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霖脱口而出的降罪之语,气势已足,后劲却跟不上。
宋玉骨冷冷旁观,还不忘嗤笑一声。
张得霖这个老太监,伴虎四十年,经历大风大浪多得数不胜数,却硬生生地在这个少年的气势下服了软,抖抖索索,携了圣旨就像往后退缩。
这是个魔鬼,是个地底下的怪物!
张得霖脑子里忽然蹦出的想法,荒谬至极,却又无比真实得把自己想了一跳,胸膛里瑟缩着的那颗心脏,莫名其妙停了一瞬,恢复的那一刻却又跳的急猛。
宋玉骨站起了身子,头微微扭了两下,静谧空荡荡的广场大殿上,每个人耳边都是几声清脆的咔擦咔擦,那是骨头活动的声音。
习武之人都有些恶趣味,动手前把自己的骨头活动两下,一是松弛,二来造势。没经历过大场面,心脏脆弱点的,未动手时便已经输了。
张得霖这个年逾五十的老太监哦,这一刻惊得心肝俱碎,紧握在手上的那张尊贵圣旨跟烫手山芋似的,一下子将它甩了出去,手舞足蹈失了往日仪态,大呼小叫道:“来人来人!”
周围的宫女太监也瞬间失了方寸,奔走乱吠像是群失了火的大猩猩。
但训练有素,握着铁枪,身着甲胄的禁军不是吃素的,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二十来柄长枪就架在了宋玉骨那纤细的脖子边上,禁军面对着他,围成一个半圆。
宋玉骨又笑了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我要谋反刺君吗?”
宋玉骨觉得自己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周围人却一下子如临大敌,连架在肩膀上的铁枪力道都重下三分。
他们面色凝重,他们的对手笑意却是越发戏谑。
宋玉骨轻轻将手搭在了其中一柄长枪之上,目光一下子顺着那枪回溯到它的主人那处,被对上目光的那人惊骇,手中竟是收不回被宋玉骨轻按住的兵器。
几乎是瞬间宋玉骨又将另一只手背至身后,捆绑了双手的铁链在十数枪柄之下如蛇地游走,宋玉骨再猛地向上抬起了一股大力,俩手分别抓住了最边上的两根长枪,顺手用铁链将这些长柄一圈又一圈地捆束,自己则用腋下紧紧夹住所有长枪末端的聚拢,似乎很是轻巧地往下一压。
十数名盔甲禁军,身高八尺,竟被这么个柔弱小儿给举在了半空,又狠狠坠下。
张得霖瘫软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那一瞬间的睁眼似乎耗费了极大的气力,连宋玉骨自由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都无力去叫上两声。
宋玉骨在他不远处蹲下,拾起了那卷被摊开,还占了些许灰尘的圣旨,眼睛一扫,瞧见了这个几乎没了生机的老太监,倒觉得可笑。
宋玉骨道:“烦劳公公,将我刚才所言,句句如实禀告陛下,玉骨谢过了。”
虽然嘴上说者谢字,身体却半分没有感谢的动作,却只是用眼神很是戏谑地瞧了他一眼,转身很是乖顺地对着后头的杨旭伸出手,戴上了自己的手铐脚链,一步一叮当地被带去了他的牢房。
张得霖是在陛下身旁服侍多年的,一点风吹草动察觉得比猫儿还精,怎么会看不出宋玉骨眼里十足十的杀意。
所幸所幸,他完全瘫软了身子,一抹额头上的汗,心里长舒口气,活着就是个好的。
一旁抱头鼠窜躲在角落里的小太监,瞧见这般已经没事了,便一溜烟跑了过来,殷勤地将张得霖这位大太监扶了起来,前窜后窜地拍掉朝服上蹭上的灰尘,口中还不停絮叨:“一个罪臣,还敢这般无礼,公公何不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张得霖面无表情地扇了这多嘴的太监一耳光子,小太监挨了一巴掌,半句话也不敢说了,赶忙跪下。
张得霖道:“无礼?你个小子懂什么?他宋玉骨要是真想无礼,光用手上那捆着的镣铐都能杀光咱们!”
小太监脸上红肿起了一个巴掌印,火辣辣的痛,也不敢去按,只是一刻不停地扣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张得霖哀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宋玉骨最后一句话,朝后头感慨地望去,这倒是为难了。
张得霖身后九十九节台阶上头,是大越国社稷之地大明宫,雕梁画栋,龙姿凤舞。此时并非早朝时间,偌大明镜般的大殿里只两人,一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端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身上龙袍璀璨厚重,正拿着本明黄的折子细细阅览,一人跪倒在地,淡蓝色蟒袍,青竹玉冠,面貌染上了书生气,倒也能称赏儒雅娟秀。
两人不言不语,各干各的事,像是在无声抗衡着什么。
顶上的人却忽然问道:“饿吗?”
