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爸。”
“爸。”
“爸,你回来了。”
小夕的声音。或者说婷婷的声音。话不多,但谁都听得出里面欢快的调子和幸福的节奏。小夕边说边走,边走边笑,这就算和父亲文涛打过照面了。文涛刚打开家门,把行李放到家门口,一声爽朗的“爸”便把小夕拖拽了过来。文涛只觉得迎面过来好大一个女儿。文涛笑笑,妈妈呢?妈妈不在家吗?眼睛于是搜索了一阵,又问句,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小夕笑笑,不是的。瞧你啦,爸爸,只记得妈妈,都忘记女儿小夕了。文涛笑笑,把行李拖进来,嘴上还解释着,没有,我的好女儿。爸爸时刻都记得你,怎么会忘记你呢?不过妈妈呢?妈妈哪儿去了?小夕笑笑,妈妈呀,去菜市场了。妈妈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叫我在家里等你。等会儿,我给你泡杯茶。你呀,先回卧室好好休息,累坏了吧!小夕说着,转过身去厨房忙活。文涛站在那儿,“哦”了一声,这样啊!
“爸。你说,你想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
“爸。你剧团的事都忙活好了没?”
“爸。你今天晚上想吃点什么?”
呆在厨房给文涛准备茶的小夕一刻也没闲着,嘴巴嘟囔个不停。声音从厨房穿过来,一直飘扬到卧室,直到文涛一把接住。屋子很小,面对面的场合和机会也很少,一家人就习惯了相距一段进行对话。你在卧室,我在厨房;你在卧室,我在书房;你在卧室,我在卫生间;你在卧室,我在卫生间(这种情况最少,玉华最要不得,除了幼时的小夕忘记带草纸),大家就这么聊着,将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彼此传输着,在口头上保全着。相距一段,说话虽然有些费劲,有时要大声喊出,但其实也有些不少好处:可以免除对视时眼睛的互相干扰(文涛眼睛的一个眼神,几乎可以让玉华领会半天。事后,玉华问自己,文涛刚才说什么了,又是一阵失神,最后来了句,真要命,我又看他的眼睛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以在声音传播的时候留出足够的时间供自己思考;可以让屋子在以后的日子里重复这声响。
小夕的话,文涛大都听见了,但不是每一句都想回答,至少他在晚饭吃什么这一方面自己是没主意的。不过不要紧,没回答的部分小夕可以代劳。这个家里的人,慢慢学会了以自己的想法代替别人的行为和思考。你不回答不要紧,我来说就是。因此,这对话常常是多个人思维综合的结果。比如刚才的那些,按照通常理解的小说书写原则,你问我答的书写规范就如以下:
“爸。你说,你想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
“红茶吧,小夕。”文涛在卧室里还在摆弄行李。
“爸。你剧团的事都忙活好了没?”
“差不多都忙活好了,这不才有空回家看你和妈妈嘛。”文涛的声音低低的,因为没说出的话要多,卡在喉咙里。具体的话不外乎:小夕,爸爸经常出差,忙,把你和妈妈都忽略了,爸爸回来首先想说声‘对不起’,希望你和妈妈能够原谅爸爸,当然爸爸不奢求你们理解爸爸。
“爸。您今天晚上想吃点什么?”
