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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到天边收割

陈应松

这年春上的天气骚怪,到了五月,山上的冰还没有融化的意思,麦子甭说成熟了,就是从冰原里露出几棵绿色的脑袋来也是难事。这一天,就听说一个从陕西来的采药人在山上放言,说他在望粮山上看到了天边有一片麦子。情况本来就让人十分紧张,这人又说出让人如此惧怕的话来,于是金贵的爹余大滚子顾不得年老体衰,挺身而出,率领十来个村人上得山去,捉住陕西来的采药人痛打了一顿,打断了他几根肋骨,赶出了望粮峡谷。余大滚子用他的鹰爪手指着西南方向,对十多个刚刚施过暴的乡亲说:“你们看好了,哪儿有什么鸡巴麦子?没有,是不是没有呀?”他启发他们说。那些人分明听见余大滚子的声音都变了,一双被冬日的火塘熏得如鸡屁眼的眼睛压根儿就没敢往自己手指的天边看。大家就只好顺驴下坡说:“没有没有,确实没有。”

这事是不能说的。苟家老五在很早前说他望见了那片麦子,后来就失踪了,那一年,雷劈死了村里的两牛两人;王家屋场的一个二丫,割猪草上山也说看见了那片麦子,焦黄焦黄的,还香气扑鼻呢,三天后人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不知道被什么野物奸了(有说是大青猴),端坐在那儿,眼睛闪闪发光,下身流血,可惜已经死了。那一年,下黑雪,黑豆大一颗一颗的冰子儿,把庄稼全糟蹋了;七十年代一个叫黄春的看见那片麦子后,拿着镰刀就出发了,几年以后回来,已是疯疯癫癫,挥舞着镰刀到处割人的头,后被乱棍打死。那一年最惨,泥石流一夜之间埋了七八户人家。今年若有人说看见了那片麦子,我的天,还不知会出什么怪事儿呢!

五月还不化冰,已经够邪乎了,陕西人被打跑后没几天,就是小满。这天晚上,一个惊天炸雷,天河就决口了,且是温暖的、滚烫发热的雨水,把山上的冰盔全部冲得七零八落,大块大块的冰碓儿从山顶上冲下来,推倒了房屋,砸死了牲畜,把凡是生长着的东西都踩碾了一遍,就连粗壮的柿子树也被一棵棵剐了皮。事情就这么来了。

村里的人从冰块里爬出来,看着这个可怕的世界,就知道今年的日子又难了。陕西人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想讽刺一顿他们。麦子是“六月黄”和“泥麦”,很适合当地严重不足的光照和高寒,可是老天爷发了怒,再怎样的品种也没用。

那个早晨金贵就被一群人呼唤着上山去砍树,因为公路不通了,林区的护林巡视员不能赶来。要抢在他们到来之前下手。一群灾后的村民睁着血红的眼睛,挥着斧头,向羊岩尖进发,那儿有几百亩原始芝麻栎林,棵棵是百年老树。金贵的姐夫王起山总是这种事情的头领,他过去在伐木队呆过。后来他染上了赌瘾,不靠盗伐国家的树木几乎无法支撑他时常瘪下去的口袋。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在村里却是一呼百应的英雄。王起山一张皱巴巴的筲箕脸,说话嘶声哑气,可他站在村头振臂一呼的时候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是亢奋的,连指甲壳都亢奋得一跳一跳。他对护林员们的行踪几乎有天生的灵眼,知道他们何时不在,似乎根本不需要去盯梢和观察,有时候蹲在茅厕里,一捋裤子就跑到了村头的大石头上大喊开了:“同志们,上呀,今日没人!”跟着他进山的老乡基本没有空手而归的,总能背上一两根砍好的门方下来,有时七根八根。但也有失误的时候,被赶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那就要跳岩断脖子断胯了,也可能会罚个一百两百,或者关到乡派出所唐所长那里。但是成与不成,王起山都是村里的红人,大家夸他不吃独食,有了机会大家分享。如果他要谁赌,没有谁敢不跟他赌的,驳不下他的面子,他是大家的财神嘛。

金贵跟在他的姐夫后头。他是被他爹余大滚子一脚踢下床来的,他爹说:“你这个混蛋,懒鬼,看老子不一斧头剁了你。”立马就有一把早已磨得闪闪发光的斧头粗暴地丢到了他面前,他睁开眼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被推拥进了泥泞中的盗伐队伍。

寂静的刚遭受过凌洪蹂躏的山林还没喘过气来,迎头又被一顿斧头砍杀。木屑一块一块地在飞溅,树木一根一根地在呜咽。站立不住的、面相光鲜的“壮汉子们”一个个倒了,剩下的是些老弱病残的无用的灌木和虫眼树。山外的木材商人可以说是如蝇逐臭,也可以说是里应外合,金贵他们砍伐的树木,立马就被解成门方,一根根以现金交易,悄悄地背过荒无人迹的大山,到了四川那边,然后顺水路一溜影无踪。

这天金贵只砍了二十块钱。第二天,看着天晴了,挂在墙上的一排腊肉都生出了几寸长的绿霉,他就背上了几刀腊肉,想去县城一趟,把它们卖掉。金贵步行出峡谷,再翻过一个山冈,到公路上搭了个班车,赶到县城想赶快卖掉这几刀腊肉。

从地狱般被摧残的望粮峡谷到了县城,城里百无禁忌,欢乐祥和,街上一尘不染,人们行色匆匆。金贵赶紧脱掉他的棉袄,因为县城早已开始穿T恤和裙子了。如何有这么大的差距?他来不及细想,刚在菜市场门口的一个斜坡上放下背篓,就有一个戴大盖帽的递给他一张条子,说:“收两块钱。”“这是什么钱?”“工商管理费。”金贵本能地往口袋里掏,也许他根本没听清楚这是啥费,他就是这么个温顺的、甚至有点羞怯的山里娃子。还没掏出钱来(钱总是藏得很深很深),又甩过来一个人的另一张条子。“什么钱?”“城管费。”后面跟着卫生费一元、治安费一元、税费一元、检疫费一元。

“我的天,我不卖了。”

金贵只掏了一个两块,他不想再掏了,他背起背篓来就走。他昨天累死累活换回的二十元钱还被爹缴去了十元,他的口袋里估计也就是三五块钱了。多乎哉?不多也。他想起了在初中念过的一篇课文中的一句话。他沮丧地、赌气地、怒气冲冲地往街上走,冲出了收费的包围圈。一个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制服的人跟着他,是一个收城管费的。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老子要你滚蛋,滚回你的村里去,你的妈的个老逼!”

那个人怒发冲冠,果然帽子掉了,要过来打人的样子,手上还是那张撕掉了却没有换成钱的什么票。金贵撒开腿来就跑,同时抱着臃肿的棉衣。

“多乎哉不多也,多乎哉不多也!”这样金贵念着跑着,一直跑到城郊,转过头,才发觉早已甩掉了那个骂人的家伙。

哪是甩别人,是被别人撵了出来。金贵就很伤心了。他休息了片刻,把棉袄拾掇好了,就在城郊稀稀落落的小餐馆和小卖部挨户叫卖他的腊肉。

没有谁要,人们说新鲜的都吃不完,五黄六月了哪个还吃腊肉。吃多了生痰,有人说是生癌,不一而足。见天色已晚,金贵只好又拦了一辆个体户的破客车,赶回家去。

一上了车他就突然一改他的羞怯,变得涎皮赖脸了。司机要他买票,他从背篓里抠出了一刀沉甸甸的腊肉,丢到司机的脚前,差一点让司机刹不了车还吓了人家一跳。他下了狠心,不管怎么非得弄一刀腊肉出去。

“我抵车票,再找我十块钱好不好?”

“你坐我的车,我还倒找你十块钱?”司机的一双眼睛就鼓起了,像两颗慢慢从鸡屁眼挤出来的鸡蛋。

“我只到油桐拐。”

“下去下去。”司机气急败坏,狠狠地踢了腊肉一脚。

“那你说腊肉多少钱一斤?”金贵不下,“你说啦,五块钱一斤没有?”

“你这是什么肉?”那司机问。

“麂子肉。”

“鸡巴!这么大的麂子?天下第一大!被你打着了。下去下去下去,老子不带你。”

金贵提着那刀沾了些机油味的腊肉一个人在路上走,他发誓他今天一定要掀一刀肉出去。他又拦了一辆车,是个年轻司机。他又说了相同的话,这次只要人家找八块钱。那个司机说:“这是不是腊肉,我很喜欢吃腊肉的,你这都生蛆了。”金贵说:“生蛆也是盐蛆。”他于是给司机算账,大约只划三块钱一斤。两个乘客都说他是吃横的,问他是哪儿来的。他说是望粮山的。司机忽然说:“你认不认识那儿的余大滚子?”金贵说:“余大滚子是我爹。”

“哈!”那个司机像看见了明星一样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差点甩了方向盘,“是你爹!你爹在县城可有名了。”

金贵感到莫名其妙,一个足不出户的山里老头子何以在县城出了名,搞没搞错?

那司机就说出了原委:“打老婆呗,把老婆打跑呗,让老婆高高兴兴地被别人拐卖呗。你爹打老婆听说很有技法,叫一抓二揪三拧——头发一抓,满头一揪,头就拧过来了,叭叭!”司机腾过一只手拍了拍大腿:“头就搁在这上面来了,女人把头发一抓,人就软了,就像蛇的七寸。这都是望粮峡谷余大滚子发明的,如今县城打老婆都是这个打法,叫‘驴打滚’,就是用你爹的名字滚出来的,不晓得打跑了多少女人,跑到广州卖逼去了,你爹的……”

“放屁!完全是瞎放屁!”金贵涨红了脸,大叫说。可是车拐了个弯,差点把他给颠摔倒了,他抓住了后靠背,看到的却是满车的景仰的目光。嘿,名人的儿子!

他摸黑回到村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村里和家里发生了大事。

话还得从这天上午说起。这天上午他的姐夫王起山又在村头高呼,邀了几个惯盗的狐朋狗友,继续上山砍树。这一天因为与护林队打上了游击,收获不大,其中有一个叫康保的二流子拿着斧头手痒,见了一条扁头的竹叶青,那蛇也怪,头白身青,那蛇也没沾惹谁,拖着个大肚子在石头上晒太阳,康保就走过去一斧头将其剁了脑袋。脑袋是纯白的,还透明,里面筋骨毕现,康保就觉好奇,众人也觉甚奇,康保就将那脑袋放到手里,准备细细把玩。哪知那死脑袋此时却张大了嘴,一口咬住了康保的指头,看着看着康保的手就肿了,接着脸肿了,头肿了,身子肿了,脚也肿了。常言说:男怕穿靴(脚肿),女怕戴帽(头肿),虽然大家赶紧给他找了些大金刀、鸭趾草来嚼了敷上,全身肿,敷不胜敷。康保那时躺在望粮山顶上,自知死期已到,说:“再过一把瘾吧。”

他说的是赌博。

金贵的姐夫王起山排开众人,他要单独跟康保赌一把了。他看着肿得像个水桶的康保,康保过去是小个子,手膀像一些青桐的枝子,光溜是光溜,可细得过了头。他砍树不是王起山的对手,但玩牌却高他几个档次。王起山十有八九输在康保手上,这一次,看着自己强大的对手已经奄奄一息,为了维护他一贯在村里呼风唤雨的尊严,此时正是回击的大好时机。你看,那家伙双眼恍惚了,眉目恐惧了,双手颤抖了,面色青紫了,对这样一个不太清醒的人,王起山感到机会来了。于是,他让人把康保抬到阳光处。康保先押了第一根山毛榉,他正指挥着人抬木时,木头一不小心就骨碌碌滚下了山去,后来把五保户老叶的屋子压塌了半边,狗胯压断了一只。

康保仅剩下一根芝麻栎。可是他说:“我屋里还有五根,加上我老婆。”

“那你要什么?”王起山内心骇然而口气却故作平静地问。他没有这么多码子与他押注。

康保艰难一笑,说话了:“我想睡你老丈人的柏木棺材。”

余大滚子的香柏棺材?

“伙计,你都快见马克思了,还有心开玩笑。”

“全是真的。”康保说。

“赌就赌吧。”王起山说。他的心是虚的,他在想如果他输了,他怎么才能弄出余大滚子的棺材。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心紧了那么一下,只一下,有人就发牌了。发了第一张,再发第二张,再发第三张。只有三张,叫“诈金花”。牌现在都扑在石头上,大家都望着那六张牌。开始看牌了。王起山拿起一张是个4点,再拿起一张,又是个4点。他的心里开始狂跳,老天爷这回要成全我了,我有两个老婆了!康保的老婆属于我了!

“康保,你替我翻开。”他指着最后一张。

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康保就替王起山翻开了。

4点!金花,真正的金花!

“你翻呀!”他对康保说,康保的牌还一张未翻。

康保就去翻自己面前的那三张牌。一个老K,又一个老K,还是一个老K!翻三张牌康保一点都没有停顿,就像平时打牌一样,随随便便地给信手翻来,可他的是更大的“金花”。

“444,死死死!”王起山一声大呼,吐出一口血来,就听见康保哈哈大笑起来,康保笑得浑身乱颤,在地上打滚,最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四肢蹬直了……

金贵回去他的爹早就躺在床上了,他姐在给爹喂水喝。爹的头上缠着毛巾。听说爹一头撞在了自己的棺材上。那时候,爹已经被几个人骗到别人家喝了半斤酒。那些人给他灌酒,王起山就指挥人去金贵家抬棺。等金贵爹得知棺材没了,赶到康保家,康保已经稳稳地睡在那棺里了。

金贵还没有足以对抗他那个恶姐夫的力量。他的姐呢?他的姐更惨。姐夫批判地继承了岳父余大滚子的打法,他创造性地发明了“下膀子”的新式酷刑。就是让其双膀脱臼,双膀喀嚓喀嚓地脱了臼,无论多烈的女人,也就缴械投降了。你若服了,不闹了,就给你上膀子,喀嚓喀嚓地就上上去了,然后,又是一个能洗衣,能做饭,能剁猪草喂牛的老婆。金贵的姐自第一次脱臼后,脱顺了,臼窝子与双膀上上下下已经是很随便的事,你若不服,你告到村长那里,告到派出所去,那又怎样!

