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赏钟汉的告示贴出去，几乎每天都有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回来。有人说钟汉在南边招兵，就有人信誓旦旦地在北边看见他买马。顾宝山想着宁可杀错不放过，每次都兴师动众派兵围剿，不过每次都是子虚乌有，空欢喜一场。到后来他烦了，把误传消息的人关进了大牢，情况才收敛一点。这个时候如果放出风去，来的也不会是他本人。
这点钟汉早有预计，在这个计划里，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改名叫顾法乾的周满仓。他说话，顾宝山会听。
丰老九有些疑虑：“能信得过他吗？”
钟汉点点头，看了一眼箱子，丰老九明白了，像顾法乾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冒这么大风险，就是想升官发财过好日子。用钱收买，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顾法乾接到信，把身边人支开，单独到了南城外小茶坊。景色依旧，人面全非，不禁有点感慨，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那份荣耀。想当年，他是个没人会拿正眼瞧上一眼的小伙计，想入伙当土匪都求告无门，现在自己是堂堂革命军中一员，顾宝山的义子，前途无量，走到哪里都可以趾高气扬。周掌柜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想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收下这么一个白眼狼？手上的抹布狠狠摔在桌子上，顾法乾走过来，用熟悉的眉眼口鼻操着陌生的腔调说：“周掌柜，好久不见，您这一向可好啊？”他伪装的成熟和世故在周掌柜听来颇觉好笑，若不是还有更要紧的事，他一定会揶揄两句，让这小子知道天高地厚。可丰老九在后头拽着他，示意他到外面看着。周掌柜冷哼了一声走开了。丰老九这才把桌子底下的箱子拉出来，打开，什么都不说，笑眯眯地看着顾法乾渐渐凝固的表情。
过了半晌，顾法乾咽了一口吐沫，说：“你们想怎么样？”
“借路。”丰老九按照之前制订好的计划说，“希望顾大人高抬贵手，给我们留条活路。”
“什么路？”顾法乾的机灵是天生的，他凭感觉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必须谨慎才行。
“海州城南五十里有一个郭家村，我们想去找郭玉坤借枪，你知道他家大业大，自己有护院的家丁，武器比我们强。”
“为什么找我？”
丰老九看了一眼门外的周掌柜，压低声音：“反正是要出血，大当家的意思是，不能便宜外人。再说，我们信得过你。你不过是想出头，还有良心。你不能眼看着咱们寨子里的人在上头活活憋死吧？”
顾法乾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随便你说我就会信？你们到底要借路干嘛？”
丰老九的眼神有些慌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大当家快不行了，我们打算送他到盐城找神医救命。”
这次说的才是真话，顾法乾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想不对，之前明明有人看见他在城外转悠，有伤，但不重，更不说致命了。丰老九为什么撒谎？难道他们还想搞点什么阴谋诡计？
“你想太多了。”丰老九叹口气，“到了这步田地，我还用骗你吗？咱们都一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就是输了，不过大当家的待我们不薄，想尽最后一点力而已。你不会说出去吧？”
顾法乾腾地变了脸色：“九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拿我当什么人了？当初我快要冻饿而死了，是钟家寨收留了我，我才有今天。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这个忙我是一定帮的。你让我好好想想，三天后，你们还走郭家村，我把外围的兵引开，你们甭管别的，到时辰就出发，不会有问题的……”
到了这个地步，顾法乾提出要去看望伤重的钟汉，丰老九便拒绝不得了。
他凑到顾法乾耳边：“实话告诉你，钟大哥没在山上……”
“哦？那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丰老九一脸审慎，对着顾法乾一脸的震惊。更让他震惊的是，在茶坊里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不知道茶坊底下有密室和暗道，钟汉就藏在密室里，秀姑在床前伺候，烛光如豆，照着他青白无血色的面孔，呼吸轻不可闻。顾法乾走上前，见他双目紧闭，双颊上有两块红，可能是伤口感染发烧所致。看来丰老九所言不虚，钟汉已经命悬一线了。
走上密道，顾法乾开玩笑似的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怕我带人来包抄了这儿？”
丰老九说：“怕，一会儿你前脚走，后脚我们就撤，保证你们来了什么都抓不到。”
顾法乾被噎得一愣，干笑了两下说：“九爷，您真会开玩笑。”
“我也没当真啊。”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大笑。
回到都督府，顾法乾把前后经过连带那箱子赃物全数上缴顾宝山。