“爸,依我看,干脆您也别挑,我让妈做几样拿手好菜让您好好尝尝吧。明天再做你喜欢的菜吧。”文涛不做声,小夕索性理解为赞同或默许。
“爸呀,茶来啰。”
小夕端着杯茶走进文涛的卧室里,小小的茶杯把大大的她给活活擒住,因此,她的每一步走得战战兢兢,眼睛全锁在杯壁上面,不敢乱动弹。“小夕,慢点。”文涛坐在椅子上,一边把行李中的书籍拿出摆放好,一边回头叮嘱小夕,“搁在桌子上吧,爸爸一会儿就喝。”小夕“哎”了一声,把茶放好就在文涛背后的床上坐了下来,两腿并拢,手搭在膝盖上,撑着头,歪向文涛。
“爸。”小夕突然来了声,但听不出是什么声调。
“嗯?”把书放在书架上的文涛手一下愣住,眼睛也停在那儿,估计也是奇怪小夕声音里的苍白和空洞。搞文学这么多年,文涛只怕早就有听声识人读心的本领,一下子来句无实义的呼唤,他的确是没料到,好像是第一次被人叫“爸”似的,好像是才发觉自己多了这一重身份。文涛转过身来,眼睛稍微转动,嘴巴也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来了句,“怎么了吗?小夕?有话想跟我说?”
“没事。”小夕叹口气,好长一阵沉默,“没事的,爸,我只是想这么叫叫您。突然想这么叫,近距离地叫。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久没有这么叫您了。”语速极快,你只听见或记住了一个“叫您”,或者,“想叫您”,用的是敬词。小夕微微直起身子,又换进笑的声音和语气,话也多了起来,“爸,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疑问句式,肯定的语气,文涛不必回答,她全是一副肯定的腔调。
“哦。”文涛没有话,只好把头转过去,继续整理自己的书架,虽然耳朵还在听小夕那边的动静。
“爸,”小夕站起身来,一声“爸”拖得老长,“其实,其实呢。”小夕围着文涛转着,边转边把话在嘴里琢磨着,就是没说完全。
“其实什么?”文涛眼睛转过来问。
“其实,我,我还是挺喜欢爸爸的。喜欢爸爸在家,陪着我和妈妈。喜欢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小夕走着走着慢了下来,声音也走低了几个音度。好像这种“喜欢”遥不可及,你虽然看见了,但也只能低声诉说,你担心声音一大那“喜欢”便会受到惊吓消散进无边的雾里。
“哦。”文涛还是没话说。没话说只好答声“哦”,或者点点头,表示对你那番话的顺势答复,自然不包含赞同或反对的意思。那声“哦”是说给小夕听的,文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太多,小夕你来代劳就是。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要么是不能回答,要么是无法回答。两种情况文涛都有。无实义的“哦”,常常在文涛难以做出承诺时及时解围。文涛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
“嗯。”小夕笑笑。
外面传来了笑的声音。“小夕,我回来了。”
“妈。”小夕的声音和步子一样欢快,“你回来了。”既是话语的重复,又是感情的强调,“爸,妈回来了。”小夕望望文涛,笑笑,意思是爸爸,妈回来了,你不出去看看吗?文涛喝着茶,眼睛斜了过来。
“爸,我先出去了。”小夕站起身,准备出去,文涛摇摇头,她一时站住,“要我等你,和你一块?”文涛点点头,把茶杯仰起,几乎是一饮而尽,“我们一起吧。”文涛站起,跟在小夕后面走了出去。
“妈。爸。回来了。”小夕走到玉华跟前,笑笑,说道,回头望了望文涛。文涛还在卧室门前。小夕说话没有停顿,又或者一字一顿。简单的五个字可以解读成好几种意思:其一,妈。爸回来了。很明显,强调文涛的归来,说明缺席的文涛终于在场。小夕当然不必提及玉华拉扯小夕长大遭受的辛酸和苦痛,也不必提及玉华和小夕无限期等待文涛时的盼望和绝望。一个“爸回来了”将个中意味全部道出。其二,妈。爸,回来了。这句话强调的是归来的文涛。当然是对玉华说的。这样,玉华就可以把所有的感情全往对面的这个人身上倾注:一个普通女人对去外地出差,长期不归的丈夫可能产生的感情,你可尽情想象。其三,妈。爸。回来了。是把玉华介绍给文涛,也把文涛介绍给玉华。两个人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却跨越了好像几个世纪。玉华提着篮子的手反复揉搓着,说,刚才走了这么远的路,手都出汗了,你看这可怎么好。文涛也站住,眼睛从玉华的耳边略过,嘴巴也动起来,就是,这天啊,慢慢热起来了哟。