这一次,金贵决定告到派出所去,如果唐所长过问一下,兴许还能够要得回这口棺材的损失。但是,精神损失似乎是无法要回了,金贵看到他的爹遽然之间老去了,脸上皮吊吊的,蜡黄蜡黄,眼珠子像两颗生霉的核桃。要知道,这香柏棺材是他的命根子,所有的希望。他的晚年靠什么支撑,就是这口香气扑鼻的香柏棺材。

十年前的一天,那时候的余大滚子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可那时候就已经失掉了阳气,打不起精神,使你根本想象不出他当年打老婆的威风。有一天他进山采药,遇到雷暴,躲进一个山洞。山洞中黑咕隆咚的,可异香阵阵,直撞他的鼻扇,好像有菩萨经过了一般。余大滚子其实明白这是过路人在此烧过香柏的香味,可是那一天特有的浓香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仿佛有神仙向他暗示,在深黑的岩洞里,告诉他:你必须睡在这样的香味里才是归宿。他忽然就想到了死。他才五十出头,他说,我得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了。人生还有什么想头呢,这就是想头。

于是他把十几把锄头交给了肩尚嫩弱的金贵,让他去麦田里薅草去,他背着一把斧头,一块好磨刀石,一口袋火烧粑粑,一头钻进了大山。金贵并不知道他的爹是去干什么的,有一阵子,他还以为爹是去找妈呢。对生活他不担心,姐姐还在身边,而地里的活,得中断了学业干。他开始认识那十几把锄头了。一共有十一把,有象牙形的羊角锄,有蛇头形的扁锄,有大薅锄、小薅锄、大挖锄、小挖锄、耙子锄、抓锄,还有别在腰里的手锄。它们的柄金贵和他的爹都煞费苦心配置:枸骨过冬青安在羊角锄上,老榉子木安在挖锄上,土榔木配大薅锄,腊子木配中锄、苦楝配耙子锄。这些精心挑选的锄柄儿,粗细适中,无瘢无疖,无虫眼,经过汗水与唾液加上手心年复一年的打磨后,像上了火漆一样的,发出一种浑圆的、深沉的、藏而不露的光来,加上锄板全是好钢火,一把把锄头在一堆黯淡的、各种质地的农具中散发出卓尔不群的、矜持的气质来。它们依次挂在一根很结实并香馥的还香木上。金贵走近它们逐一使用后,发现劳动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尤其是薅草,它如此单调,漫长,无尽无头的田垄似乎全是茂盛的杂草,而麦苗不值一谈,这世界哪有麦苗的生存空间呀,为什么需要保护的总是十分弱小,而除掉的却又无比强大。有些草,如回头青、野丁香甚至野草莓,你前头一锄锄了,回过头来一看,又蹿出来了,过了两天,锄掉的野草莓又会挂果。草不需肥料,它们强壮无匹,生机勃勃,以石头为肥,就像一九六〇年啃棉籽饼长大的孩子。在这个神农架,人们的农活主要是薅草,只要丢下了种子,你也就开始了紧张持久的与杂草搏斗的历程。干薅干变,湿薅湿变,不薅不变;荒了头道不见面,荒了二道去一半;想喝苞谷酒,要薅鸦鹊口。说的全是在荒草中夺粮的经验。农谚也是一种祖先的提醒,死去的祖先以一种轻松的韵白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告诫你:过日子可别走神啊,去田里好好拾掇吧。

二十多天过去了,金贵的爹余大滚子从深山里回来了,他背回了两筒香柏木,还差了个农民帮他背了另外两根。在屋里打香柏棺材的那几天里,余大滚子的死鱼般的眼珠活了,在深山里熬得黄皮寡瘦的脸又出现了一种光彩,从未有见过的光彩,手脚有力了,沙哑的喉咙出现了深沉的共鸣音,随着棺材成形,屋里香柏砍出的香味刺激得他一天打几十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我的个妈也!他揩着鼻子,鼻子因为长时间处于痉挛可能发酸,又牵动了泪腺,打一场喷嚏泪水巴挲的,可那是幸福的泪水!

十年里,每到农历的六月初六,他都要金贵跟他一起抬出那口棺材在太阳底下晒,那香柏木一经太阳就冒出一层油来,油也芳香。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亢奋之后,余大滚子活蹦乱跳的身子却慢慢起了变化,整个身躯像棺材一样臃肿,凝滞,脸上有了棺材的颜色,这种老态正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每天凝视着的那个庞然大物,直到有一天被那个东西收走。

可是这一天还没有等来,他的女婿就将其输掉了。

乡派出所唐所长是一个长得像个螳螂的年轻人,可是他极有杀气,说一不二。那身让乡下人惧怕的制服助长了他说话的霸道。他把康保的老婆找来说:“这赌债不算数,哪个睡了棺哪个付钱,坐车还要付钱呢,睡棺不付钱?那么我问你,嫂子,康保若是输了你真跟王起山睡?你睡么?”康保的可怜的女人就摇头。

“这就对了,你不会跟王起山睡,因此赌债不算数。”因为是连夜赶来的,唐所长打了个深深的呵欠,露出久久不能闭合的喉咙,还打出了些眼泪。他抹了泪继续说:“遭了这么大的灾,你们不想办法补种,还赌博,还有闲心思赌博。再赌,我不罚王起山——罚你(指王起山)是在虱子身上剐皮;再与你赌的,我第一次罚一百,二次二百,三次三百,决不食言。”康保的女人和康保父亲说:那我们到哪儿找香柏去?唐所长说:“那我就管不着了,我哪知道香柏的出处,去偷呀,上山盗伐呀。听说你们已经盗伐了,等着打击吧。这一次我不抓人,王起山,我不抓你,我放你一马,下次,我再来,手铐、电警棍、皮带,一个都不能少。”

唐所长匆匆处理了这个事,到村长家吃了早饭,就离开了望粮峡谷,翻山走了。

这天本来是村长要大家都到四川那边挖独活苗,补栽独活。但没有一个人约金贵去。唐所长来的时候,那些参与盗伐的人一个个都躲起来了,他们在暗处看见是金贵把唐所长给带来的,虽然他们明知道金贵是为他爹那口寿木的事,但与派出所的人过分亲密,这等于是站到了全村的对立面。人们有理由相信金贵是个内奸,叛徒。

“他要出卖我们了。”

“这小子不跟我们一条心。”

“到时候我们合伙打死他。”

在去四川的山路上王起山依然前呼后拥,他与刚才在唐所长面前孙子似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说:“你们打死我小舅子时,我给你们放哨。”

望粮峡谷的风气看来很不正了,众人正在诅咒一个小小的年轻人,而这时候的金贵还一概不知。小满来叫他了,他终于与他的同学小满一起溯羊圈河往上游走去,寻一些本地的独活苗。

在往河沿道攀行和涉水时金贵与小满发生了一些冲突,金贵认为应该种一季荞麦,而不是独活。不管怎么说,荞麦也是麦子,虽然有些苦,但磨出的面掺蜂糖很好吃,小满对金贵的想法极其不屑,他说:“你只知道薅麦子,当你没有麦子薅了的时候,你竟然想薅荞麦,荞麦是猪吃的!”

小满一路数落着金贵,说:“我约你来那是瞧得起你,他们都不喊你,走过你的门口时一声不吭,故意喊你的姐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就想,金贵是个好人,他是我的同学,这样我就跟他们分了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哪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挖独活,你只想种荞麦。你这个人怪呀,难怪你不合群的。”小满还背着一杆枪。因为两人不志同道合,小满挖独活也没了劲儿,加上那天羊圈河上游雨雾笼罩,四野昏暗,还有许多在草上的山蚂蟥,直朝他们裤腿里爬,吸他们的血,腿上血流成溪,奇痒难耐,不用打火机烧,你还真把它弄不掉。

金贵没有了说话和申辩的机会,小满与他在一起,是天大的恩赐,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去挖独活呗,挖呗。在河流对岸不远的悬崖上,金贵发现了一些独活,他就爬石头过去。可是,远处小满的嘴巴却闭住了,他突然不说话了。他在干什么呢?一个一路不停地说话的人霎时缄口不语了,还真让人陡觉得有些怪异呢。

小满端着枪在瞄准他!

金贵的嘴想“啊”一声,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那一道道辛辣的火线挟带着呛人的浓烟,齐刷刷地向他奔来,眼前一阵金亮,又一阵模糊,他就被无数颗铁砂子击中了。

“小满!”金贵一个倒栽葱从悬崖上滚下来,跌进河里。

“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小满高举着枪向河中大踏步而来,飞过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跳得老高。

“我是金贵……”金贵细细地呻吟道。他的半个身子打湿了,另半个身子在河滩的卵石堆上。

“你不是獐子吗?”

“我是……金贵。”

“我打的是獐子,我没有打你。”小满护着枪,生怕别人把它夺走似的。他弯下腰看着睡在地上流血的金贵。“我打的是獐子!”他说。他哭了起来,将金贵翻过来看了看,便赶紧从自己裤窗里寻东西,寻出了那乌龟,就朝金贵劈头盖脸浇,“金贵,我给你止血。”

金贵疼得找不到方向了,无法阻止小满的尿水。然后,小满又寻了些断血流,嚼成一团了又丝丝拉开,往金贵流血的地方按。他不停地扯草,不停地嚼,不停地按。他说:“你怎么就是金贵啊,我明明看见是一头獐子,你怎么变成了金贵呢?獐子,告诉我,金贵去了哪里?”

金贵必须把他抓住,他想跑。金贵喊:“还不快背我上医院!”

小满哭哭啼啼就来拉金贵,把背篓丢了,把他往背上抄。小满背着金贵先回了村里喊人,金贵的爹不在,到镇上金贵的叔叔家去了,好歹叫上了他姐姐,小满喊上他弟弟及爹。他们扎滑竿时金贵有些窟窿的血还在往外冒,小满的爹又掏出乌龟来往金贵身上尿,小满的弟弟也尿。金贵整个身子都泡在小满一家的骚尿里。好歹他们给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又弄来了些止血药,连敷带绑,终于把血给止住了,然后就用滑竿把他往山外抬。

到了县医院,没交够的钱小满就用他弟弟背来的一背篓上好雨前茶给抵了。因为在肉里找子弹的时间太长,许多没找出来的子弹就缝进肉里了,脑袋里的子弹和肺部的子弹也是。总共取出了二十多颗子弹。第二天金贵醒来的下午,他爹余大滚子才赶到医院。听了小满讲的故事,余大滚子一点也不生气,还附和说:“确有此事,确有此事,人在某个时辰就是牲口,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于是他还说出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呢。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山采箭竹米回来煮酒,在迷魂岭碰上了一只老虎。他是去沟边喝水的,老虎就在沟边等他。老虎把嘴嗒了三下,坐在那里,尾巴垂着,这表示要吃他。他就对老虎说:老虎啊老虎,你要吃我,我还是个饿的呢。这样好不好,你让我吃点东西,让我成个饱死鬼。你若同意,请把头点三下。嘿,老虎果然点了三下头。他就从布袋子里拿出熟苞谷来吃,吃了几口,就到沟里去喝水。他一看水里,喝水的哪是余大滚子呀,是一只羊子,脸上是白的,两个大弯角。难怪老虎要吃他的,他在老虎眼里原来是一只岩羊子。他就边喝边想着怎么脱身,不让老虎下口。他慢慢吞吞地吃着苞谷,吃了足足两个时辰,那老虎也有耐性,就蹲在那里看他吃。他吃完苞谷,再去水里一照,嗬,又是余大滚子啦,又变回来啦。他一抬头,老虎就离开了。余大滚子对满病房的病人、家属和小护士唾沫乱飞地说:“亏得我找水喝,不然哪晓得我变成了一头牲口,人一天中有两个时辰是牲口,其余时辰是人。在山里被野物吃掉的,都刚好那时是个牲口,让野物瞧见了。你躲过两个时辰就没事。所以野兽一般是怕人的,它非要吃你,你就是牲口……”

他还说,今年有人在咱山上看到了天边的麦子,没有不出事的,并对小满说:“这事不能全怪你,医疗费咱一半,你一半。”

大度的爹说了,金贵还有啥好说的呢。自己的一半到哪儿拿去?小满的一半用茶叶抵了,那个县医院整天飘着望粮山雨前茶的芬芳。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医院就赶人了,金贵只好又被抬回村里。

他的腿上的肌肉全萎缩了,医院要他不停地走动才能把肌肉恢复,他疼痛未消,头晕脑涨,枪眼还能见肉呢,却不得不背上薅锄上了山。

苦荞是姐帮忙种上的。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离开了半个月的土地又试试探探地恢复了生机,从里面拱出很柔嫩的通红的荞麦苗来,那种需要人呵护的、娇羞的苗子让人柔情顿生,百感交集。可那些苗子藏在粗鲁的、大大咧咧的杂草中,就像藏在一群大人中一样。那些杂草全是些横蛮的大人,犁头草、白酒草、仙茅,它们昂首挺胸,仿佛是这块田地的主人。金贵一锄一锄的下去,只听见刃口切割草根的嚓嚓声,声音当然干脆,也沉闷。时间久了就沉闷,接着出现的就是疲乏,困顿。生命总是不甘沉寂的,它要爆发,在这对付连天荒草的战斗中,多年以前,每当在这个时辰,田坡间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薅草扬歌。

早晨来时雾沉沉,

只见锣鼓不见人,

双手拨开云和雾,

遍山都是种田人……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极尖锐悠长的女人的歌声,从山那边传来。这歌声是从石缝中间冲出来的,从地底下,从雾气弥漫的山腰。他看到云彩和旋转的树冠。他知道这又是一次幻听,跟他每次梦中听见的歌,在寒夜里北风吹拂的间隙听到的一样,是他母亲的歌,在很久以前。它已经不真实了,没有人的热气了,被时间慢慢改变着,成为一种山里游魂似的东西。但是,母亲却在执著歌唱,在他想或者不想的时候,这歌声总会出现。这歌声如今依然游荡在望粮山上。别人肯定是听不到的,只有他金贵才听得分明。

他让歌声离开了现场。草就是草。他要让草就是草,而不是什么别的,别的妖魔鬼怪。他要实在地流汗,朝手心里吐唾沫,一锄一锄地前进,薅出荞麦来。

锄头两只角,

薅草要过脚,

吃的猪狗食,

做的牛马活……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唱的,歌声很浪,由远而近,很有几分自得其乐的醉意。

金贵总算看到了从山坡上下来的唱歌人,他是小满。前面用一根藤子牵着他的妮子。

“快活呀,你。”

小满低头自顾哼唱,哪知道荒草中有个金贵,一见到他,脸就变了,“我快活什么呀,我是穷快活。金贵,我对不住你。”

“噢。”

“我该死。”

“别说了,说了也没用了。你把你妮子捆着是做什么?”

