠，难道这世上没有别的女子了吗？等到后半夜，钟汉才被人抬回来。秀姑叹了一口气，闹成这样，她心里怪的是文清韵。说来都是女人，文清韵的心思她比谁都明白。安置好了钟汉，秀姑轻手轻脚地走了。文清株不知该怎么做，手指抠着绣袍，一滴滴掉眼泪。
沈家西院里，文清韵也不安分，她没去参加婚礼，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雪莲担心地守在门外，傍晚时候，文清韵喊，我要喝酒，给我搬酒来。
雪莲从没见过她的小姐这个模样，笑一阵，哭一阵，喝一阵；又哭一阵，笑一阵，嘴里念念有词，可听不清说的是些什么。直到她醉了，倒在床上前，一把抓住雪莲的胳膊，低声说：“我心里的苦，谁知道？”
钟汉在海州城站稳了脚跟，把被查封的甡茂永和海赣垦牧公司无条件归还给沈家。杨靖安闹了个竹篮打水，对文清韵和钟汉恨得咬牙切齿。
到了这个时候，沈夫人明白，沈家离不开文清韵了。挑了一个清晨，沈夫人又把一家老小叫到一处，当着大伙的面，把一串当家的钥匙交给文清韵。“以后这个家，归你了。”沈夫人这样说，大家各怀心思地听着。文清韵接过钥匙，给沈夫人行了大礼，她知道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成熟，是可以出击的时候了。
冬梅比谁都慌张，离了正房，她跑去找杨靖安。
“舅舅，现在可怎么办？”
“你急什么？不让长房长媳当家，难道要你一个姨奶奶把着钥匙？”杨靖安没好气地揶揄，“记住，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晚得把自己毁了。”
冬梅直通通地说：“我是替您老人家担心，您做的那些事，哪一件让她抓到把柄，都够您喝一壶。”
杨靖安冷哼了一声：“她想整治我？没那么容易。别以为我垮了，咱们好戏在后头，你擦亮了眼睛等着瞧。”
杨靖安看似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冬梅稍稍安了心，她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天地明鉴，她是为了沈浩的将来。靠着这个舅舅，沈浩还有一碗安乐茶饭，若真让文清韵成了势，她们娘俩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人都散了，文清韵留在正房，把这些年搜集的杨靖安的种种劣迹告诉了沈夫人。
沈夫人不信，文清韵说一句，沈夫人便问一句，真的？会吗？文清韵举手发誓，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娘，若说我对沈家有半点歹意，铺子还能回来吗？我知道有些事你一时之间未必明白，但我恳请您，容许我整顿咱们的生意，特别是海赣公司，这是爹的心血啊，您不希望它活活毁了吧？”
这番话让沈夫人动容，便默许了文清韵架空杨靖安的计划，在沈夫人的安排下，沈孝儒出面接管垦牧公司，这样对内对外，都可以有个交代，也不至于让杨靖安太过心寒。接着文清韵把沈家所有铺面的掌柜召集起来，一一指出他们或者和杨靖安同流合污，或者放任自流的罪过，掌柜们流着冷汗，不知道大少奶奶要如何发落。
文清韵说了一盏茶的工夫，停住了嘴，打量着面前道貌岸然的一群，等他们个个凝神的时候，才重重地说：“这些，我都不予追究。”
掌柜们愣了，死里逃生后，更不明白大少奶奶想要做什么。
“不追究是因为你们受了胁迫，不是存心害我沈家。不过你们也要帮我做件事……”
“大少奶奶，有话请讲，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大少奶奶，要我们做什么您就说吧，我们也要将功补过！”
文清韵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要你们联名写一封陈情书，告诉老爷，这些年杨大管家都做了什么。”
掌柜们有些迟疑，事情闹到沈云沛那里去，他们还能有好吗？
“我保证在老爷面前帮你们说好话，不然，”文清韵推开窗子，掌柜们看见一排荷枪实弹的革命党，威威武武地站在街面上，“我倒是不想跟各位为难，只怕官家也不会放过你们。大家都有些资材，不想被充了公，当饷银吧？”
文清韵忙着布置的时候，杨靖安得了沈夫人的首肯，独自到乡下去休养，临行前告诉冬梅，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忍住，人家正在得意的时候，千万别落下什么把柄。
出了城，杨靖安直奔京城，他要去找沈云沛，反戈一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