“妈。爸回来了。”小夕这回停顿分明。玉华瞅着小夕,然后又望望文涛,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内容都没有。玉华站在那儿,就是不言语,但小夕看见她嘴巴动了动。
“回来了啊,文涛?”玉华还在原来的位置,嘴巴没有动,却听见谁说了声。她四处看看,没找到说话的人。
“回来了。玉华。”文涛上前,灰色的鞋子迈出一大步。
玉华望望文涛。文涛望望玉华。两个人再没有别的言语。表情也少得可怜。
玉华后来每次和我谈到这里的时候,我总要让她详细告诉我,她当时的感想。这是我的职业使然,当然,只怕我自己也有偷窥他人内心的愿望(这一点得拜托你替我保密)。我坐在转椅上,背几乎紧贴着墙,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上射进来,把玉华浴在一片光辉中。我还记得她抿紧嘴唇,眼睛眨个不停,睫毛一根一根生长得极为张扬恣肆;她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一深一浅,盛满了金液。她润润上下唇,后就开口说话了。她说,那就是我和文涛的再次相遇吗?我无法相信。我们就站在距离彼此不远的地方,干站着,用眼睛你来我往?这就是全部?我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想象过那场景,但绝不是今天这般!你知道吗?
我笑笑。我无法想象或理解别人时,总是会笑。这笑依旧没多少内涵,只是借此来求得别人对我暂时的宽容和原谅。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微微低下头,看见玉华的睫毛还在闪动着,一下又一下,像扑腾着翅膀的蝴蝶。或许正是这个比喻使得我在听玉华说起和文涛的再次重逢时无动于衷。我这个人,对于外在的干扰,很多时候难以主动排除。
不过,还好,重逢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玉华的故事还很长。当玉华继续她的故事时,我知道,我也幸运地从这份尴尬中脱身而出。玉华是想象和现实间的矛盾,我却是缺乏想象的困境。
“嗯,回来了就好。”玉华把篮子放下,两只手可劲地揉搓,“回来了就好。”眼睛在地上找过来找过去,“你,喝水了吗?”看到文涛没有杯子,赶紧回过头来抓小夕,“快给你爸爸泡点茶啊,小夕。”
“玉华,不用忙。小夕她,已经给我倒杯茶了。”文涛赶紧上前一步,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来说去还是绕着茶,“玉华,你还好吧?”完全的好朋友之间的寒暄,冷冷的客套话。
“还好。”玉华出来一个“没什么不好”的表情,眼睛又回到文涛身上,补了句,“你呢?”
“我也好。”
“啊。好就好。”
“爸。妈。你好。我好。我们大家呀都好。”小夕笑笑,理解成嘲笑也好,理解成微笑也好,意思是,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见面这么客气做什么,简直跟外人似的。玉华一愣,笑笑。文涛也笑笑。还是一样的玉华笑。玉华只要笑笑,什么都好办了,人也一下子还魂,眼睛又是黑眼珠。
“我去做饭,小夕,帮爸爸好好整理行李。”还魂后的玉华吩咐起来。
“得令!”小夕敬了个礼,领着爸爸文涛下去,三个人又是一阵笑。
我很少见到人像玉华这么爱笑,真的。我也很少见到人的笑像玉华这般纯净,亲切,两个酒窝镶在那边,直逼得人想要揪揪拽拽,我不骗你。我从业这么多年以来,接触的人也以万计,家庭情况和玉华家相似的并不少见。但他们大都给我一种阴郁的印象:背对着睡的男女。刮刮睡眼的小男孩小女孩。即使开灯依然昏暗的屋宅。深夜起床拨通电话的男人。一碰到风卷起来就到处呼救的帘子。持刀的瘦女人。撕碎黑夜的尖叫。