“嘿嘿。”他拉着藤子,把他女儿护到了背后。

“你像牵什么的。”

“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金贵,我担心……你害她。”

“你说什么啦!”

“你恨我,我晓得的,我怕你把气发到她身上,趁她在山上割草不注意,一把把她推到崖下去了。”

“放你娘的屁!我跟你有仇,我推你女儿干什么!”

“你断我的后啦。金贵,我媳妇这次又怀了,一定是个儿子,你可不要投毒呀。”

“我投毒?我投毒害你媳妇?唉!”金贵拿起手上的那根榉子木锄柄就往膝盖上抈,想把它折断。他太冤屈了,他不知怎么出这个气。锄柄没折断,倒碰上了腿上没痊愈的枪伤,疼得他钻心。

“小满你不是个东西。”

“可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我要报复你?”

金贵一个人绝望至极地坐在田坡上,坐到夕阳隐去,群山成为了慢慢迷糊的黛青色的剪影。坐在山岚升起的寒冷中。他是如此地觉得浑身没有滋味,连炊烟和狗吠都唤不回他去;过去,人在愉悦的时候,真的是每一个毛孔都伸出一个舌头,品味着每一刻的日子和生活,连最简单的酸菜都是美的,舔着自己身上的盐晶儿也是美味。而现在,我是不是被这个不明不白的村庄抛弃了呢?

在最后一抹西天像溪流一样的红云里,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片麦子,是麦子的景色。他不愿那么想,是麦子,可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强迫着暗示他,是一片成熟的麦子。他拄着锄头站起来时,浑身冰凉的汗水贴着了衣服,小路被云烟湮没,而星星还没有出来,森林变成了山腹的黑暗。他忽然听见自己对自己说:“你看见了麦子。”另一个自己就走了,另一个自己在给他交待后,走进了山里。

他拼命地摇头,在心里,眼神却惶然四顾,没有实处。

最后的红光消失了。他在心里说:“我没有看见它们!”他在心里高喊。他要回去,回家去,他薅了一天的草,旧伤未愈,浑身疼痛。他从来就没想报复谁。“为什么要说报复呢?”他在田里薅着草,为什么要说报复?

真正想报复的是王起山,他的姐夫。这几天,风声小了,王起山又胆大了,对余大滚子家的报复当然得从余大滚子的女儿开始,那女的反正是他屋里的人,他的老婆,关了门楼,谁管得着。不就是输了一口棺材吗,把派出所的都叫来了,还以后不准他赌博,最恶毒的是罚他的赌友,那不断了他的赌路。只有到外村去赌,到四川去赌,为赌一次博,要出村出省,好呀,金菊,你这婆娘,老子打不死你!

王起山下女人的膀子前也还是要抓上女人的头发的,抓下一把头发来,抽几耳光,抽的全是骨头,这女人脸上没肉了,害一种望粮山女人共有的干瘦病,身上也没肉了,女人的骨头硌了他的手,更让他生气。

“憨娃子,你爹打我呀!憨娃子,帮帮妈吧。”

憨娃是他们的儿子,憨娃早死了,有一年照庄稼,被熊啃了。有一年王起山要赌博,就让十二岁的儿子憨娃去代班,憨娃就去了,晚上睡得太死,被熊啃吃了。后来金菊就再也没生育,身上没肉了,就像这坡田,一场水一洗,啥都不长了。她每在挨打时就喊她的儿子,死去的儿子。她喊谁呢?喊爹,爹不管,喊弟弟金贵,金贵怕这个凶姐夫。她只好喊她的儿子。喊她的儿子拳头就更加雨点般地上了身。

“你不提憨娃还强些,别的女人,十个憨娃也生出来了!”王起山说。便下她的膀子,喀嚓一声,膀子垂下来了。

“金贵,快给我上膀子!”

金贵的姐冲进爹的屋来,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两个膀子晃荡着。余大滚子插上门,就对金贵喊道:“把你姐箍住。”

金贵就去箍姐,让她不能动弹。余大滚子拿起女儿的膀子,探着肩上的部位,很有经验似的,说了声:“金菊,忍着点。”喀的一声,把骨头接上去了。然后再接另一只。

金菊的膀接好了,坐下来,缓过一口气,终于说:“王起山这王八日的怎还不死呀!”

“瞎说,”余大滚子说,“他是你男人。”

“天底下有他这样的男人?”金贵愤怒了,“他害我姐的命。”

“他就是死期到了。”金菊抹着泪说。

余大滚子却在火塘里找火点烟,余大滚子的情绪一点都没坏,都没激起来,仿佛被下膀子被打的不是他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在神农架,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媳妇却是自家的人,骂女儿可以,骂媳妇不可,因为媳妇是家里人。这是什么样的规矩?金贵对爹的无动于衷,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他爹每每在女儿挨打时处于一种难堪的境地——他能说什么呢?说不起话啊,他自己的老婆不是被他打跑的吗?

“姐,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想让王起山死?”金贵昂起头来,郑重地、声音洪亮地问他姐。

“想。”他姐说。

“那你提一把斧头,我提一把斧头,把他杀了。”

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早操起了一把斧头,还把另一把斧头递给他姐。

他姐在黑暗中接过了斧头。

“都放下!”

余大滚子大吼。他为自己及时制止了一场凶杀而满目肃穆,像一个称职的长者。

“他又没把咱家的人打死。”他说。

“非得要出人命了,再去杀他?”

“不能剁人,康保剁了蛇头,蛇头还把他咬死了,这就是报应。”

“你要谁报应?”

“欠账的还钱,杀人的才抵命。”

“我把他砍成重伤,让他卧床不起。”金贵说。

“你这不是害了你姐,畜生!放下斧头。你好狠,你好狠,你是王起山的对手?”

这后一句话终于刺到了金贵的痛处。原来余大滚子并不看好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儿子生活在一种他极不信任的怜悯中。儿子这身子骨不是争强斗狠的料,除了能薅好一块麦田外。

“你是说我不敢?”金贵真的很伤心,但嘴不示弱。

“好啊,敢啊,妈拉个逼还不放下斧头睡觉。”

最后是金贵乖乖地放下了斧头,他进了房里,他睡了,他爹后来也睡了。他姐呢?他听见他姐坐在堂屋的火塘边,不停地给火塘加柴,并且不停地抽着鼻子。姐在哭,姐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起来给牛喝水时,看见一夜未睡的姐,又踩着白雾背着背篓,手拿镰刀上山割猪草去了。

他望着姐那几根骨头支撑的背影,他真想哭一场,可他是个男人,虽然被自己的爹也瞧不起,他还是不能哭。他站在牛栏前,那一阵子,他感到全身骨头疼痛得像有人拿板子敲。许多未摘净的铁子儿在肉里提醒他:要变天了。

中午,乌云蓦然间从别处的山谷里翻过来,急剧地膨胀,接着带来了大风,首先切断了几棵正在灿烂开花的青桐,那是在小满的屋后。再听见山石啪嗒啪嗒地乱响,石头滚滚,青光历历,树叶漫天飞舞。

金贵开始收拾锄头和背篓往山下跑。他得抓住石头,有一忽风把他的衣裳吹翻过来包住了头,很容易他就会被风吹下悬崖。已经有人吹下悬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头牛,哀哀叫着坠下崖去。这风叫“白毛风”,吹得地皮一下子就干透了,呼呼地往外长白毛,白毛又吹到天上去。地皮刹那间长出一根根白净净的茸毛来,这是哪门子事儿呀,哀哀的叫声不绝于耳,羊也吹下崖了。一些人补栽的独活摇摇晃晃地变成了蒲公英,四处飞散。这山上农民种的粮食没一样是木本的,全是草本,经不起风吹雨打乱石砸霜雪压。为什么粮食是草本的呢?为什么没有洋芋树、麦子树呢?金贵扶着石头小心翼翼地下山,他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荞麦全被吹折断了,伏地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薅,让它们埋在荒草丛中,兴许能躲过一劫。

这是不可能的。风吹了三天,地刮干了,背阴的水洼重又结冰,田里的庄稼都枯萎了,村里连喝的水都没有了,只有朝每个窗口扑进来的乌云。在半夜里,还突然下了一场雪,霎时又被吹得无影无踪。被人和牲畜的脚踩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村路与山路,现在坚硬似铁。

第三天一大早,金贵他爹余大滚子突然要进山去了。他用罐头瓶子装了满满一瓶腌薤白,还带了不少的粑粑。他对金贵说:“我进山砍香柏。”

他说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几个晚上他可能又想到了死亡,十年前为自己的死亡进行了盛大准备的他,现在那口棺没了,他一定心慌了。康保家赔他八十元钱加两根芝麻栎,他朝都没朝那两根栎木看一眼,他瞧不上。钱呢,还给了他在镇郊的弟弟,那是为金贵的医疗费借的,还远远不够。他没与儿子商量着怎么还那笔医疗费,却一个人背着斧头进了山。这一次他可是有点蹒蹒跚跚了,风把他吹得歪歪欲倒,像喝醉了酒一样。

“没有香柏了。”金贵对他的爹说。远远的,他向那个人喊。

他的爹根本没有听见,风还在刮。他觉得爹可能一去不复返了,那个影子将消失在群山中。

在身上疼得不行时,金贵就背上一把扁锄到坡上去。他出坡,这儿的人把下地干活叫出坡。

不知又要改种什么。金贵一路走一路想着这扰人的问题。他一个人背一把锄头上山来干啥啦?他能锄动石头一样的地,锄松了,地就飞起粉尘,像烟雾一样的。他后来找到了锄松它们的办法,他挥舞着锄头,他是在薅草呢,还是在薅苗?他想出点汗,他想把这狗日的坡地挖翻。他发疯了。

有人一把抓住他的锄头。他转头一看,是小满。就像过去画片上画的那个拦惊马的欧阳海。小满手扬着拽紧金贵的锄头,一个大弓步,喝斥道:“住手!”

“这是我的地!”

“胡搞!胡搞!胡鸡巴搞!”小满不松手,小满骂他,小满像教训自己的兄弟一样。

金贵到底掐不住了,泄气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金贵没哭,小满却假模假样地哭起来:

“金贵,是不是你脑子被我打坏了?”

“没有,呔!”

“咱们过的是啥日子呀,金贵,风也不怕咱们,雨也不怕咱们,就钱怕咱们……峡谷口那三层楼你晓得是哪个的吧?是人家县里一个副局长的,就一个老娘,三层楼,玻璃红墙,咱们有啥,鸡巴一个,还小人家尺寸。我当年在房县给加工厂锯木板,那老板有四五个女人陪他睡觉。咱村里有好多男人一辈子没闻见过女人的腥。咱舅舅你不是不晓得,让一条老母狗咬死了,他要奸那狗,狗还不咬他!没钱讨老婆呗!他假若是条公狗,也不至于如此下场呀!所以说,这里的人狗都不如。你爹说人有两个时辰是牲口,我看咱们啥时辰都是……”

“别提牲口的事了!”金贵说。

“那就商量挣钱的事吧,咱们要挣钱,兄弟!”

“出去打工。”

“打工有几个挣钱回来了?有的把命送了,有的关进了监狱,除非是个女的,那倒是可以,卖逼。”

“你让你姨妹子去。”

“金贵,你说这个话?你好狠毒!我那姨妹就是个卖逼的料?我还准备把她说给你的,我跟我老婆商议了,觉得欠你的,把姨妹给你,咱们结个亲戚,俩姨老,一担挑……”

“你说你把你姨妹给我?”

“她配不上你?你这么不讨人喜欢,又妮子似的脾性,你娶她还亏了?我看你就一点小聪明外,啥都没得,钱无一分,金无一两……”

金贵不知道小满后来说了些什么,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女人?而且跟小满成了姨老,一担挑?他还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是人话是鬼话,可他想着那个也不怎么高大的女人,小满的姨妹子,一个小脸红红的,走路猴腰的女人。他最后看见小满站起来,说:“明早我到你家捆猪。”

他捆猪作什么?捆猪给他姨妹,作为聘礼?村里可没这个规矩呀。

有了女人,他就不想西天云上的麦子的事了,那个耳畔强迫他的声音,替他说话的声音:“我看见了麦子,我看见了麦子……”他没听见。他说。他坐起来,拍打着身上和裤腿上的灰土,他想女人。女人是什么?就是笑?就是做针线活?剁猪菜?晚上睡在一起,关了门,假装让谁都不知道?女人在家里进进出出,然后,生娃子,头上包个大红的枕巾,掏出不大不小的奶来给娃儿吃,然后就……“我是不会揍她的。”他说。他心里漾着一股幸福的溪流,这可是从未流经他心头的一股水,这水怎么这甜呀?它流淌着,流了一夜,把干涸的金贵遍身都浸润透了。

接着,圈里的猪开始叫了。

金贵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打开门,看到晨雾里的小满正在捉他的猪,下绳子。

“你来帮一把啦!”小满命令他。

他跳进猪圈,就帮着捆。猪站在粪水里,他们把它拽到干草角上,用腿跪着,小满就麻利地下绳子了。金贵懵里懵懂地帮小满捆猪,像捆别人的猪一样。幸福让他手足无措,大权旁落。

“然后,”小满对他说,“你在背篓上垫板子呀!”

金贵又去拿背篓,拿来板子,板子与背篓连在一起了,横在背篓上了,再将猪捆在板子上,就这么,猪捆好了,猪叫着,另一头猪在圈外叫着,是小满的猪,也捆在板子上。两头猪呼应着,越叫越凶。他捆两头猪干啥去?他这才回忆起他昨天好像说过的买锅,煮黄包刺熬黄连素粉,难道是指我们自己?

