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都督府里跑出几路人马，一路直奔南城，搭起一个简单的靶场，另几路则分头奔向海州城有名有姓的人家，要他们派人去城外观战，做个见证。消息传出去，海州城轰动了，老百姓顾不上吃饭，扔下饭碗便往城外跑，找占一个绝佳的位置。沉稳些的比如杨靖安、魏雨岑等人，则被士兵们左右“扶”着，早早到了草草扎起的观礼台上坐着。这是钟汉的主意，不管今天谁拔得头筹，都得让海州人亲眼瞧见，免得日后再起纷争。杨靖安双眼微闭，敢怒不敢言，在他看来，自此以后，海州就是人间地狱，被土匪把持的地狱。他真恨不得有一队天降神兵突然出现，把土匪一举歼灭。魏雨岑突然凑了过来，在杨靖安耳边说：“听说顾大人还没离开这地界，说不定哪天就能回来。”杨靖安睁开眼睛，目光缩紧了，针尖似的扎在魏雨岑身上，让他觉得开口有些多余。杨靖安忽然笑了：“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说完又把眼睛闭起来，让魏雨岑更加后悔。他是想卖个好出去，这世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他早已经没有了在海州城争雄的心思，最好是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杨靖安人品差，但确实有本事，不然能把沈家玩弄在股掌之中？岂料弄巧成拙了。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真正的八面玲珑，只适合勤勤恳恳做生意，这是件好事，在尔虞我诈的乱世尤为珍贵。
沈孝儒一行人到了乡下只住了一个晚上，沈浩因为水土不服闹起病来，沈孝儒也受不了乡下的简陋和清苦，第二天一早又打听到城里没有太多异动，便收拾行装打道回府。文清韵也想回去，她心里惦记着两个人，一个是文清株，临走前她特意绕回娘家，想把清株一并带走，可清株说什么都不肯，只好作罢。这次回到海州，文清韵想无论如何也要把清株接来同住，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姑娘独门独户，她放心不下。第二个就是钟汉。顾宝山说抓到了人，关进了大牢，不管真假，都让她心惊胆颤。谁知道革命党会不会杀一儆百，谁知道他的钟家寨会不会在这乱世里苟安？
走到城门口，马车停下了。文清韵让雪莲搀扶着下车来看，登时愣住了。文宇竹穿着一身簇新的军装，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他身后是一群穿着新军装的兵丁，迈着不甚整齐的脚步，踏出半天尘烟，迷了老百姓的眼。
钟汉和其他十七路好汉站在台上，人人一杆好快枪，乌黑的枪筒对着十丈开外的标靶，也不知道谁下的令，十八杆枪筒同时冒出火光，爆炸的声音让老百姓捂上耳朵，胆小的开始往后缩，又被后面胆子大的推了上来。
好汉们都有好枪法，却不及钟汉那手百步穿杨的功夫，三发子弹长了眼睛似的从一个圆孔中飞出去。看热闹的、看门道的一起叫好。
钟汉眼角余光瞄到了远远的文清韵，和她的目光撞到一处，旋即弹开了。
钟汉对着观礼台上的各色面孔说：“还有谁不服？”问了三遍，无人应答，便把手上快抢一扔，对着老百姓行了一个拱手礼，“海州城的父老乡亲，在下钟汉，原来沦落草莽，承蒙各家兄弟不弃，推举为淮北十八路好汉的总瓢把子。劫富济贫，仗义疏财，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现在，在下是国民革命军委任的海州都督，有人不服，随时候教。”
现场一片静默，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人们彻底断了念想，谁能比钟汉缜密，昨夜里跟着旗帜军服一起来的委任状，大笔一挥填上名字，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士绅们心里是不服气的，可枪在人家手里，谁敢吭气？
钟汉停了一会儿，又说：“既然没人反对，我就宣布几条命令：第一，不许扰民。第二，所有百姓商家照常经营。第三，这第三是……”他看了一眼台下的于家泰，“老于，还是你来说吧。”
如此不拘小节，连于家泰都有些意外，苦笑着走上前，把钟汉换了下来，这才开始说些老百姓听不懂的新词：革命、维新、民主、自立……
文清韵一直看着，眼眶渐渐红了。宇竹长大了，出息了，她梦想过的有朝一日抬头挺胸地回家，做梦似的实现了。没谁比她更欢迎这场变故，不是这样，她弟弟回不来！
钟汉的新政府效率极快，下午就贴出了满大街的告示，还是两件事：第一，海州城有了土匪做都督；第二，这些土匪绝不扰民。土匪们想不通，不扰民不抢钱，他们来干什么？不过看在钟汉多年来的威信上，大家把这话咽在了肚子里，纷纷点头答应了。钟汉还怕不妥，打开府衙库房，把里面存的银子全搬出来给兄弟们分发下去，起码可以保一时的安泰。于家泰知道后，大大发了一通脾气，说他这是土匪习气，可惜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
海州城恢复了生机，对百姓们来说，光复也好，起事也好，柴米油盐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既然街上没有乱跑的兵丁，摆摊子的小贩支起了桌椅开了张，胆子大些的，到府衙门口做起生意。他们说革命党怎么了，难道不用吃饭吗？