玉华他们家不同。我暂时称玉华、文涛和小夕三个人组成的是一个家,虽然在我的叙事中,很少有人会真正认同,虽然我自己也不认同;玉华自己也曾多次向我提出抗议,说那不是我的家,只是我的牢笼,束缚着我让我不得出去,不得实现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玉华说这些话时,脸崩得很紧,眼睛也停止转动,我才真正开始重新审视“家”这个词对于玉华的含义,因此,当着她的面,“家”这个词,我总是说得轻声细语,轻易听不见。
玉华他们又在笑,这是在晚餐的时候。三个人都坐好了,文涛对着玉华,小夕对面无人(这当然又是小夕的安排),只有满满的金色阳光。小夕把碗筷分好,还给每人跟前配置着一杯水(以水代酒的意思吧,玉华想),搓搓手,望着对面,又望望玉华、文涛,谁也没漏,笑了笑,说:“为了庆祝今天爸爸回家。咱们三个人碰杯。”玉华和文涛都举起杯子,眼睛却都尽量避开;小夕又来了句,“希望爸爸少出差,多陪陪我们。”文涛眼睛往玉华这边扫来,玉华不去迎;小夕还是多嘴,脱口又说,“希望爸爸妈妈永远恩爱”玉华一愣,眼睛都要掉下,手也抖了抖;文涛也是,但到底还是心惊手不惊,只是眼神左右狠狠摆了摆。小夕笑笑,不说话,很明显,她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干杯。”
笑是一种毒,会传染,我想也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玉华和小夕这么喜欢笑了(文涛有时是笑的绝缘体,不必多言)。笑当然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态度,但要是在用餐时,也笑到要喷饭,恕我实在难以理解。就像玉华告诉我的,他们三个人,玉华、文涛和小夕在吃饭时的情况。文涛有时会给玉华夹菜。玉华一见,拿着筷子的手往后一抖,眼睛也后退好几步,意思是不必如此。文涛笑笑,还是吃自己的,不说话。小夕望望玉华。玉华眼睛也利索起来,操起筷子就往文涛碗里夹菜,把碗里弄得湿滑一大片。小夕看看文涛,忽然就笑起来,爸爸妈妈都不舍得吃,都给对方吃。依我看,还是让小夕来把它们统统消灭吧。
不知道有没有人细致研究过笑,反正笑绝非是简单的“哭”的反义词。笑不能代表幸福,但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快乐。这种快乐往往是短暂的、不可持续的。小夕知道,这样的笑对于自己而言是奢侈,对母亲玉华来说也是奢侈。文涛自己不知道,自己每次回来的时候,家里人(主要是玉华和小夕)才是真正的笑,那不止包括欢乐,更意味着幸福。文涛每次回来,玉华和小夕脸上都是一副笑的模样。
文涛也笑笑。
文涛笑的样子有时会被小夕捕捉到。这样的小夕有十几个。准备出门经过文涛书房的小夕。七岁的小夕。偷偷看看文涛剧本写作到什么程度的小夕。九岁半的小夕。在客厅叫嚷着要文涛检验自己背诗成绩的小夕。十二岁的小夕。十三岁的小夕。这些小夕有时相互独立,有时相互重合。文涛索性把她们全当做一个,那个女孩叫婷婷。
“婷婷。”文涛唤道。
“啊?爸,你说什么呢?婷婷是谁?”小夕在卧室的门口探出脑袋,黑色的一团,头发披在身上。
“就是你呀。”文涛半像是提醒,半像是遇见了泼皮赖子般,口气干脆不正经起来,你不承认不行,“你的学名叫婷婷。还是我给你起的呢!”文涛笑笑,凡是与自己相关的事物,他碰到了都会笑笑。有人说,文涛,你这个人物好像不符合整个故事情节,恐怕得去掉啊。文涛笑笑,嗯,我想想。别人就纳闷了,说,别的话剧家被别人指出要修改剧本,都是一百个不情愿,你咋的还能笑呢?说完,周围的人都笑笑,在给说话的人状势一样。文涛还是笑笑,只不过顺带多摇了一下头。
“哦。我知道。”小夕站在门口回答,“只是在你嘴里念出来和妈妈嘴里念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念我的名字,我就感觉你是在念别人家女儿的名字。”小夕说完,吐吐舌头,您就当我是在开玩笑,别介意哈,老爸。
“啊?”文涛脸上的笑一下子死灭。有些人的笑消失所用的速度总是令我诧异,毕竟从生物学上说,你得一点一点撤出促进笑运动的肌肉,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这意味着,那笑的消失是有边界的、可以捕捉甚至追击的,但文涛的笑,总是在瞬间消失。“哦,怎么会!”一个问句让文涛生生说成感叹句,说完,眼睛都立起来,眉毛竖得老高。