金贵揉着眼屎背上猪上了路。事情就是真的了,小满要与他合伙,卖猪,买锅,熬黄连素粉。小满说现在五十块钱一斤了,是粗粉,细粉就更值钱,我们做不来,不过,就粗粉一斤便能抵一亩麦子的钱。

“我们并不比城里人蠢,可是我们为什么就是没有钱呢?钱啊,钱。钱一定在黄包刺里。”

“我想再补种一季苦荞,到时收割了就可以再种泥麦。”

“种个鸡巴苦荞,那么苦的粑粑你还能吃,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吃八百年的苦荞,现在人家城里吃啥?吃麦当劳,吃脑白金,把金子吃到脑壳里面去,就成金脑壳啦。人家是金脑壳了,咱连颗金牙也镶不起,你看咱穷的。金贵,咱们也要挣票子,然后吃脑白金,你脑壳就不疼了,咱们都吃成个金脑壳,晚上一走出去,闪闪发光……”

小满自以为见过了许多世面,不过他想办的事是一定要办成的,他说他想通了,人应该拼了,与其穷死,不如拼死。他说他总觉亏欠金贵的,所以别人不选,只选金贵,他说:“等我富了,让那些人看看。”

小满因想富想花了眼,见人也当作能取麝香的獐子杀。金贵不知,他熬黄包刺的想法已经遭到了许多人的拒绝,他一家人家的猪都没能捆成。他也是将自己的姨妹作为诱饵,可没一个上当——没一个瞧得起他那十八九岁还未见发育的姨妹,可金贵糊里糊涂地就被小满捆了猪。

他们在房县县城,卖了猪,买了一口两米宽的海锅。这锅怎么背回去啊,路又窄又陡又险。金贵说不能买点小的锅吗?小满说这算大啊,还有更大的,不大你能熬出什么黄连素粉来,真是开玩笑。金贵说那你背吧,小满说当然我背,你那个身子骨我好意思要你背。我就背这个黑锅啰。他们让卖锅的给了他们两块木板,做成了个高高的背叉子,放上海锅,小满的人就不平衡了,锅的下部分只能到膝弯,否则腿迈不动,但上面太高,小满一走一翘,一不踏稳就会罩进锅里去。小满像踏云一样地在街上走了一段,慢慢就找到了感觉,加上有金贵在旁边扶着,就进山了。

进山后事情越来越难。路真是太窄了,那路只走背背篓的人,一脚板宽的路,贴悬崖,你得横着走,你不可能把悬崖撬掉。头上是密密匝匝横陈的树枝,你走不过,只好砍,还有两边的刺棵葛藤,你也得砍,挂不住锅,它挂裤腿和背叉子。

看着看着天就黑了。金贵坐下来歇息时,喉咙里呼啦呼啦地漏气,肺里的弹孔好像没长平一样,枪伤都在疼,头疼,钉子钻得疼一样。他在那儿大口地喘气,小满问他怎么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作算废了,我真的废了。”

“瞎说,走吧,有钱了把枪子儿从脑壳里拈出来。”

他以为小满会说“你废了我姨妹养你一辈子”的,那话听到了他会恢复点体力,小满这家伙根本不提他姨妹了,这让金贵彻底地气馁了。他们好歹扎了两个松明子,点火照路,再继续走。

背着黑锅的小满不吭声地走。到了险处,就等挪在后头的金贵。走到观音岩,路被春上的冰汛砸断了,根本不能过,小满就放下锅,想两个人抬过去。断路处放了两根嘎嘎作响的细木头,又滑,底下就是百丈深渊。小满先走过去,一只脚放在木头中间,去抓那边的锅沿。锅的重心在悬崖下,锅时刻想往崖底下跳。两个人抓着,想用肩抵住,那也很危险。金贵一憋气,吐出一口腥咸的痰来,不用看也知是血。两人慢慢地移动,把锅抬过了断路,金贵的腰就弯了,直不起来,胸前疼得一阵阵痉挛。

“伙计,直不起来了?”小满背上锅,手举松明说。他自己的汗也像水一样淌。他看着金贵,无能为力。

“走吧。”金贵缓缓站起来,捂着胸。

“有钱了……”

“什么鸡巴钱!”金贵打断那个背锅人的话,他对着那口锅大骂;他只看得见那口锅,和锅底下一双移动的脚,“鸡巴钱,小满,你说话像玩儿似的,总是不能兑现。”

“还没有。”

“你不能兑现。”

“不兑现天打五雷劈。”

“我鞋都走穿了。”他想让小满明白他的意思。让小满把过去的事想起来,让他的姨妹……金贵也等得不要脸了,干脆挑明:“没有人给老子做一双鞋。”

“等咱们有钱了买旅游鞋。”

有几次小满差一点闪失进崖下,几次都让金贵把他拉住了,金贵想,他人下去了没什么,砸了锅,锅上面有我两只猪腿呢。

走到鸡叫二遍,两个人才进了村。锅就放在了小满的猪圈里,金贵回家,门上依然一把锁,爹还没有从山里回来。

因金贵枪伤复发,小满只好一个人去四川请师傅。三天以后,请来了三个人,一师二徒。三个四川人都长得短小精悍,寸土寸金。其中的那个穿一件灰色西服上衣的师傅嘴甜,把小满和金贵都叫“老板”。他们成了老板,就那么一口锅他们就成了老板?老板就是有钱人,有票子周转,抽好烟,喝大杯子茶,眼角都时常滋润得冒眼屎。两个“老板”就赶快砌灶了,放锅了,派人去山上挖黄包刺了。首先上山挖刺的没有外人,是小满一家,加上金贵的姐姐,金贵的姐夫王起山直好笑,从塌鼻子里发出毛猴一般的哽鸣声,“倒找我几个看。”他说。

山上的黄包刺还不少,刨来的根两个四川徒弟就用斧头剁成块块片片,师傅就加水,升火。劈劈啪啪的大火烧起来之后,村里有了些骚动。大家是来看锅的,也来看人。村里很少有外人进入,几个四川矮先生也让大伙瞧得有滋有味。大伙说小满要成万元户了,金贵也要成万元户了,但都不知道他们熬什么,“是熬盐啦还是熬炸药?”他们全不知道。知道的背后说,某某村也熬过这东西,几年前的事啦,那赚个卵的钱,还不如偷树。而且把山全挖坏了,寸草不生。金贵看小满,无论怎么看,也不像即将成为有钱的人,自己看自己,一副苦相,瘦弱不堪,穿一件破毛衣,里面秋衫的衣领已经坏掉了,竖在外面,像荷叶边。

可是三个四川请来的师傅却十分尽职尽责地劳作着,那四川师傅揉着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观察着火色,用青筋暴暴的手伸进锅里去捞那煮得咕咕响的树根,拿起来,舔舔,又放进去,盖上盖子,说:“猛火!猛火!”好一阵猛火,炊烟升有几丈高,火把添柴的徒弟的眉毛烧干净了,一根一根的杂木棒子往灶膛里塞,两个添火的徒弟轮换着跪地吹火,满脸通红,黑汗直下,噗,噗——,噗——,那师傅只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撩起二郎胯子,抽着烟,用一个大罐头瓶子喝浓茶,同时吐痰:“嘿——呸!”在小满屋场的岩坡上,在那棵有了些年头的大柿子树下,几个外地来帮着发家致富的人显得高深莫测而又风度翩翩。一些小媳妇走近后那穿西服的师傅就会搔首弄姿,挤眉弄眼,还要表演一番:掐熄烟头,揭开锅盖,舀一些热气腾腾的黄汤,用手砺了砺,故意不怕烫的样子,又指挥道:“猛火!猛火!”然后,又复坐于石头上,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有男人在场,就将烟分赠于他们,还送上火,很和蔼可亲的见过世面的样子。叼着烟的四川师傅就这么很有人气了。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他就动手了,让大家让开一下,“免得烫着你们了啥。”他手拿木瓢,把锅里的黄汤舀进一个大脚盆里,对小满说:“老板,盐来。”小满就递上盐,四川师傅就抓盐放入脚盆。风一吹,那脚盆的黄汤就满满凝固了,就成了豆腐花啦,这真是神奇,这个师傅不愧是师傅。大家再伸长鸡脖子往下看。两个徒弟已将大锅掏空了,这脚盆的豆腐花已倒入一个大布袋子中,吊在树丫上,让其滴出水来。沥干了,再把布袋子中的豆腐花抬着倒入锅中,用一把铁锹代锅铲抄来抄去,慢慢地,哈,成粉状啦,黄爽爽的,那师傅笑着说:“成啦!”

“成啦!”就这样,成了黄连素粗粉,就能卖钱了,钱就这么变戏法似的,由一堆埋在土石中的不中用的根,到了小满和金贵手上。

钱就是这么变的么?这可是新鲜的法儿,不是偷树、种泥麦和荞麦、挖药、打猪草得来的,是请几个师傅做出来的。谁都不敢相信,两个穷得叮当响的人,竟然请了三个雇工,这在旧社会是地主的做派。人变富真是太容易了。虽然金贵家听不见猪叫了,堂屋里的猪菜铡了就堆在那里,他躺下来时,一个人冷清清地望着屋顶,有点不敢相信地问自己:“我还请了雇工?”有一个半是他的,用卖猪的钱请的。请他们喝酒时,金贵说:“肉账酒账都记着吧。”他喝了些酒,感谢三个四川人,说:“有钱大家一起赚。”这话是小满先说的,小满还唱了一句“水浒”里的歌:“你有我有全都有。”初定的是四川人以人力和技术入股,占三股之一。

事情就像真的一样了。这三个师徒不仅造出了黄连素粗粉,还在村里站稳了脚跟。有些祖籍是四川的村人还想跟他们攀亲呢,请他们喝酒,大家在一起唱四川民歌,四川的西服师傅有一副好假嗓,一个人唱女唱男,唱得哀哀切切,用两根筷子在碗上敲节奏,主人家不说他失礼,倒还很高兴,难得有远客把家里弄得这么热热闹闹,歌舞升平的。这有一副好假嗓的师傅以他的技术和歌声不仅征服了男人,也征服了女人,有的女人开始悄悄打探起他的家庭情况来,甚至流露出不惜跟他做二奶的愿望。这些贱女人们想方设法与他接触,有的来添柴,有的给他打下手,有的放下手中的活去上山挖黄包刺根,虽然一天下来赚不了两块钱。但是跟穿西服的四川师傅干活,分文不给也高兴。只要听到他唱四川民歌的声音,看到他在海锅前英姿飒爽的身影,那就是一种满足。那些人都看着金贵和小满发财啦,看着这两个在村里最没有本事的人发财?一个是想野物想疯了,见了人乱开枪的憨货,一个是比女娃子都怕羞的薄脸男人,他们竟然成了村里的能人,那王起山一伙人往哪儿摆呀?

小满背着粗黄连素粉去了县城,果然换回了一些钞票。大家看他笑眯眯的回来,就知道有戏了,他把金贵和穿西服的师傅叫到一起,大家看到他们把门掩了,坐在屋里,然后出来,还是一脸的笑,票子分好啦,接着师傅就很有劲头地挥手道:“猛火!猛火!”

半头猪回来了。金贵点着票子,他告诉了他姐。他姐也因为挖黄包刺给开了二十元的工钱——小满给大家开工钱时是在屋场上,摆开桌子,叼着烟,手拿笔,还磕算盘,你二十,他十块,他五块,没有结账的他就说:“下次再结。”

金贵点了票子,就要磨锄头去了,他的几把好扁锄和羊角锄都刨得像狗牙齿了。地垄上的苦荞来不及去看它,锄头借出去后,成了石头和树根的仇人。他磨着锄刃,检查老榉子木、过冬青、苦楝、杜仲和腊子树的柄儿有没有断损。

他的爹还没有回来。

小满的姨妹来了,叫一旦。这一旦妮子是来照顾她有身孕的姐姐的。小满没提那个事,也许他忙得团团转了,忙昏了。可金贵看一旦的眼里没有他,眼神也不特别。他就想问问一旦,她姐夫给她说了什么没有。

一旦穿红裤子,一旦穿白球鞋,一旦上身穿运动服。一旦有红是白,不过看背影,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学生,屁股倒是长圆了。金贵就趁一旦去山坡那边的溪沟洗衣时,从另一条路背着锄头去会她。金贵有了半头猪的钱,他想着这钱可以给一旦买些什么,头巾?香帕?银镯子?一个男人想为女人花钱,那一定是爱上了她。

一旦在溪边洗着衣服,金贵就喊上了她。金贵还从没这么大胆过,简直像一头想吃猎物的野牲口,张着牙齿大喊:“一旦!”

可他又站得远远的。一旦抬起头,见是金贵,没说话,只是笑笑,手搓得更勤了。

“一旦,你给你姐夫洗衣呀?”

他就过来了。可是一旦还是笑,还没有讲话,有气无力的,好像有望粮山已婚女人的干瘦病征兆一样。一看到她,这就自然联想到她以后就算结婚也会得干瘦病,就突然没了兴趣。城里的女人却白白胖胖的,伸出手臂来,藕节似的。他不说话了,一旦就说了:

“啊,嗯,挖?”

“嗯。啊。挖。”金贵回答说。

后来金贵看着她蹲在那儿紧紧的小屁股,就忍不住了,就比划说:“你姐夫,给你,说?”

“他?”

“嗯?”

“啊,他。他?”

“他。”他想了想,还是得他说,他就把屁全放了:“你姐夫说,我与他以后是亲戚。”

“亲戚?”

“一担挑。”

“我?你?”

“明天搭个伴到镇上去吧,一旦,我想买点东西。”他看着看着一旦要说别的了,要推辞了,他就想把她紧紧抓牢,他不容一旦说话,他继续紧紧地说:“出村口那儿一个洞,在洞门口我等你好吗?搭个伴儿,去去就回。”

他说完就走了,边说边走,不容一旦回绝,走了老远还在喊:“吃了早饭以后啊,早点啊,七点啊。”

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胆?他想给姐姐说,这事成了。这事感觉上成了,在他看来,就是成了。他没说。这一夜他都没睡好。没有人上门回绝,一旦没来,小满也没来,证明一旦没给小满说,或者说了,小满同意他姨妹与金贵“搭个伴”。

早上用冷水洗脸,在火塘里拨燃火把剩饭用水煮了,拈上几块凤头姜,呼噜呼噜地捅进肚里去,饱了,就把钱放好,放进内衣荷包里,背上空背篓。去买啥啦?他还真没想。他买啥,那钱买啥?捆猪的时候还以为是换定亲物品呢,这下买啥,走啊。

天才麻麻亮。他走到村头的洞口,寒雾蒸腾,峡谷寂冷,松鸦在雾崖上断断续续地叫。他伸长脑壳,看那雾中的来路。

她不来呢?她瞧不起我呢?村上的人都瞧不起我,说我不长胡子,屙尿的声音也不响,细水长流的。一旦她也就那个样,可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她?这么想,需要一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恨不得抱着她啃,抱着她上床。把门做牢实些,离爹远些,把板壁上的缝用报纸糊紧些。

他在那儿想入非非地站着,等到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等到有人走过,他就待在洞里。等到有狗叫的时候,一旦带着小满家的狗来了。小满家的狗不咬金贵,那是只豌豆色的公狗,雄赳赳气昂昂地高卷着尾巴。一旦来啦,你看她那个样子,女人走路的样子,好像要避人的样子!金贵从洞里冲出来说:

“一旦,我们走嘛。”

一旦站着了,不看他,看也只扫一眼,看石头,看脚下很细很远的河流,说:

“我姐夫不让我去。”

“小满!”