沈家门前的巷子里也稀稀拉拉地有了赶早的菜农，捡着新鲜带着露水的蔬菜一字排开，叫卖声渐渐大了。过了一会儿，马车轿车堵住了巷子口，海州城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全都赶到了。在沈家客厅，杨靖安一脸悲愤地说：“不管现如今是什么世事，也不能让一个土匪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大家被他祸害的还少吗？他要当都督，我代表沈家第一个反对！”
有了牵头的，就有跟着起哄的，棉布行的乔掌柜捧着大肚子站起来说道：“我同意杨管家的话，咱们海州城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君子之地，不能让一条臭鱼搅腥咱们一锅好汤！”
文清韵走进来的时候，杨靖安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大少奶奶，也曾经被他绑上了山，这样的土匪，我们绝不能姑息，您说是吧，大少奶奶？”
大家的目光落在文清韵身上，心里想起的是曾经传遍了全城的谣言，沈家大少奶奶和土匪头子钟汉有染！男女之事，有人传便有人信，只会添油加醋，绝无澄清可能。
杨靖安见文清韵不说话，接着道：“何况，那钟汉还会辱没良家妇女的名节，光这一条，就已经天理难容！”
文清韵被逼到绝境，她不想同意，不管钟汉出于什么目的成了革命党，她都不想他刚刚成功就要品尝失败的苦果，况且这种掉脑袋的造反革命，失败就等于丧命。她又不能不同意，只要她摇摇头，他们之间的谣言便坐了实，以后再无清白的可能。她只好看着杨靖安，笑着说：“这是海州城的大事，我听大家的意见。”
钟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满满一屋子人居然谁都没有察觉，直到他开口：“刚才我给过你们机会，不服气的可以说。现在背地里议论，无耻小人！”谁也没看清他什么时候从怀中掏出一把短枪，瞄准客堂正中摆着的景德镇花瓶，扣动扳机，花瓶应声而碎！
这手枪法把众人震慑住了，他像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文清韵，又马上冲着杨靖安说：“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管家吧？久仰久仰！”
杨靖安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听得出话里的讥讽，钟汉摆明来寻沈家的晦气，也许真是文清韵在作怪。
钟汉拖着枪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是停在杨靖安面前：“对了，我想说什么来着，革命军需要粮饷，还请杨管家带个头，大家都出点血，支持革命，功德无量。”说完旁若无人地离开了。
大家伙本想凑在一起能想出个办法来整治钟汉，没想被人家一锅端，心里晦气，嘴上便不客气：“杨管家，我们小门小户，刚交了顾大人的摊派，现在又要给革命党交银子，实在拿不出啊。”
“是啊，我们不比你沈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些小钱。这不是要了命吗？”
“杨管家，您跟顾大人熟，知不知道皇上的兵什么时候打回来啊？他不能不要我们这些良民百姓了吧？”
“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啊，是您把我们叫来的……这算怎么回事啊？”
杨靖安带着恨意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说道：“没用的东西！他说要你们就给？革命了不是还有谘议局吗？有人管得了他，大家联名上书，把他的丑事宣扬出去，看他能得意几时？他就算再本事，还能杀遍咱们海州城？”
事情闹成这样，杨靖安觉得有必要通知沈夫人。毕竟名义上，还是沈夫人当家主事。沈夫人正在房里逗着沈浩玩，听杨靖安说完，叹了口气：“靖安啊，我现在精神头不济，家里的事，还是你看着办吧。”
自打沈孝儒一家回来，沈夫人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喜欢的，她不明白什么国家民族造反的道理，到了这个岁数，能和一家人享受天伦才是最重要的。只是沈孝方不知所踪，派了陪他到乡下的家人说，他在半路上就跑走了，留了一句话，要从军报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让家里别担心他这个不孝子。
天香阁的老位子上，文清韵和钟汉对面而坐。不过隔了两日，两人心里却生出了一种与时间无关的陌生。许是那天说得太多、太绝，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温掌柜的亲自送菜，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钟大人，早就看出您不是凡人，我说什么来着，这蛟龙必有飞天时。今天这顿，算小店的一份孝心，你们二位吃着喝着，我跟他们说了，不许来打扰，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钟汉点点头，冷漠的神气一如既往，把温掌柜看了个尴尬，后退着出门了。
文清韵不由得一笑：“你现在也是大人了，堂堂海州城的都督，革命党的领袖，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找我来，不光是为了说这几句吧？”钟汉把目光调转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