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汾河路迢迢,黄沙映着暗红的深色,面上浩瀚无垠风狂浪险,惊涛拍岸中蕴藏的力道像是要把岸上的石块给敲碎,一浪卷着一浪的蜂拥,而石头早已承受不住力道,千万成片地破裂,水润过处多的是碎石,而碎石上,多得是残肢。
这是一张大战的发生地。血腥充斥,污臭得仿佛千万头牲畜尸体的发酵。
这处一个身披虎皮,蜂腰熊背,膀大肥圆的汉子,粗糙的满头乱发绑了两个粗大的辫子,络腮胡遮住了半脸,他蹬着鹿皮靴走走停停,挑着尸体翻找了半日,似乎是失去了耐性,啐了口浓痰,朝身后吼道:“格老子的,宋岩******尸首老早就冲成垃圾了,你他妈还叫老子亲自来找。”
“谁让你们华月,为了稳军心,做了个假的尸首挂在城上?”
那汉子圆目一瞪,冷笑道:“也比不了你们越国,为了个劳什子的破烂玩意,把三军统帅都能阴死在这嘎达角落里。哎,老实说,你们那位陛下如果是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会御驾亲征来把你扒皮抽筋吗?”
身后那人笑道:“他为帝最重要的东西都被宋岩给藏着,京都,呵,不比这藏玉关要平静。”
络腮胡子大汉粗眉直竖,扛着把比脑袋大的巨斧,抡圆了膀子,一刀下去,砸碎了脚下软趴趴的腐尸,喷涌而出的已非滚热鲜血,还是碧绿色烂丑的稠汁。
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啊。
一千两百里外,京都。
今天是个普通日子,白日不骄,碧空万里,宜求财,嫁娶。京都走街窜巷的小贩,仍是可着劲儿的吆喝,几声叫嚷,声音便被盖了下去。边疆传来似乎只有捷报,让皇城根处的百姓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天喜地,血腥,枯骨和漫天遍野的冤魂被冷冷地挡在门外。
有点门道的人却在战战兢兢,是不是地就往城门方向看上一眼,也不知能看到什么。
三月前当今圣上发兵华月,天佑吾国,收复藏玉山脉以北大片疆土,却折进了军中第一将宋帅和三千宋家军。
汾谷一役,为阻二十万华月大军绕背,避免主军冒腹背受敌之险,三千兵将,一统帅,三将军,二十一位校尉,两千九百七十五名士兵,无粮无休三日,遍地红土,血洗汾河净水,整整三千兵将,最终只活下来了一人。
宋家长房长子,宋玉骨。
这宋玉骨年方十七,以将才独领一方少帅。这是遗孤,给国家卖命的一家子从鬼门关扔回来的独苗,陛下却是大怒,命将宋玉骨即刻押解回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关乎社稷。
今天,正是宋玉骨回京的日子。
街旁有个酒馆,灰蓝色厚重的帘布印了一个白字的酒,里头当槽忙的脚不沾地,自然不会注意两个仪容平凡侠客的低声盘算。
“宋帅无愧于国,与我等亦是恩重如山。我既然无福分和宋帅同生共死,拼上一条命,我也要把宋少帅给救出来!”
另一个看上去沉稳些,嗓音压得也更低些:“看当今圣上的意思,怕是饶不得宋少帅,朝堂上的曲曲绕绕,咱们不曾踏足,但也要留些心才是。”
先前说话之人身子一顿,旋即双目圆挣,恨道:“你小子这是什么话,宋帅犯了何事要将人一家灭的连根都不剩?何况宋帅义薄云天,未入编制时在江湖上已然鼎鼎大名,我不会看着一个这般的大侠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
另一人冷笑:“罢罢罢,你去闯你的鬼门关,恕不奉陪了。”
这人刚横眉准备了发火,就听得外头有人惊呼:“牢笼子来了。”周围人,喝茶的倒茶的,吃面片的揪面片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一脸兴奋地跑了出去,哄笑着窃窃私语“有好戏看了”。
这两个侠客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疑惑,接着各自带着各自的小九九窝在了人群后头,待看到齐整的两列军将踏着锵锵的步子跟木偶样地前进,不由大骇。两人都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市井小民,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归属编制。
是皇家禁军。
皇家禁军,大越之人更愿意称其为铁甲军,大代价地在盔甲上做了手脚,胸背甲上带着椭圆的护心镜,很难一击而死。