“他说家里有事。”

“你为什么要给他说?”

“我问他。”

“他就不让?”

“他说你也有事,他要找你,这几天不能出去。”

“不出去可以,晚上咱们还是能在这儿见面吗?”

“干什么?”

“不干什么。见见面,见了再说。”

一旦先走,金贵后走,金贵走的时候想一旦的话,她问我想干什么,她是不是想干什么,她什么都懂,她早就想干什么了。

“青布衫子白布领,口问二姐肯不肯,你要肯来你就肯,免得干哥想掉魂。”他小声地唱着就去了小满家。他是学着四川师傅的假嗓唱的,唱得果真差一点把自己的泪给唱出来了。这事儿还真有些难受,这事为何如此难受呢?可难受得心里甜丝丝的,像吮甘草。

他到了小满家,见那几个四川师徒正在烟熏火燎地烧火,锅里的刺根冒出一股涩苦的潮湿气息。小满在砍刺根,金贵只好也拿起一把斧头砍刺根。两个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小满就停下来脱衣服了,他把衣服扔进屋里,招手要金贵进去。

金贵没看见一旦,小满瞅瞅门外,急急地与他低声说话了。他说那四川师傅要他给一百块钱,去房县买制作精粉的工具,小满说那师傅缠了他一晚,说不做精粉划不来,精粉一斤当粗粉十斤八斤,要想搞,就搞精粉。金贵说那就给他嘛。小满说他们几个人嘀咕,躲着他。金贵说他会不会拿了一百块钱跑掉呢?小满说有这种可能。金贵说他们是不是嫌饭菜不好?小满说顿顿酒肉,差点把我老婆累流产了,我姨妹一旦的工钱也不知怎么算呢?

这是又一项开支。金贵来不及想这些,金贵想着晚上的事,心不在焉,说一百块就一百块吧。小满说,那就一百块。

三个四川人磨磨蹭蹭到中午才出发,可他们走得很快。等不见人影了,小满出来就对金贵大喊说:“箱子撬了!”

添火的金贵冲进屋里,那个装粗粉的红漆箱子果真被撬了,只有小满才有钥匙的,但现在盖子开了,里面空了,里面是这些天熬的粗粉,足有十五斤。

小满提上他打金贵的枪,拉起金贵就去追赶,小满的弟弟和父亲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他们分两股包抄,想截住那几个盗窃犯。

在出门的时候,金贵终于在厨房找到了一旦,匆匆留下一句话:“晚上我会回来的。”

追赶那三个四川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沿着长长的峡谷奔跑。路时而下到河滩,又时而跃上悬崖,跑了一个多小时,金贵明显体力不支,胸腔里拉风箱一样,咳嗽,吐出的涎泡全是红色的,头疼,脚软,没有重心,这一次,金贵感到这条命去了一半。到了与小满父亲和弟弟汇合的地方,没见三个四川人一根毛。小满的弟弟终于说出了大家都不愿说出的那句话:“他们早钻老林子溜掉啦。”

那肯定是溜掉了,这峡谷往哪块石头后面一躲,你也看不到,不用说那么多岩洞,那么多小峡谷,那么多密密匝匝的树,山上全是路。这只是苦了金贵,他们看他垂着头在那儿吐血泡子,问他还能不能坚持,金贵不吭声,他知道魂快掉了。他听见小满在骂四川佬,说要报案。那又要回去报案,要翻过望粮山,整个夜晚又得在山路上过了。这算哪门子苦差事呀,这是赚钱做生意吗?雨下下来了,天气闷得人出气不赢,峡谷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硫磺味,烟雾腾腾,天气晦暗,仿佛要进入冬天的样子,可现在是夏天。

小满父子三人急匆匆在前头走,金贵在后头跟着。走了老远歇息时,他们等着他,小满说要不要架着走,金贵摇头。小满的弟弟给了金贵一根捡拾的木棍子,很结实,金贵就拄着了。

天色已经很晚才到村头,他们没有进村,谁也没提吃饭的事,就径直上山,到乡里去。

到了乡里已是三更时分,乡里的几栋房子都没了灯光,倒是派出所还有灯,运气不错。没进屋,便听见哭声,还是一个男人的。他们推门进去,都看到那个在椅子上哭的人是金贵的爹,余大滚子。

余大滚子像一只饥饿的猴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金贵这一趟走来,也人不人鬼不鬼了。父子相见,无语凝噎。金贵问爹这是怎么了,怎么到派出所哭,他的爹说抓住了抓住了。唐所长伸出螳螂颈从里屋出来说:“金贵你爹我只罚他两百块钱,是看在他棺材被你姐夫输走了,若不是这样,我抓去让他蹲半个月的号子。”金贵的爹说:“那就蹲吧,蹲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小满就说大家凑点钱罚了算了,当下就各自掏荷包,共掏出了三十七元八角钱,堆在桌上。唐所长说,香柏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你余大滚子还这么大的胆。大家为余大滚子求情,见是半夜,冷风飕飕,唐所长就答应了,按桌上的钱开了个收据,又问:“怎么你们都晓得了?”小满说我们是来报案的。唐所长说:“现在夜已深了,到时我跟四川方面联系了再说。”并详细记下了小满说的地址与姓名。

锅就这么空了,火就这么冷了,余大滚子回来找儿子要猪,只有半头猪的钱,金贵还想给一旦买东西呢,只好悉数交了。

余大滚子这一趟从山里偷木回来,胃受了风寒,整日喊疼,看着那挖得缺头凹脑的十几把锄头,一个劲骂金贵,要他去捡炮弹来再打几把好锄头。金贵就去了望粮山的黑风洞,那里过去解放军放炮炸过土匪,有时可以捡到一些弹壳。捡了一天,没见到半只弹壳,叔叔余大梭子来了,是来要钱的,那时医疗费全是借的他的,他家要钱急用。没钱,康保家赔的钱又太少,说起失棺的缘由,余大梭子就上了王起山的门,他踢门,背着手站在堂屋中间,也不坐,瞪着两只老虎眼睛,朝王起山啐了一口,要他别动,别擦脸,别操家伙,他说:

“你这个小杂毛,老子叫几个黑社会的打死你,杀你全家,连你父母兄弟姐妹侄女侄儿一起杀,老子没见过你这号人,你还叫人?连你丈人的棺材都输掉了,你还叫人?猪狗不如!看你把金菊打成什么样了?你有狠的你打自己的老婆?你打外人啦,你看看镇上有狠的人,人家吃香喝辣,会赚钱,往屋里扒,像你这种吃里扒外的男人,还不如自己吃老鼠药了死毬好些。从今天起,镇蔬菜队余大梭子警告你,再打你老婆,再跟你老丈人过不去,老子对你决不客气!……”

余大梭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水杯,拧开,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然后“叭”的一声,将杯子摔在堂屋里,登时酒香四溢。摔毕,拍拍手,昂头而去。王起山屁都没放一个,王起山躲在房里抽烟。金贵的姐姐金菊倒是哭着收拾那些破玻璃,王起山说话了,王起山说:“嗬嗬,嗬嗬。”

村里全在笑话小满和金贵的那口海锅。小满说:“我准备养猪。”他是说拿它煮猪食。说是这么说,锅里那一天就装上了一满锅的冰雹。

一旦因为回去了,在山那边。金贵就跑到山那边去找到了一旦,又约了一个山洞。在两个村庄的中间,一扇悬崖边,周围有栎树、珙桐和被山洪冲进沟的滚滚乱石。那天晚上,他们在山洞里见了面,外面就下起了冰雹。只听见洞外的树林到处被人砸着石头,一旦就说鬼来了,金贵说哪来的鬼,正好紧紧把一旦抱住了,用衣裳把一旦包起来,然后找她的嘴唇,一旦的嘴唇左躲右躲,还是被金贵一口咬住了,还咬一旦的舌子,一旦也咬金贵的舌子。金贵的一只手放在一旦小小的胸脯上,不敢往里面摸。可他想摸,多次在睡前想象着怎么摸。当一旦说要送她回去时,对机会的即将消失使他顾不了那些,在往外走的时候冰雹砸着脑袋也没去护,手急匆匆在一旦的内衣里,可那隆起的地方比一颗冰雹都不如,他挨着打,一旦在他的腋下,在他的衣服里,冰雹猛砸他的脑壳,好大的冰雹,疼也就让他疼去,他扪着一旦的奶,有滋有味地放不下,一旦在喊砸得好疼啊,她一准心思没放在金贵的那只手上,他们在路上跑,一旦拿着电筒,电筒光里是鸡蛋一般大小的冰雹,有的比柿子还大。金贵砸得眼冒金花,到了村里,一旦把电筒给了金贵,金贵又往自家村里跑。这冰雹可真是怪了,金贵来时,只穿了一件夹衣,还呼呼冒汗,他口含电筒抱着头跑着,双手有甜咪咪的感觉,可冰雹打他,把他的感觉往死里打,抹去。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一路想着他成了大人了,他摸了女人了,女人的肉细嫩些,女人的胸脯也软些,虽然不大,可那是女人的胸奶,一旦的,别人绝没有摸过的地方。他想他成了大人啦,地上尽是些硌脚的冰雹粒儿滑他,绊他。

到了家冰雹越砸越多,地上堆起了一层,有瓦砸破了,冰雹从屋上漏下来,到了屋里。他爹到处找漏瓦,帐子顶上用一件蓑衣盖着,怕砸到床上了。金贵冷得直打牙嗑,在火塘边烤了半天,牙稳住了,双手烤着火,看着那手,没有什么变化,可心里甜着,头上有许多麻木的疱块,他爹在床上说:“谁他妈又看见了天边的麦子。”他爹说了几遍,大骂,大放厥词,说:“看你的荞麦!”

荞麦和天边的麦子都说到一块了,金贵上了床,躲在被窝里,麦子涌动,人也在动荡。胸口疼,可那只有摸着没有见着的一旦的胸脯在给他寒冷的心送温暖,还有吻,一旦的嘴,嘴里湿漉漉的舌头和上下颚,还有一旦用嘴吸他的那巨大的力量。一旦爱他了,一旦要把他的舌头咬下来。他想他迟早要被一旦咬死的。真幸福啊,被女人咬。

早上就有人在外头嚷嚷说虫子的事。金贵的爹余大滚子先起床,开了门,带进寒气进来说:“好大的虫子啊!大天虫啊!”

什么虫子?

余大滚子敲开一个冰雹,里面就有一个虫子,肉乎乎的。余大滚子对金贵说:“那一年下黑雪,你不知道下来了好多巴狗子(豺),那也是有人作了恶,老天爷要惩罚,后来雷劈死了后山的五个人……”可这是虫子,僵而不死,用棍子拨拨,蠕动了。正在这时,金贵的姐姐青着眼睛来了,老远就喊:“我的妈啊,死鬼他们还没回来!”

接着就有了哭声,也是家有没回来的人——王起山和四五个进山挖藁本的人一夜未回,他们全是单衣单裤进山的。

金菊在那儿垂泪,金贵就对姐说:“冻死他!”

余大滚子说:“恶人做了恶事有恶报。”

金菊说:“那狗日的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她说出了这样的话,王起山把她打得鬼一样了,她到头来说这种话。金贵不想可怜她了,姐不值得可怜,这么个人。姐要他去帮忙找王起山,他不去,他说我不去,我找谁,我帮你找王起山?他爹余大滚子一巴掌打过来,说:“再怎么他还是你的姐夫,再怎么也是一条命,混账东西!”

金贵被迫出门,正准备跟随一群处于悲伤和惶恐中的人去寻人,从南头又出现了一群村里的老家伙,都手拿着拾到的大冰蛋和肉虫上门来了,请教余大滚子。余大滚子突然昂起头,神色凝重,微微闭目,道:

“天上送来的东西,你只管照收不误。”

“吃了?”有人问。

“为啥不能吃。”那人的话很可能临时启发了糊里糊涂的余大滚子。在众星捧月的目光期待下,谁知道余大滚子是怎么把别人递来的一条肉虫送进嘴里嚼烂并吞进喉咙中去的。他连吃了三条,绿色的虫汁顺着两个皱巴巴的嘴角往下流,他不慌不忙地吃着,说出了两个字:“麦子。”

“这是麦子吗?这是天边的麦子?”

“是麦子!是麦子!”全村一片相同的声音。

于是开始抢麦子了。蠕动的麦子,肥大的麦子。人们想麦子想疯了,饥饿的人们,就这么突然发了疯,连那些准备去山里寻找亲人的人也驻了足,人们纷纷从家里拿来篮子,背篓,在地上,田头抢“天虫”,人们开始大嚼天虫,口里塞得鼓鼓囊囊,一片呱叽之声。天上的鸟似乎也听懂了余大滚子的话,也来抢这些天虫了,大杜鹃、乌鸦、喜鹊、鸫鸟,都亢奋地拍打着翅膀,俯冲下来啄食这些从冰雹里爬出来的虫子,小一点的冰雹开始融化了,天气又晴了,气温又升高,大冰雹有人用开山刀和石头砸碎,在里面寻找虫子。鸟越聚越多,鸟没有人的手脚麻利,鸟愤怒了,鸟啄不到虫子,就啄人的眼睛,有几个人的眼睛啄瞎了,啄得鲜血直流,一手捂着眼睛,一手还在地上摸虫子。

太阳大约三竿子高的时候,一阵热风吹过来,冰雹骤然之间没影了,虫子也没有了。有人竟然抓住了两只鸟,拧着它的头说:“叫你吃我的麦子!叫你吃我的麦子!”

所有的人都突然住手在那儿,好像有人指挥一样,停止了抢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梦初醒。我们刚才做了些什么?我们手上抓着什么东西,嘴里嚼着什么呀?

“全是疯子,疯子!”金贵大喊着,用一块石头狠砸自己的脑袋。

没一个人理他。

在迷魂岭的一个山洞里,终于找到了那六七个死鬼,全死啦,冻死啦,六七个人抱成一团,皮肤乌紫,浑身结满了冰碴,一个个惊恐万状,连眼珠子都冻成了冰疙瘩。村里来了几十个人,把他们抬回村去,下山时,他们一个个突然大汗滚滚,抬尸的人以为他们又复活了,一摸,还是冰的,那汗是真汗,是临死前憋的,冷汗。抬尸的人给尸体擦着汗,自己也擦着汗,天气可热呐!