“爸,别放在心上,我随便说的。”小夕笑笑。
“嗯。”文涛还在剧本上修修改改。
剧本是可以修改的。文涛的家庭生活也是可以修改的。玉华的命运更是可以修改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玉华在告诉我她的故事之后,我开始了这个故事的写作,写作过程很长,要命的是很多时候出现转机。我干脆把这些节点说给玉华听。当然,我不希冀可以改变什么,那是奢望,不现实的遐想。我只想玉华知道,或许,她错过了很多可能,甚至是很好的可能性。套用句经济学术语,玉华的机会成本太高。
我问玉华,文涛是否之前就有异样?
我又问玉华,你难道就没有发现文涛的异样?
我撇撇嘴巴,你当真就没有觉出文涛身边的异样?
玉华都是摇摇头。摇头,笑笑。玉华的两个招牌动作。在玉华那里,笑是可以没有原因的,想笑就笑。笑也是不分场合的,你认为或许哭更合适的时候,玉华也是笑的。我就那么对着玉华,偏歪着头看着她,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唇抿得很紧,怕气息也会带走我的想法似的。玉华坐在我的对面,灰色的椅子把她整个人架住,灰白的雪早已爬满了她的头,眼角的皱纹积累得一层一层。我无法将她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杨玉华联系在一起。但是只要她一笑,我就知道,她就是玉华。
和玉华相比,我对文涛就没有多少印象了。不记得他笑的模样,也不曾看过他哭。我对玉华故事的参与,基本上都是最近才开始的。最近,多半是林婷婷陪着玉华来到我的办公室。有几次,我想问玉华一些关于文涛的信息,都被婷婷半路拦截。只在婷婷有次去卫生间的间隙,我才问了玉华文涛的近况。玉华眼睛一愣,身子往后一倾,我真担心她会晕倒(虽然她坐在椅子上)。我赶紧打住,准备过去问她要不要紧,玉华却摇摇头,自顾自说了起来。
她说,不知怎么的,文涛最近在家,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尽头,仰着头,眼睛望向窗外,对着天空出神。我在家忙着整理家里的东西,只以为他出门遛弯或者找人聊天。等我忙完自己的事出门买菜,看见走廊尽头有个人,负着个文涛的背影,我问了几声没答应之后,干脆走了过去。等到了他的跟前,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眼睛的周围红红的一圈。
红红的一圈,莫非哭过?我心里存疑,却也没说出来。我想继续问的时候,婷婷已经出来了,我就只好问玉华最近如何,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困扰(还是先前的问题,只是先前玉华没回答;没回答的问题再问一遍,婷婷不会怀疑)。红红的一圈,这是我对文涛的最初印象。长久以来,我对文涛的印象一直模糊。因此,文涛的行为举止在我的脑子里,一直都没有对应。我常常会问,文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何以长期出差不在家?他又为什么和玉华几十年维持着无爱情的婚姻?对文涛没有印象,这些行为也就失去凭依。我有时会问玉华,文涛是什么模样。玉华笑笑,说,他啊,(“啊”字第四声。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就要给你一一细数文涛五官优点似的),他啊(“啊”字第一声。嗯?我的兴趣来了,不知道玉华会怎样说描述文涛的模样),他啊(“啊”字第三声。我的眼睛追过去,眉毛也挑起来),他啊(“啊”字第一声。我的身子跟过去),他啊(“啊”字第二声。我知道玉华是说不出来什么的了)。好了,玉华,不说了。我知道,对于经常面对的人,我们的至亲、爱人,我们会用一句“我可什么时候都能记得他们的模样”来告诉自己。其实不然,我们很少能够准确说出他们的模样。或者有时,他们的模样就在我们的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这是人的通病。无法言说和道尽的苦闷。