一旁拱手垂眸的小太监立刻撒欢似得撩起脚丫子就跑到殿中央来,举着的缠金丝白玉盘上晶莹透亮的桂花糕半分位置都没动。
悦临盏一愣,答道:“父皇饿了?”
“不饿。”
“儿臣也不饿。”
“哦。”
又是一会子静谧,顶上的人问道:“渴了吗?“
悦临盏又是一愣,眼锋一扫看到那边小太监已经拿起茶杯,赶忙结结巴巴地答道:“不,不渴。父皇渴了吗?”
龙椅上的皇帝停下了手中奏章翻阅的嗦嗦声,叹了口气道:“老五啊,如今连与父皇多说一句话都不肯了吗?朕记得小时候,你可是随身揣着小糕点,动不动就把小身子凑到朕的身上,在把玫瑰糕桂花糕什么的都端到面前给朕吃。”
悦临盏偏头一想:“许是年少时候的无知吧,连身份都能不管不顾。”
皇帝再默不作声,又停下了手里头的工作,似乎在等着自家儿子说些什么。
悦临盏自然是了悟了这层,叹了口气道:“原因儿臣刚刚已经说完了,一片痴心,错付黄泉,如今还请父皇恩准,将宋玉骨赐予儿臣。”
说罢,狠狠将头叩在地砖之上。
做皇帝的人,向来是自带着一份威仪,但就是不知是底气还是房间太大导致回音的缘故,悦临盏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到那份威仪的声音回了他的话:“你可知,宋家之过,乃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
“儿臣知,”悦临盏再叩首,“但其中曲绕太多,父王也赦免了宋玉骨的死罪。”
“哪里来的自信笃定朕会把玉骨赐给你?”
“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看出父王并不像要了宋玉骨的性命,”悦临盏道,“宋玉骨即为反臣之子,父王又不想拿了他的性命,那么就需要给他找一个容身之地。这种地方,在没有比皇家更为妥当的了。”
这话说的其实有罪,身为皇子,揣摩圣心一事只能慢慢干,干的不能让顶头上司知道,做好了就是圣眷隆重,差了便是妄自揣摩帝心。这种明了心思的做法,实在是下下之策。
龙椅上的男人哼笑了一声,不恼,有些愉悦,倒是让悦临盏放下心了,他道:“老五啊老五,朕七个儿子,再找不出比你更剔透的了,可惜心思却不在正道上。”
“儿臣认为已经在正道上走的很久了。”
顶上的皇帝说道:“你想的不错,朕确实没想要了他的命。但是如今宋玉骨身份乃是一介死囚,你拿什么身份容下他,还能堵住幽幽朝臣之口?”
悦临盏似乎早已想过,面色波澜不惊道:“面首。”
皇帝似乎都没想过这个答案,声色怪异地重复道:“面首?”
“世人皆知,宋家不光担着宋家枪王一威名,就连皮相也是一等一地出挑,星眸盖月,朱唇抿血,入地十八,上天九重,说的就是人家的样貌。”
顶上无端端又哼笑了两声,道:“没想到朕的儿子居然好这口。”
悦临盏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拿着朕的手谕去天牢领人吧,朕将他赏赐予你,做个奴隶面首,你且要代朕,好好看管。”
明明是极为平淡的语气,悦临盏却是心头一凛,垂首敛目,恭顺答:“谢父皇。”
他躬身倒退着准备走出殿门,却忽然被上头的皇帝唤住,这人似乎因为今天的谈话,心里头存下了个疙瘩,看着悦临盏竟然露出了有些欢喜的模样,脑子里警铃乍响,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句:“老五,你如今向朕表明了不想娶亲,不会是,对这个宋玉骨..”
“..”
悦临盏一脸黑线地退出了大殿,正是张得霖在外头候着,他衣着一整,却是面色未定,见了悦临盏赶忙行礼道:“老奴参见端王爷。”
悦临盏细细打量了他一眼,惊道:“张公公这是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老奴刚刚送走了宋帅的儿子,”抹了把额间汗据一把辛酸泪,“老奴也宣了陛下二十来年的旨了,可从未见过宋少帅这般不给面子的啊。”
张得霖把刚刚情况大致描述了一遍,悦临盏报着老实敦厚地笑意,听着津津有味。
悦临盏听完了笑道:“这个宋玉骨还真是,呵,父皇今日将他赐予我做面首,那我府上恐怕是没有宁日了!”