抬下山去后,哭声一片,金贵的姐姐金菊手拿着王起山的一个蛇皮袋子,里面有满满一袋子藁本。她解开袋子,在里面翻着什么,明眼人知道她在里面翻扑克。没有。于是金贵他姐扑上王起山的尸体,叮嗵就是两嘴巴,狂吼道:“王起山,龟儿子,老子打死你,你还手!哈哈,看你还能还手!”人家去拉她,她又一屁股坐下地,号啕着:“王起山哪负心郎,你中途走了,憨娃也走了,留下我受罪啊!”

被姐姐打歪了脸的王起山是不出声了,金贵看着那个死人,也风光过,可他就这么无声无息了,这就是人的一生?他会下女人的膀子,他还会下?不会了。多么风光的人也就是这个下场,站在村头大石头上的那个人,比村长还牛逼的那个人,又怎么样呢?日子无滋无味,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他扶着他的姐姐,看到姐姐对死人横眉鼓眼摩拳擦掌,就偷偷笑了两声。他笑了两声,那可响亮了,所有的哭声都住了,都瞧着金贵这个人,愤怒地瞧着他,这个人怎么啦,他一个人偷偷地笑?他就笑了。要不是他跑得快,他会狂笑不已的。那时候,他往山上走的时候,唐所长手拿着一大叠“死亡证”来念了。他只听见了一句“属非正常死亡”,他就疯狂地跑上了山,他知道那些人恨不得把他撕了。

他的心很乱,绊了一跤,又绊了一跤,手拽着草站起来,他是来看天边的麦子的。他预感到麦子会出现,麦子就出现了,在天边,哗哗地起伏,一片喧嚷之声,挤得云水翻腾,朝他滚滚而来。

“那不是我的麦子。”他说。他不承认。他坐在那里,骨头一根根地被人拆掉似的疼。

“我看见了,那又怎么样?”他说。他很想跟小满说,他想吓唬吓唬小满,说不定小满拿枪去打天边的那个魔鬼的。打得让他沾上了甩不掉——就像脚鱼咬手,看他发疯后再打哪个。

晚上,他跟一旦说了。一旦说:“金贵,你说么事?”一旦说:“金贵,你千万别胡说了。你是不是也想麦子想疯了?金贵,我嫁给你,我们再种一季苦荞吧。”

“不,我要赚更多的钱,我要热热闹闹娶你,我要到天边去。”

一旦捂住了他的嘴。一旦拉住他,说:“金贵入邪了。”

“哈哈,我才不会入邪咧,与其在这峡谷里等死,不如到外面去寻死。”

“你说屁话。”

“不如去天边寻死。”

“金贵,你撇下我?”

“我们一起走吧,一旦,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你都看见了,一旦。”

“你邪火了,金贵,我不理你了。”一旦跑了。

金贵想带着一旦出去,到很远的山洞里寻欢作乐一段时间后,两个人喝一瓶农药了事。金贵喜欢说过头话,也是吓唬一旦的,一旦不听,一旦像躲瘟神一样躲开金贵。金贵有些费解,就去找小满,小满大骂了金贵一顿,说:“你妈的个逼,你要害死我姨妹?我一枪把你脑子打坏了?我还会上项目的,我上了新项目,赚了钱给你诊脑子。”小满又去了一趟房县,会过去锯木场的朋友,只带回了几根甜柿子苗。我的天,苗只有两尺高,要结甜柿子,那等到驴年马月?小满就蹲在甜柿子苗前抽烟,每天三泡尿,浇那苗子。

一旦用背篓背来了一袋苦荞种。她悄悄地来,放下后又悄悄地走了。那天金贵不在,她放下荞麦种,又把金贵的锄头磨了几把。金贵回来,余大滚子给他说:“还不上山去种苦荞!”

锄头磨得又亮又快,好好的苦荞种子,喷香喷香。金贵不种,说:“说不定又要遭什么灾呢。”可他不得不种,为了一旦,他也得种。他就上山种了,他在坡田里边种边发呆。撒肥的时候发呆,锄地的时候也发呆。

就有人说,金贵看到了天边的麦子。

他的爹余大滚子上山去质问金贵,给了他两嘴巴,把他打出了血,问他:“你说,你究竟看见了啥?”金贵不吭声,爹扯着他的耳朵,指给他看西边的天空,说:“那里有个鸡巴,几朵云,哪里有麦子,哪个造谣说你见了麦子?哪个栽赃我的儿子!”余大滚子再好好地跟金贵说:“等我把棺材打起了,就给你打结婚的家具,一旦是个好妮子,天下难找的女人,金贵,下半辈子你要享福了。”

第二天一早,余大滚子就不许金贵出坡了,把他关在家里,说地里的草他去薅。余大滚子还托人让金贵的叔叔给金贵买了一盒“镇脑宁”,让他关在屋子里吃。

可村里人都说金贵看到了天边的麦子。

“这是村里人都在咒你死,不要理他们的。”余大滚子背着薅锄临走时叮嘱他说。

余大滚子上山的第三天晚上回来,就报告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他发现了一个红毛野人。他说那野人人高马大,高额角,扁鼻子,大嘴巴,群山之间,如履平地。他说野人见了他就大笑,他吓坏了,就喊:“修长城,修长城!”那野人就跑了。他说野人都是秦朝避乱的,怕修长城就逃到咱神农架来了,年长月久,成了山精,有时会出来问:“长城修完没有?”你见了这些野人,只要说一声“修长城”,野人就会吓跑,比风还快。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乡里了,乡里又传到县里,望粮山来了许多捉野人的人,都拿着照相机,说只要弄一张野人照片,到香港去就可卖十万块钱。村里人可惜没有照相机,都拿了锄头、扁担、猎钩子,小满甚至拿了枪,想把野人死活捉到。

金贵没去,他被爹关着了。等到捉野人的人回来,果真把野人捉到了,哪是个红毛野人呀,就是个野疯子,傻逼。

那些人捆着傻逼下山来,金贵目睹了一场抢夺野人的大战。这是今年的又一场大战,跟抢夺肉虫差不多,大家恨不得把那“野人”五马分尸,拉膀子的拉膀子,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都说“是我的”,为此打得一塌糊涂,听说张学有的两颗卵子踢破了一颗,刘德娃的指头刖断了两根。翁婿反目,叔侄成仇,兄弟翻脸,应有尽有,都是为了分那悬赏赏金。可是一到村里,坐在村长家的干部们看了,说:“是啥鸡巴野人!”一文钱也得不到的村民们失望至极,恨不得揍那野疯子一顿。大家以为那疯子不能说话,可那疯子说出话了,傻笑着说:“俺找娘的。”

他没说修长城的事!

说是找娘,深山老林找哪门子娘?这人是哪儿的呀?河南口音,或是陕西口音?河南与陕西交界的?商南?新野?

金贵他姐就端来了一碗玉米糁子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吃着吃着,望着金贵他姐,就张口喊了一声:“娘!”

金菊先是一惊,后来就应声了,不自觉地“嗳”了一声,说:“憨娃,你是憨娃子么?”

憨娃是她的儿子。

“是憨娃,是憨娃!”大家都说。

大家就交了差,把一个又脏又傻的小伙子交给了金贵的姐姐,上面来的干部也就说:“好么,好么,认了个娘,这小子有福呀!”

这样,金菊就捡了个儿子。

余大滚子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傻孙儿可是不答应的,他对村民说:“你们太无耻了,你们养着不行,你们让她个寡妇养个傻逼,你们好得意。”

爹不让养,可金菊非要养,她说这就是憨娃,她说你看他笑,跟憨娃一样的。便把王起山生前的衣裳给他穿,给他绞头发,要他洗澡。

傻儿不怕余大滚子,喊他爷爷,傻儿怕金贵,金贵问他吃啥,喝啥,问他喝不喝农药。金贵的姐就赶金贵滚,金贵不滚,研究着绞了头发的青春焕发的傻逼,说:“外甥,跟你舅上山薅苦荞。”

这傻儿就去了,他只薅草,不薅苦荞!

傻儿还喜欢一旦,他喊一旦“娘”。这毬人,见了女人就喊娘,有奶便是娘。一旦说:“我不是你娘。”

金贵说:“那他叫你什么,说呀?”一旦不说,金贵就说了:“叫舅娘。”“舅娘!”“这就对了。”一旦脸红了。一旦说:“你叫什么名字呀?”傻儿就笑。

傻儿蹲墙根,端一碗饭,呼呼地吃,不给他搛菜,就不吃菜。金贵的姐给他搛菜,拣好的搛,搛肉,腊肉,把肉都炒给他吃了。傻儿吃完一碗饭,空着碗看金贵的姐姐。金贵的姐姐说:“添去。”傻儿才敢走进厨房,到锅里添第二碗。又吃完了,又看金贵的姐姐,又得到指令后,又添。

这傻儿能吃。

傻儿吃后就背上背篓自个儿去割猪草。嘿,他真能割,一个上午一大花背篓,少说一百五十斤,全是上好的猪草,鹅儿肠啦,红花蓼啦,枸叶啦,水苎麻啦。下午就打柴,一捆捆的柴就码在金贵姐姐的屋山头了。卸了柴,抹着鼻涕,指着望粮山高高的雾霭茫茫的山脊,说:“那是俺娘。”

怪不得他爱上山的,他把山也认作娘了。

凡是金菊家男人干的活,傻儿全干了,女人干的活,傻儿干一半。傻儿像一架机器,悄悄地干了,不争吵,不顶嘴,不喊累。傻儿还帮金贵薅草,薅了头道薅二道。一旦给他量了脚,给他做了一双灯芯绒面子的松紧鞋,纳的鞋底比给金贵纳的都厚。傻儿穿上新鞋,干活更有劲了。

傻儿脸上有了红色,金贵姐姐的脸上也有了红色,且胖了。金贵的姐姐对他说:“憨娃,慢慢吃,啊。”又说:“憨娃,那一年你去守苞谷,咋就一走没回来呢?你玩性好大啊。”还说:“憨娃,莫再走了,莫再离开娘了。”

姐流出了泪。金贵看着这情景,也悄悄地抹了一把泪。他在墙外头,听见屋里叫“娘,娘”。他听见这亲切的叫娘的声音,他感到心痒痒的,欠欠的。他也想叫上一声“娘”,叫谁一声“娘”。叫谁呢?有一天他在山上薅草时,就对群山叫了一声:“娘!”他猛然叫了一声,沿着娘当年走去的方向,野马河、药棚垭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

他想娘了。一旦不在身边。一旦又躲他了,连小满都躲他,一旦的父母不同意,说金贵怪里怪气的,又受了伤,又穷。小满也说:“他背不得一百斤重的东西了。”是一旦失口说出来的,说小满打破,说除非金贵把身上七八颗残存的铁砂子取出来。说金贵到时不跟他爹一样呀,打不死你,把你打跑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等等,不一而足。金贵想到的主要还是穷,没钱给一旦的父母塞东西,金贵兜里是空的,爹为半头猪已经骂他多次了,看见小满了就呸呸。金贵决定找爹要点钱,给一旦的爹提两瓶火酒去,还要加一条金蝶的烟。

爹到哪儿去啦?爹鬼鬼祟祟。有一天,金贵看见爹用铅笔划在纸烟盒上的一些字——爹识得一些字。这些字是:他碰见过老虎?他跟老熊打架?蛇不咬他?在哪儿过夜?他冻不死?……

他在跟踪傻儿。

他藏在傻儿发现不了的角落,看他干些什么?他要解开那些不解之谜。几天下来,余大滚子裤子也挂破了,手也挂破了,膝盖也碰破了。回来,他自言自语地说:

“有一只乌鸦歇在他肩上……他掏蜂窝舔蜜……他跟山说话:娘啊,娘啊……他砍断一根藤子,藤子就流出了红血,像女人的经血……”

余大滚子示意金贵不要说话,他还沉浸在山上的情景中,他说:“他是个山混子,山魈,哪有一个人在山里成天钻不被野牲口吃掉的;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坡上的荞麦都长成藤子了,今年可邪乎啦……”

“那是因为光照不足。”

可余大滚子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他说:“村上的老人不多了,你们还不引起警觉。想想今年发生的事吧,这不是巧合。”

这天夜里三更时,余大滚子就起了床,偷偷烧了三炷香,并把蒸好的一只腊蹄子祭给了山神,祈求山王天子大慈大悲,百怪不侵,五谷丰登;十二麻王天子,十二茅花草神,七十二化精邪鬼魅,鬼哭眼之神,黎山老母木精作怪邪王,都一一拜上了。然后,他出了门。

在日近中午雾还未散的时候他回来了,脸上有抓挠过的血痕,且苍白,头发凌乱,惊恐,他对金贵说:“我把他推下山去了。”

爹要杀人?爹杀了人!他把一个傻儿推下了悬崖!

金贵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可是,就在这时,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打门口经过,那个血淋淋的人看不到脸和眼睛,只是手拿镰刀,背着背篓。

他是傻儿!

“他还活着?”余大滚子望着那个人,那个人影。

“他快死了。”金贵说。拔腿跑过去追赶傻儿。他听见他姐一片嘹亮的哭声:“儿啊,儿啊!”

姐找来了医生,给傻儿治伤,姐要找她爹余大滚子算账。余大滚子无所畏惧,说:

“我是为了咱们全村,为了咱们这个家。”

“你是个杀人犯!”

“傻儿是七十二化精邪鬼魅。”

“杀人犯!杀人犯!”

医生给傻儿把了脉,给他敷了许多药,还开了些草药:苍耳草、七叶一枝花、鹅不食,让金菊采来给她的傻儿子煎汤。

七天以后,傻儿的鼻涕收了。

十天,眼神没雾了。

十五天,晚上,傻儿猛烈地咳嗽,吐出几口黑乎乎的痰来,然后倒头便睡,鼾声大作。

早晨起来,傻儿揉揉眼睛,扒了一碗饭,金菊给他背篓和镰刀,像往常一样,对他说:“去吧,上山会你娘去吧。”

傻儿突然很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女人,清清楚楚地摇头说:“那不是俺娘。”

“我呢?”

“俺不认识。”

金菊的腿软了,他的病好啦,我给他治好啦,可他连我都不认了。

“俺家在内乡。”他说。那天他还是上山了,可背下来的猪草没有半篓。

他问金菊说:“大姐,这是哪儿呀?”

金菊告诉他这是神农架。

他说:“我做了一个梦,就到神农架来了么?”

他就要走了。他说要回去了。金菊不让他走,说:“憨娃,你又要到哪儿去?”