说不出来就不用说了,玉华。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嗯?!玉华把头抬起,又低下。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我又看了看,还是空洞一片。我倒希望玉华眼里还残留着文涛的影像,哪怕不清晰也好过于无。
我在对玉华的访谈中,也慢慢认识了文涛。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真见到了文涛,而是说我的心里塑造起一个文涛的偶像。他是玉华说的瘦瘦的大高个,眉毛很细很淡。他的脸,应该很白,几乎没有着色。他的嘴唇也是极薄极薄的两片。他走路时直直地看着前方,两边都不顾及,一甩开手就大步迈着,眼睛追赶着腿。
那是一个宽宽的脊背。在我跟前走过。
文涛,我在他身后轻轻唤道,我得先确认这个名字是属于他的。
他站住,宽宽的肩把头整个架住,灰色大衣的衣角卷起一阵风。他站住,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朝我这边袭来。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眼睛可以如此多情,我没有闪躲(现在想来,或许我也被那双眼睛给“迷”住了吧?),眼睛也直接过去,和他问好。
文涛?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冒昧,但请原谅我只能来问你。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就这么忙?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究竟缺席了玉华和小夕生命里的多少时光?
他站在那边,好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眼睛跑过来问我,对不起,不过,你说的小夕是谁?
小夕,就是你的女儿林婷婷。“林婷婷”三个字也是一字一顿的,一个“林”字就让他确认了彼此间的身份。
他的眼睛走了回去,望着自己的脚,或许也在看别的什么吧,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他确认了自己。
文涛,请允许我这样问你,这样直接。但我想知道,你是否想过离婚?
他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
他摇摇头,说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家。
那么,家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笑笑,笑得很苦,凡是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笑。
嗯?他不做声,只好由我来问。
他笑笑,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在外跑业务、写剧本就是为了回家,就是为了与亲人团聚。
你还是回避我的问题。我的声音杀过去。
他点点头,家,我也说不清。又摇摇头。
不过,你好像不爱玉华吧?我出来一个试探性的声音和眼神。
他“哼”了一声,笑笑,你没说错,我从来爱过没有玉华。
我笑笑,你好像连一声“妻子”都不愿叫她。
很抱歉,你是对的。他拿手掩着脸。
我也很抱歉。我这话不假。
那么,你为什么不和玉华离婚?我用的是“不”,不是“没”;“不”仅仅表示结果,“没”表示这结果是文涛的选择,我在暗暗地责怪他。
他笑笑,玉华跟你说她想离?他倒反问起我来。
没有。我就是想问你。
因为,玉华对我很好。他的眼睛转过来,对着我,我赶紧闪躲。你不知道这个“好”是什么意思,你也无法体会我对这个“好”的感激,为了玉华这个“好”,我尽力保全她成为“文涛的妻子”。
哦。他的意思是,他和玉华是互惠的,一个取一个得,一个施加一个接受赠予。或许我理解错了,他以为保住了这桩婚姻,就圆满了。谁也不会失去什么,玉华还是吴清华。
嗯。他笑笑。
谢谢你,文涛,我的话问完了。
嗯。他又笑笑,接着前面那个笑。接着前面的生活,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