“他们以为这些东西就能收买我，我顾法乾早起过誓，一辈子不会辜负干爹。”
顾宝山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忠心：“他们说三天后要借路，你觉得可信吗？”
“应该没错。我见到了钟汉，确实伤得很重。”
顾宝山还是不信：“他们为什么找到你？”
“因为走投无路了。”顾法乾说的是实情，现在海州城内城外，已经布满了他们的人，钟汉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又缺医少药，真是到了没办法的地步，才找到他头上。
顾宝山想了一下，怀疑还在，不过机会确实难得，只好赌上一把。他信不过别人，对顾法乾也有所保留，要想永绝后患，只能自己出手。
郭玉坤是郭家村最大的财东，郭家高墙大院，墙外还挖了一条深沟，护院壮丁是从外地请来，个个身手非凡，又配备了最好的快枪，日夜在墙上巡逻。顾宝山连夜派人赶到郭家村，与郭玉坤联络，要他配合，给钟汉一个措手不及。革命军出面，又是剿匪大事，郭玉坤一口答应，不光把宅子借了出来，更把所有壮丁交出来，由革命军一起指挥。顾宝山也到了郭家村，郭玉坤一个乡下土财主哪见过这种大人物，巴结奉承，极力挽留，要顾宝山无论如何要住在他家，盛情难却，顾宝山只好留下。当夜郭玉坤备好了一桌上等酒菜，招待贵宾。兵们自然不会客气，大家喝酒吃肉，好不畅快。
陷阱挖好了，就等着钟汉自投罗网。
第三天头上，天刚蒙蒙亮，郭家村村口的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守在树上的探子看见，马上给郭家大宅打了信号。然后溜下树来，朝丰老九走过去。
“您就是九爷吧？顾长官叫我来接着诸位，你们怎么才来？顾长官在前头郭家院子等着你们呢，要枪要钱都好说，最要紧是快……”他话没说完，丰老九已经把匕首插进了后心，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倒下了。
钟汉从队伍后面走出来，这会儿他病容全消，与头几日判若两人。要说这还是秀姑的主意，女子心思缜密，她担心顾法乾不会上当，特意演了这出戏。那间密室也是临时挖出来的，不是周掌柜对满仓有所隐瞒，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若不是这样，顾法乾可能还不会信任他们。
钟汉带着手下兵分两路，包抄了郭家大宅，这会儿，大宅里已经起了火光，郭玉坤带着壮丁和顾宝山的手下干起来了！这“郭玉坤”是另一路土匪首领马老万扮的，多年前马老万还是私盐贩子，被官府追赶，是钟汉救了他的命。这次他来报恩，先绑了郭玉坤一家十几口，又让自己的手下扮作壮丁，骗过顾宝山。按照他的想法，应该一刀了结了顾宝山，可是钟汉不肯，他一定要手刃仇人，才能告慰于家泰、文宇竹和死去的所有弟兄的在天之灵。交上手之后，马老万便往套院正房里跑，擒贼先擒王，顾宝山就住在套院里！可等他杀了两个卫兵，推开门，发现床上没有人，被褥也没有动过的痕迹，顾宝山这只老狐狸，压根就没在大宅里住，一定是趁着昨晚喝酒混乱的时候，躲到外面去了。
钟汉和马老万里应外合，顾宝山的手下一见主帅没有踪影，稍做抵抗，便作鸟兽散了。钟汉带着自己的人进入了郭家大宅。马老万气喘吁吁地懊恼：“他奶奶的，让他们跑了！”
钟汉这才知道顾宝山不在院子里，顾法乾也了无踪影。叫了一声不好！像是应和他的预感似的，外面乒乒乓乓响起枪声，他和马老万对视一眼，都是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人物，不用废话，便知这会儿要抢占险地，伺机突围！
钟汉爬到墙头，才发现整个郭家村变成了顾宝山的兵营，各家房顶上都有人，郭玉坤的大院成了瓮里的鳖，射击的靶子，不时有兄弟中枪的惨叫声，他拔出短枪，连连开火。可惜这点可怜的子弹在对方的枪林弹雨里面不值一提，眼看着敌人的包围圈越拉越近，他回头看看，看见墙底下站着的马老万一样一脸郁闷。
“奶奶的，让人当了饺子馅了！”马老万啐了一口，红的黑的，不知道是吐沫还是血，“大当家，我看咱们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弟兄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
“怕他奶奶个球！”
马老万咧开大嘴笑了：“好，咱们杀死一个算一个，杀两赚一个，跟我冲出去！”
钟汉大喊：“不要！”可惜慢了一步，马老万已经拉开大门，还没等迈出一步，就被子弹射到，倒下了，脸上还带着笑。
枪声渐渐小了，顾宝山站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冲郭家大宅喊话：“快快束手就擒，我保证你弟兄不死，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忌日！”
钟汉还在墙头趴着，顺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打了几枪，换回更多枪声。又有人中弹了，这次是大难不死的丰老九。他总说自己有佛祖保佑，永远不死。
钟汉滑下来，抱住丰老九，越发愤怒和沮丧。“是我把你们连累了。”这话是对着院子里所有人说的，带来的人死伤过半，能听见的都觉得此话多余。
“大当家，下辈子，我还跟着你。”丰老九闭上了眼睛，身子在钟汉怀里僵硬了。
外面顾宝山却是气定神闲：“钟汉，好歹他们都叫你一声大哥，你忍心连累他们为你送死？其实我用不着冲进去，跟你们鱼死网破，我只要围着这院子，你们就得活活饿死。要不就放把火，把你们活活烧死，看我怎么高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