他说:“俺接娘去。”

金菊泪眼巴娑,给他用梳子梳了个小分头,给他背篓里装上她做的鞋,还有粑粑,还有神农架的香菇、木耳、柿饼。“好走啊,憨娃。”她说。她送傻儿。傻儿没言语,摔下悬崖时被树碰出的伤都好了,他不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老远,金贵的姐姐还在那儿招手。

姐又剩下了一个人。

这天晚上,金贵梦见了娘。他梦见娘跟一旦一样,娘讲一旦的话,也小小巧巧的不大爱理人,低着头一个人笑,露出小牙齿,纳着鞋底。金贵说:“娘,你到哪儿去了呀?”金贵跟着娘走,好像上了街,街上有许多人,走着走着娘就不见了,挤散了。他到处找娘,后来看到娘从一个门里钻出头来朝他笑,完全是一旦。金贵问她:“你见到我娘了吗?”一旦拿眼睛鼓他,一旦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哪个?你是一只獐子。”金贵看见一旦抽出一把手枪来,就跑。一旦叭叭叭叭地朝他开枪,就是打不着,金贵跑得比獐子还快,后来爬上一棵树,好高大的一棵树,树上结的全是麦子,一穗穗像狼尾,他去抓麦子,老是抓不着,一头栽下来。金贵醒来了,胸口突突突突地跳,还生疼。

他想娘了。

那一年,他五岁。早晨醒来,不见了妈,妈被内乡一个来神农架伐木的男人给拐跑了。那个河南伐木工是个驼背,羊鼻子,鸦鹊腿。他在这里伐木时跟金贵的爹余大滚子交上了朋友,两人经常一起干杯。可伐木工看不惯余大滚子打老婆,打老婆时就夺余大滚子手中的劈柴或棒槌,还帮金贵的妈治伤。后来,金贵的妈就跟那人跑了。姐弟俩找余大滚子要娘时,余大滚子给了他们一人一拳头,说:“找你们的娘去,你们都死了,老子才安逸。”

在金贵的记忆中,娘总是在爹的膝盖下面,头发在爹的手里。可娘是天底下最勤快的女人,不停地做活,不停地补衣裳,纳鞋底,剁猪草,做饭,伺候一家人。被打了,打得青了眼睛,肿了嘴,用水洗一把,又去干活,该干什么干什么。金贵的记忆被那股米汤浆过的香味儿一直缠绕了许多年;衣裳上的米汤味儿,被子上的米汤味儿。睡在这样的被子里,浑身裹着粮食煮过的气息,丰衣足食的气息。就是一件补丁衣服,娘也要浆的,穿得那么挺刮,做人端端直直。娘夜里被打了,第二天上山薅草,一样唱她的扬歌,娘的嗓音像溪沟的流水,清澈得如蓝天,哪有夜里被暴打、嘶哑哭过的痕迹呀,娘就是这么个人,娘高高朗朗地唱着:“吃了中饭扬个歌,不唱扬歌不快活,喝了山中桂花酒,不想唱歌也唱歌。”酒全是爹喝了,娘从没喝过一杯,娘只喝凉水。可凉水润过的苦难的嗓子就是那么清,就是那么亮,云就呼呼地飞舞旋流,狗就摇头晃脑,村庄变得幽趣无比了,田垄上的麦子比女人都动人了,大白茅在向阳的地方张望着,森林突然变得忧郁深沉起来……

金贵半夜里翻箱倒柜,他终于找到了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五块钱,是娘临走时悄悄塞在他的枕头下的,他从来都没用,老是闻那钱上的娘的气息。他现在拿出这五块钱,又压在了枕头下。

他开始磨苦荞面。

他把要走的事给姐姐金菊讲了,说:“姐,地里的苦荞就交给你了。”姐姐恐惧地问:“金贵,你真的看到了天边的麦子?”金贵说:“姐,我不是去割麦的,我是大人了,我不带镰刀去,我是去找娘的。”“哦,”他姐说,“你找娘去,那可好了。”“我见见娘,然后,我挣钱。我挣了钱回来娶一旦。”“金贵,你真的没有看见天边的麦子吧?”

金贵说:“我不会死的。”

他背着一袋子炒熟的苦荞面最后对姐姐说:“姐你等着我。”

他不想给一旦道别,他赌了一口气,他会带钱回来的,不是半头猪的钱,而是一头两头猪的钱。

“天边没有麦子。”他的姐姐反复叮咛他。

“我知道天边没有麦子。”

他沿着娘当年走的路线:八人刨、药棚垭、迷魂岭、野马河……走到望粮山顶时天就彻底地亮了,太阳雄赳赳地从山里跳出来,把自己弄得响亮无比,森林中的青枫、铁桦、橡树都一股脑地鲜活起来,红枝子、刺泡、火漆果都燃起了它们的灶口,空气里浆果的甜味灿烂刺人。

天边是什么?麦子!

他闭上眼睛。他背着苦荞面。他什么也不敢看了。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腰里摸了一把,他想摸镰刀。麦子跟上我了?

他闭着眼睛走路,走进了峡谷,四围是山。天空一线,鸟影都没有。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是看那些令人压抑的沉重的山壁吧,看河里的巨石,石上厚厚的苍苔,看乱水,看峡谷终年弥漫的烟岚吧;看路吧,看脚下的坡和腿上吸血的山蚂蟥吧。

我为什么早晨就看见了那个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谁人能说得清?别人都看见过吗,只是都不敢说而已?说出来如果往山外走去就意味着死亡?我没有说出来,那个东西不会跟着我,我悄悄地走了,现在我就像一次赶集,一次卖腊肉。我走,我倒要真正的看看,那个东西怎么能征服我!不,我要征服它!

他在走到老河口之前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感到自己还好好活着(有一个看见麦子的女孩就是冻死在山洞的),他就笑了,握着拳头,为自己鼓劲。同时却感到浑身发烫,流鼻涕,还打喷嚏。在公路上行走,就有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停下车来热情地同他打招呼了,问他上哪儿去,表示可以带他一程,不过要酌收点油钱。金贵没有出过远门,根本无法辨清人的好坏,有人要他搭车,许是跑载客生意的,那人说出给三十块钱又(油)钱时,金贵就自然地跟他还了价;他是懂得还价的,还了价,表示你是有过见识的人,他就说出了十块。那人也没同他多说,想了想,就爽快答应了:“中,就算你给俺买了包红塔山的盐(烟)吃。”那人的话已经明显不是神农架和神农架周边(如宜昌和四川)的话了,周围的风景也不是神农架风景,这种新奇感使金贵来不及细想就有生头一次爬上了别人的摩托,且坐在后头,前裆贴着另一个男人的屁股,还要双手抱男人的腰肢。脚呢,脚找踏脚的地方,等这一切落实之后,听那摩托发动并行走之后,他更无所想了,那人把他带到外国去带到地狱去也是那人的自由了。金贵还来不及恐惧,因为坐在上面飞奔在道路上的感觉处处都是新鲜有味的,风在身边呼呼吹,风噎着喉咙,完全不像坐汽车或手扶拖拉机。况且他还发着高烧,他想早一点到老河口,然后……

那人虽开着车,盯着前面的路况,还跟金贵说着话。那人说你到老河口去做啥,金贵扯了个谎说找他叔叔,说叔叔在老河口工作,那人问他是哪儿的,他就说他是房县的。过了谷城县城,天就完全黑了。金贵感到彻骨的寒冷,风吹得他快成一块冰了。他想说要那个人停下他加一件衣服,但那人打着灯沉默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就这么,他可怜巴巴地坐在后头,路不好,颠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肝胆欲坠,迷迷糊糊的当儿,车停了,车一歪那人就要他下来。

他慌里慌张从混沌中下来,那人就向他亮出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在前灯的模糊光影里,那人极横蛮地命令他道:“把钱全部拿出来!”又说:“不然俺杀死呢(你)!”

金贵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就说实话了,就双膝跪下说:“我没有钱,我是去河南找我娘去的,她十几年前被人拐跑了。”他想求得那人的同情,放了他。他把先前准备好放在裤兜里的零钱大约十几块钱掏出来捧上交给那人。那人停顿了一会把钱抓了过去,又吼道:“还又(有),包里还又(有)!”

金贵想抢劫的都是很精明的,在外头混的。他眼看赖不过去,只好从背上取下找姐姐借的王起山生前的一个破牛仔包,拉开拉链。钱就放在最下边的一件衬衣的荷包里,共有五十块钱,姐姐给他的。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拱手交出,他故意一件件细细寻找,那人就说:“快点!”并用刀戳他的肘子。那抢劫犯好像闻得到钱的气味,夺过包来,翻出最后几件衣服,抠出两包香菇,在衬衣里摸去了他那五十块钱。然后那人又要他站好,在上上下下的口袋外头又摸了一遍,要他站着不动,跨上车,箭一般地开走了。

金贵在黑暗里不知道是哪儿。他摸索着那些衣物,把它们塞进牛仔包,顺着那个歹徒走去的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

他讨饭讨到内乡。

他找到了他的娘。他按照人们的指点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郊区,穿过一片厂房,落脚之处到处是废弃的钢铁、翻斗车、煤炭,许多人在灰与火一样炽烈的大炉前用巨大的铁瓢子勺出煮沸的铁水往一些坯子里倒,有人从炉火中拖出一根根通红的带着耀眼橘黄的钢条出来了,然后水就往上面吱吱地喷射,蒸气弥漫。在堆着煤炭后面的一排破烂平房里,他推门走进了他的娘的房子,那是一个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很大的闪着深红色漆光的桌子,还有沙发和一些铁柜。一个又矮又胖的妇人以一种冷漠、愤怒和嘲笑的口吻对他说话了:

“你是金贵,余大滚子的儿子?你连头发都像他的,一根根比刺都尖,你的下巴就是他的狠毒的下巴,你的眼睛是他的吃人的眼睛,牙齿都全是他的,一颗颗疯狗的牙齿。你为什么长了一副他那个下流坯子的相?你为什么像他,你是不是他,十几年了还不肯放过我,要把我追杀到天边?”

金贵说:“娘,我不是爹,我是金贵,来看你的。”

那个根本不像他的娘的胖女人说:“可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就等于是看见了吃人不吐骨头的余大滚子,看见了比虎豹豺狼还凶残的余大滚子,看见了我八世八代的仇人,看见了屠刀、铁掌、监牢!”

“我像您,娘,村里都说我长得像您,我是您的亲生儿子,怎么会不像您,而只像我爹呢。”

“你就像你爹,那个活阎王。说吧,找我来干什么的?故意搞得这么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是找我来要钱的吧?”

“我不是的,娘,我是在半道上被人抢了。”

“你跟余大滚子一样,极会伪装。就像神农架的野牲口。还想说什么?你说你来看我,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呀?你编谎话都编不圆,神农架山沟里的人,跟那个活阎王一样,没鸡巴出息,就会算计家里人。”

“娘!”

“不要叫娘,叫我孙经理。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确实发了点小财,我知道你们会像苍蝇一样寻来的。说吧,余大滚子叫你来找我要多少钱?”

“我不是要钱来的,我根本不晓得您当了经理。”

那一天晚上他躺在一个工人的床铺上,工人们都上夜班去了。他终于知道拐他娘来的那个伐木工已经死了,后来他的娘就接手承包了村里的炼钢厂。就是这样,成了一个发福了的女老板,有二十多个工人。他还有了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妹。

各种尖锐的碰撞声响在夜里不眠地活动着,屋外灯火辉煌。他的娘来到了工棚,还是那么傲慢和冷漠。这个女人戴着金光闪闪的项链,穿着一件挺括的茄色大翻领外衣。她手上提着一个印有许多外国字母的新旅游包。她把包放到金贵面前,说:

“这是给你的,里面有你的一套西服,你姐的一套西服。”她又从那包里拿出一大叠钱来,全是一百一张的,用一根纸带扎着。又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是打印的,说:“这是五千块钱,这里,你签个字。”

这女人从兜里掏出一支准备好的水笔,拧开笔帽。按自己的想法说完她要说的话:“这就了断了。以后,我百年归山,我的遗产与你和你姐,你们余家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您要我签?”

“你先把钱收好,再签。需要我念一遍吗?”

“娘,我真不是来要钱的。”

“你签。”

“好,我签。”金贵接过笔,在那个女人指的地方签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女人收好了那张纸。

“现在,我与你们余家两清了。”

“娘!”

“这里没有你的娘,请你叫孙老板。”

“您不记得我了?您走的时候放了五块钱在我的枕头底下……”

“别说钱的事了!”那个女人严厉地制止他。

“娘,您还记得带我到山上薅草时唱的扬歌吗?”

“哈哈,扬歌?薅草?”

金贵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咬出了血,他品尝到了一股咸腥。他唱了起来:“早晨来时雾沉沉,只见锣鼓不见人,双手拨开云和雾,遍山都是种田人……”他模仿着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他的娘的声音。他看眼前的这个胖女人的反应。有了一点反应,至少她在听,她并不总是那样让人跟着她的思路跑。他甚至看见她眯缝的眼张开时有一丁点湿润的反光,但是马上不见了。她说:

“余金贵,你别指望我想起什么了,神农架的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别耽误时间了,早点睡觉,明天赶去十堰的早班车。”

他的头下枕着五千块钱,像一块厚木板,可内乡没有了他的母亲。他拿着钱,就像拿着一块木板。他几乎流了一夜的泪。早上,他不辞而别,他拿着钱大大咧咧地去了一趟街上,他把钱汇到了神农架,他汇了四千五百元。他点着手中的钱,五十张,一张不少。他怎么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不费力不费神就点这么多钱呢?啊,他是卖了母亲。他说:“我卖了母亲。”他把钱递给营业员时,在心里说:“我卖了娘的钱。”

他在餐馆里点了一个菜,还点了一杯酒。刚开门营业的餐馆老板只好赶快生炉子,并且说:“一停(听)你就是湖北人,喜欢喝糟(早)酒。”

他到了十堰。他在街上溜达,他不想买回神农架的票。只有早晨一班车去神农架,他那时到十堰只有下午去房县的车了。他不去。他不想回去。他把钱寄给姐的,他没写什么话。让他们去猜。他可以结婚了。可他不想在那个望粮峡谷的村子里杀猪摆席炸鞭炮,他看着城市里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对那个望粮峡谷的矮矮瘦瘦小小的叫一旦的女孩有了些隔膜。她家还嫌弃我?她们有什么能耐嫌弃我?我就赌了这口气出来,我犯得着吗?我一出来就有钱了,只是心里不是滋味,不好受。他口袋里还有一些钱很暖荷包,他晚上住旅社时穿上了那个内乡女人给他的一套西服,真合身。我干吗不穿。她不认我,我不认她了。他穿了手感那么光滑的西服下楼,在门口有女人来搭讪问他要不要做业务。有一个、两个、三个,有许多,有漂亮的,不漂亮的,有丰满的。总归是漂亮加丰满。金贵是个天生聪明人,他知道“做业务”后面的隐语,忧郁的眼神也变得轻佻和流气了,他问:“多少钱?”有人说五十,有人说一百,有人说八十。他皆不理。路上被抢的阴影还未在心上散去,他怕陷阱,他已经有些乖了。他看着街上的霓虹灯,比雨前的石蛙还多的汽车,人流,他看了一会就回到了旅社。他坐在很昏暗的灯光下发呆。他没有睡意。后来才和衣躺了一会。天亮后,又发呆。

现在他的心里波澜不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装下,空了。这一趟把心掏空了?没有回忆,没有思念,没有感情。甚至没有家了。有了钱,没了家。

他不想回家。这真是奇怪。他在暗暗地想,我得做点什么。

他先是被一个职介所骗去了五十元,倒去倒来的也没能做成工作,他后来又想到一个武术学校学习,又想去学厨师。可是报名的钱又不够了,只好去打工,想挣点钱再说。他在一个汽车零件厂拆房子,拆了几天,因为住在工棚,他的那个旅行包被人翻来翻去,加之差一点从房顶上掉下来了,他便速速离开了。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个工厂,烧锅炉,比较正规,又安全,两三个人住一间房子,这不错,他就去烧锅炉了。

烧锅炉就是一车一车地拉煤,然后又一锹一锹地往炉子里送,再一车一车地出渣。这活儿跟用大背篓背粪去坡田差不多,还轻省一点,只干八个小时,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每餐不能吃肉至少可以吃到炒干子。还可以天天洗澡。哈哈,冬天天天洗澡。洗完澡,散架的身子又复原了,又成了原来的余金贵,还有余热可以发挥,还可以逛逛街,看看录像,甚至跑到大商场里去,跟那些穿得很高级的城里女人们站在一起,因为他也穿着他狠心的娘给买的西服,他不自卑地与她们站在一起,看这看那。他还在公园里看别人跳舞,练气功,玩剑,打腰鼓。

热气腾腾的城市!