声声嘈杂之中,不知谁冷哼了一声:“怕死的近侍,更怕死的皇帝!”这声音的尾调还像做糖画时候拉出的糖丝,十分刻意地向上一甩~啪叽,再落到了案板上头,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短衣市井,倒是都被这句话引得一浪赛过一浪的哄笑。
沉稳的侠客多问了一句:“禁军都出来了,你还想救人吗?”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的,无人回答。
一匹精瘦的老马从城门短暂的拱道里缓缓挪出,一步一步像是不甘却被暴虐的主子扬起皮鞭狠狠抽着驱赶,它身后拖拉着一辆四面木栏杆围起的囚车。老马似乎不愿将车曝于阳光下,扬起前蹄狠狠朝天嘶鸣,惊了两旁看管的铁甲军。
鞭子破空而来,清脆一声响,狠狠抽到了马脊背上。众人一片惊嘘声,不知是同情,还是叫好。
老马瞬间安静下来。
它低垂着脖子,认命将后头的囚车拉出。
原本嘈杂不已,拥挤在道路两旁的百姓瞬间寂静得安分,像是不知被哪个怪物同时捂住了嘴巴,恍惚以为是片刻的失聪。卖臭鸡蛋的烂菜叶的小贩早已稳稳当当地窥探好了商机,自觉地挎着竹篮站在了人流交汇口,此时疑惑着为何没了买卖,踮起脚一看,恨不得将篮子里的东西换成满满当当的鲜花和香果。
囚车上跪着一人,形容腌臜苦厄,杂乱得不知是竖起的发多,还是胡乱撒着张牙舞爪地散于鬓角上的多些,一身囚衣灰白,皱着的纹路恍若用刀镌刻其上,上头的人,虽是跪倒在木板之上,虽是脏乱得许是在镜前连自己都认不出,却仍是高仰着头,眉眼存锋,隽秀绝伦的面上一片冷然,不见羞愧之色。
他面庞微转,眼神向四周冷漠一扫。路两旁挤挤攘攘,那些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他身上的人,都经不住地狠狠一颤,背脊上凉风飕飕,不由自主地垂低下头,忘却了这人是跪在囚车上游街的刑犯。
万夫莫当,宋家枪王。
马车安安静静地驶进了皇城,除了老旧囚车木板咯吱的摩擦,竟是再无半点人声。
皇城恢弘,朝暮的云蒸霞蔚都比不上其一的华美。瘦马囚车却急煞风景,一路直奔大明宫。大太监张得霖早就持着玉轴圣旨在门口恭候,晒得险些晕过去。然一眼瞅到了缓缓而进的囚车,却是不敢露出半分疲态,放开了小太监的手,拼了命地站直腰杆。
“宋氏玉骨接旨~!”
囚车上头的人刚被放下来,站直了身子解开了镣铐,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一般,愣愣地并无动作。
张得霖差点给气得晕过去,掐着嗓子更拔高了一个音调:“罪臣宋玉骨,还不快快跪下接旨,以酬天恩!”
禁军卫大将军杨旭暗叹一声,他是跟着宋帅上了华月战场的,此行将宋玉骨押解回京也是经由他负责。这个年过四旬的小老头心里想着,这小儿恐怕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面上却也只能装出一股凶神恶煞,一脚踹到了他的膝盖上怒道:“罪臣宋玉骨,速速跪下。”
那人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中,匍匐着跪在地上,但倒是也并不反抗,呆滞的目光盯着下头的土地。
张得霖很是满意如今的状况,打开圣旨,朗声宣读。
圣旨向来由庶吉士书写,不光字漂亮,华文辞藻,骈四俪六,以朕实痛心开始字字血地控诉了宋家轻敌大败的罪名,导致三万将士无辜惨死,后头才是主要的,削去世袭武安侯宋岩爵位,收封地田产店铺宅院,宋玉骨本罪该处死,怜其战功煊赫,贬为官奴,处黥刑。
大太监张得霖单手高举圣旨,傲然而立,慢悠悠地从台阶上下来,华贵镶金的黑底靴就这么搁在这个跪倒囚犯的眼皮底下,倒三角眼怂拉的眼皮一阔:“宋氏玉骨,还不起来谢恩?”
这个被唤作宋玉骨的人似乎才找回了神智,微微抬头,嗤笑一声,嗓子却像是被火烧坏了的粗糙:“我宋家伴太祖南征北战,因开国功劳封侯,五朝将帅,军中儿郎遍布十三群,今朝华月之战,父亲叔伯战死沙场,连胞妹都得披甲上阵,领着三千家生子战死汾谷,才换得了藏玉山脉大军转危为安,如今父亲叔伯尸骨未寒,三千将士曝骨荒野,陛下却要以莫须有罪名灭我宋氏一门,他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皇,又用何面目去掌管泱泱黎民?”
明明是在伸冤,明明是在圣旨的淫威下宣告无罪,宋玉骨却好似没有半分为囚为奴的卑微,一样傲然,一样可教千军万马俯首的将帅之气。
“住口!”张得霖气得指尖发颤,脱口而出的言语都被震得来不及经过脑子,“宋氏叛臣,你可是在说陛下昏庸无道!你这是死罪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