他现在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想给他娘写一封信了。他写道:娘,是我卖了您还是您卖了我?我感谢您的五千块钱。我想用它来发展小尾寒羊和波尔山羊,不过我不喜欢望粮山,跟您一样。我想做点生意,做什么呢?我过去当过老板,可惜失败了。也许您是对的,不要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您才憋着一口气有了几个臭钱,这样就敢欺负并不认您过去的娃子了,您知道他们曾多么想念您。他写着写着又想流泪,后来把这封信揉了。他再跟一旦写信。他突然很想一旦,他开始把城里各种女人身上的优点加在一旦身上,特别是把从澡堂出来的女人身上的优点加在一旦身上。他想象一旦也可以这么湿漉漉着香喷喷的长发出来,半遮住自己被热水烫过的红扑扑的脸,或者拿一把梳子把头发梳到后头去露出丰满、光洁的额角;也可以翘着乳和翘着屁股直噔噔地走出来,好像要给男人去睡的样子。他想,一旦就是这么个女人。他写道:一旦,来吧,到我这里来吧,离开那个寒冷、荒凉、不近情理的地方,你若是看了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想回去了。那是一个遍地虚妄,神经错乱的地方。他还写道:一旦,我爱你,吻你!

写完信,他才感到,他真的很轻松。

锅炉房有三个人,头儿是老树,另一个是小午,老树是个什么人的亲戚,也是乡下人,因为时间久了,也能别一点十堰腔了。老树有五十来岁,身板长得很端直,但脸相不好看,獐头鼠脑,没有下巴,眼眶突出。小午是从竹山县来的,老树叫他红魔司令,因为他染了头发,红的。有时候被煤灰盖了,抖一抖,又抖出红色来,很好看。老树对金贵说:管好气压,管好进水阀和气阀,管好分气缸。老树说,你记死,气包上的压力不能超过四。这机器是十个(气压)的,可这炉子有十八年了,只能升到四个,分气缸那儿也是四个,一个四个,两个四个,三个四个,四个四个,五个四个……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澡堂、宿舍一栋、二栋、三栋、四栋,科干楼、局干楼、休干楼、招待所、食堂、办公A栋、B栋、剧场、实验室、研究所……超过四个,咱们就炸到天上去了。不到四个也不行,热水不热,洗澡的要骂娘。

小午很热情地教金贵干,干了几天,金贵就能干了。他有一股子冲动,学习新事物的冲动,好像还有一股子激动。想了想,有四千五百块钱往家里去了,后方有保障了,学这个玩意,只是好玩的事儿,钱不钱的无所谓,不高兴就走。可是没几天,他发现那锅炉房的各种机械声音越来越占有了他的大脑,刺耳、砺心、顽固、流氓。他先是不能睡觉。除了隔壁的锅炉房,还有另外两个人走动。老树爱喝酒,他搬响杯子,喝两口酒再去上班,时常在半夜有人走动并碰响杯子的声音,把他刚刚入睡的梦境划破了,再睡又要再死劲忘记耳畔那刺耳的锅炉声、电机声。

他就有些无精打采了,渐渐腿没有劲了,头疼了。神农架遭受的子弹全醒了过来,在肺里,在脑袋里翻身。这一发现使他骇然。它们全跟他来啦?来到了十堰?它们一个也不少,它们什么时间找到他的?

自觉症状一天天加重了,不能睡,睡不沉。老树和小午却不知道,邀他喝酒。后来他说他睡不着,小午就要他看报。报纸都是从澡堂的柜子里拿来的,人家垫衣服的。金贵也去收,收了不少。看着报纸,也看出了一点门道,还不错,很有意思,报是小报,全是杀人放火抢劫的消息。也有一些小文章,很耐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不着,是因为有酒喝,三人搭伙,很融洽的,弄得金贵想走又不好走。另外,他在等一旦,他怕一旦来十堰了,找不到他;他在等一旦的信,地址写的是这儿。

一个月了还没有等到一旦和一旦的信。他领了工资的那天,准备好好上街点一个蕨菜炒腊肉,两个守大门的保安就来了,说,我们来检查一下。那两个保安平时还点头的,他看保安翻了翻三个床的枕头,就要来查金贵的旅行包了。旅行包金贵后来加了个小锁,那两个保安要他打开。金贵说:“为什么?”那两个人说:“你打开我们找一找。”金贵只好打开了。他找钥匙费了时间,手有些抖,对这阵势有些惧怕,有些反感,有些愤怒,在谷城公路上遭抢的往事又闯进了神经。那两个人看他找钥匙,打开,然后蹲下身子翻里面的东西。

“这是女的服装?”

那两个人拿出了服装,还抖开,提在手上。

“这是我娘给我姐姐买的,我娘在内乡当老板。”

“当老板?让你到十堰来打工?你不是神农架的吗?”

“我娘与我爹离婚了。”

那些人把旅行包翻了个底朝天,好像很失望,又看金贵其他的东西,未洗的内衣、臭鞋子,还翻金贵的衣领,看他的脖子。

“你没有在澡堂拿过东西吗?一条项链,一张银行卡?”

“项链?卡?”他说。他懵然,他脑子大了。

“你往澡堂里跑,别人就放在那垫衣裳的报纸上面的,忘了拿。”

“我没拿!冤枉,我没拿人家的东西,我只看了几张旧报纸。”

“你看见了吗?”

“我没有看见!”

这事是谁说出去的,谁栽赃我?他在想。我拿过报纸,他们就说我偷人家失落的东西?谁,那个澡堂收票的老头儿?

下班回来的老树和小午都不理他,他本想同他们倾吐一下的,那两个人神色不自然,躲他。他去上班,那天有老树在,老树在煤火里煨红薯,后来啃着红薯,他就跟他说了,说自己受了冤屈。可老树用两颗大门牙啃热噜噜的红薯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子有的是钱。”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也怕老树没听见,又说了一句:“他们又不是派出所的,凭什么搜老子的包?”

老树又含含混混地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后来吐出一块苕皮道:“你做你的事,管他呢。”

事情好像就平息了,也再没人过问。老树和小午真跟他有点距离了。他想走,反正拿到了一个月的工资,他想回去,回神农架去,与一旦结婚。还有他的苦荞,不知收割了没有,有没有收成。然后又要种下明年的泥麦,新一年的希望将又要撒进田里了。可他不能一走了之。这时候走,别人还真以为他是做贼心虚,逃之夭夭呢。他就不走。他睡不着,头里有好多钉子钉,白天他还是忍着随时会晕倒的疼痛卖力地拖煤,拖煤渣,看表。他在暗中等待有个水落石出后再走不迟。他在听消息:那根项链人家找到了,什么卡也找到了。

他不再去澡堂。身上自然脏得不行,打一盆水洗洗,就进被子。他那么脏了,那两个同室的老树和小午时常捂着鼻子,他们甚至可能想着怎么把这个人挤出去,或者自己搬出去。

他也不跟他们喝酒了,独往独来。有一天晚上,他在厂外一个小酒店喝了些酒,想麻木麻木自己的脑袋,一喝就喝到十二点过了。工厂的大门关了,他不敢喊保安,那两个保安他跟他们鼓眼睛,于是他就从铁栅子上翻过来。他刚一落地,从黑暗处蹿出两个人来,就把他按倒在地,一顿好揍。金贵知道是两个什么人,他没喊,只是抱着头打滚。那两个人说:“打翻墙的小偷,看你还跟咱们称不称老子!”

金贵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自己的宿舍走去,伤还不轻呢,都是内伤,外面没有流血的地方,全在腹部、背部、腰部。他捂着肚子,没想让老树和小午知道,怕掉了面子。因为太疼,他无法入眠,躺着躺着,就一下想起他们说我给他们称了“老子”?这是哪儿的事,后来想起在老树面前说过他们,说了一句“老子”。哦,老树。一切是老树。仇恨和怒火滚滚而来。这个晚上,一向爱打鼾的老树一点鼾声都没有了,连出气的声音也没有。他好像感到了这是一场阴谋,聪明的金贵知道老树没有睡着,正紧张地谛听着他的动静呢。

他第二天早晨无事一般地跟老树请了个假,说到车站接个人。他去了医院,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他回来偷偷吃了药,在心里说:老树,在走之前我得解决你了。

他本来想一走了之,打了一顿那些人也解气了,他就忍了,回去,过他的小日子,种麦。他又想在不远找个地方住下,化了妆,每天守候在厂门口,跟踪老树(或者那两个保安),到时下手。或者他想把小满写信邀来,让他携来枪,一枪的铁砂子穿两个人的身子是没问题的。他后来想,走归走,仇还是得报,一人干,干净利索,神不知鬼不觉。那天他在工厂的后山上最后制定了计划。他朝西南的天边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他是择傍晚去的,故意去的,他要把天边看个究竟。天也晴,看不到什么,高楼大厦和霭霭的灰尘挡住了天边,没有天边,只有眼前。

他磨了一把刀子,是一把在修理车间拾到的三角刮刀。他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逃跑路线也找好了,后门有一个小豁口,可以一跃而过。

拿着刀子的时候,他想到了镰刀。可这是杀人。他磨刀子的那个晚上想看看刀刃,眼肿得睁不开,他想到在家里磨锄头和镰刀。用手拭拭,不错。他想让他们笑话去,他们吃亏的日子在后头,他们笑话我不了几天啦。

意外的,他收到了一旦的信。信开头说:我不来,你回来,你姐你爹也要你回来。后来又说了“我们的友谊”之类啰啰嗦嗦的话。字写得很糟糕,纸也绉绉巴巴,好像是在茅厕里捡的纸。金贵读得十分头疼,他把信放在床上,又一个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说:那我就回去吧。有一旦,他的心里柔爽多了,反正已经有了钱,他高兴,给姐一千块钱就够了,另外三千多,他可以好好过一辈子,在村里,他就是首富了,谁再敢欺负他?何必再在这儿拉煤烧炉子,被人打。一想到被人打了,心就滴血。我出来了两个月,被人抢,被人打,我得还点他们什么后再回到峡谷去。还点什么给山外的人。

他左想右想下不了手,那天内伤发作了,腰疼得扯筋,他只好叫了一辆三轮到医院去。医生说他可能是肾打伤了,要他去拍片。他给谁讲呢?找谁去评理?他没去拍片。拿着拍片的报告单,犹犹豫豫就回到了厂里,吃了点药,就躺下了。

晚班是他跟小午。可他没去。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老树就进来了,下班了,也是来喊他的,“喂,上班了。”四个字一说完,一把刀子就直直地捅了过来,捅中的是腹部。老树就软了身子倒下去了,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张开,向他抓挠,想喊什么,可是喊不出。

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金贵便很快消失在黑夜里。他跳墙时说了一句:“我杀死的是一头獐子。这个时辰他正是獐子。”他想了想,他看见的的确是一只獐子,那脸,那神情。他哪里能出手这快呢,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看见了野牲口。神农架人的身手只有在看见野物后才会如此敏捷。

他日夜不停地往神农架方向走。

他也没吃,也没喝,只觉得腰疼得非常厉害,撒了一泡尿,全是血。血砸在雪里,分外刺目。那时整个鄂西北山区都开始下雪了,一路上他全走在漫漫风雪里。

“娃儿乖,你各睡,隔山隔水自己回,虫蛇蚂蚁你莫怕,你的身边有妈妈……”

他想起了一首歌,他就唱了。这是一首儿时他娘教他唱的歌。一首催眠曲,怕梦中的小儿玩得太远,丢掉了魂,迷了路,安抚儿,唤儿回来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他就走上了望粮山。

这雪亲切,熟悉的惨白色,熟悉的峡谷里终年不散的硫磺味,熟悉的沟壑与剪影,树的样子,都熟悉。

他又走到了自己的挂坡地里。为防止水土流失他过去不停地搬运来垒在崖边的护坡石,像一双双乌溜溜的惊奇的眼睛朝他打量着。他笑了一下,“看你们,不认识我了?”他说那些眼睛。

他跪下来,扒开厚厚的雪。有麦子!有青翠的麦子。哦,苦荞收啦,又翻了地种下泥麦啦,他比了比,有一小指头高了。

雪越下越大。

雪下得如此密集,使人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忘了身在何处,要不是北风呜呜地在山冈上吹。

他被雪壅成了一个雪人。他一动没动。

雪遽然停了。

他看见一些人在向他围过来。他站了起来。他看见领头的是颈子很长的唐所长。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他闭上眼睛,纵身向下跳去。

那峡谷凛冽刚劲的风像无数只巨手把他托上来,又坠下去,托上来,又坠下去。他忽忽悠悠的,感觉正在一片麦浪上打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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