张得霖大惊,把一个将帅之子送给王爷做面首,这,这耻辱可比直接充入奴籍大得多了!他瞅了两眼犹自欢天喜地的悦临盏,劝道:“端王爷,这宋玉骨可是个刺头,跟孙悟空一样,就算被羁,那五指山也被震得响个不停,如今要关入您王府里头,王爷可要小心啊。”
“公公所言,本王记下了。”
张得霖见悦临盏有些分寸,便不再相劝。说实话,老头挺喜欢跟这个端王爷说话,心好貌好有礼貌,根正苗红的标杆青年。
“坏了!”张得霖瞧了眼天色,忽然道,“老奴这絮絮叨叨的嘴巴,把端王爷的事儿给耽搁了,王爷快些去天牢领人吧,晚了要多受多少刑呢!”
“那本王先行一步了。”
“王爷慢走。”
汾河水带着腥臭,冰凉刺骨,见缝插针地钻进了宋玉骨的鼻腔,耳朵,嘴巴之中,昏暗不见光芒,太阳的亮和热遥遥相隔,远了不知多少里。
他拼命地睁开眼睛,却模模糊糊地瞧见一个熟悉影子,心头大喜,想张嘴喊一句父帅,嘴巴里却又被灌了更多的恶心的臭水。
前头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苦苦挣扎,不再一直往前走着,而是停下了步伐,慢慢地转过身子。宋玉骨大喜,手忙脚乱地往前面凑过去。
他看见了那人的正面,也骇然地停住了动作。
那是父帅无错,可是脖颈上却横了一道三指宽的血痕,他神情悲哀地将他望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又是一股子凉水铺面的涌来,宋玉骨怕了那力道,微微闭了闭眼睛,再一费力睁开,眼前却是阴暗潮湿,左一排粼粼波光的刑具,右一列三角火架子架起的炭火炉。而他自己,衣服倒是完好,束缚了手脚捆在一个木架子上。
天牢这种地方,宋玉骨前十几年还没尝试过这种滋味。
不过此时他倒是缓了口气,甚至低声笑了两下,还好是梦。
还好,父帅已经死了。不然何等高傲的将军,哪里能忍得来这种诬陷和非议。
面前看守的狱卒一脸猥琐笑意,把倒完了凉水的木桶往旁边一扔,拿着鞭子用了狠力道抽了宋玉骨两下,单薄的衣料颤动不已,单薄的身子倒是稳若泰山,那狱卒见了红便是刺激,下手更狠,滴滴答答的血渍拉成了一条线,短了又长长了又短地晃悠,方才落下,边打嘴巴里还碎碎道:“小白脸,你叫,你叫啊,你叫得越响,越骚,大爷我就越高兴哈哈哈~啊!”
后面一声拖沓着声音的尖叫,不是从宋玉骨嘴里叫出来的。杨旭黑着脸从后头倒提着枪走出,一横扫,便把狱卒吓得抱头乱跑。
偏宋玉骨在那头还添油加火:“为何要走?继续啊!”
杨旭把看守的众人都给轰走了,一旁炭火被烧得兴旺,火星子不停地朝外吞吐,铁烙被一根长铁棍黏着,那一个繁复的奴字被烤的烫的发白。他捻起来看了一眼,又恍若烫手一般把它扔回了炉子里。
他得亲手行刑。
他要亲手扒下宋氏一门的光鲜荣耀,在这个宋帅唯一存活的子嗣脸上,印上一个奴字。
他会让这个孩子,带着这个肮脏的印记,而耻辱一生。
一旁的宋玉骨倒是淡定非常,仿佛受刑之人不是他一般,劝慰道:“杨叔,不必担忧。”
杨旭稳了稳,眼中迸发出明晃晃颤颤的不忍:“可是..”
宋玉骨一声囚服,虽是狼狈得添了几道血痕,倒也干净齐整,玉肤玉骨,桃花眸一点朗星,赛了西施貂蝉的女儿貌,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连削骨剐肉之痛我都挨过来了,哪里还会怕这点皮肉伤?”
杨旭叹道:“也不知当初从战场上救你回来,是对是错。”
宋玉骨仰天大笑一声道:“杨叔,八百里汾河路,大江东流,整整三日活水暗红腥臭。宋家以血身护国为荣!但是三千将士,整整三千朝夕相处的鲜活澎湃的生命被如此冤枉地坑埋在了算不得战场的地方!三千亡魂都在天上看着我,无论前十几年我是谁,是男是女,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干什么,可如今我是宋岩,是宋玉骨,是宋家军!”他暗缓了一口气,声音放柔道,“我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杨叔可明白?”
如今,他是宋家军。三千人的怨恨和荣辱,他一人背着。
杨旭自知是劝慰不过,只是道:“幸好你的面容与少帅相近,少挨了不少刀子,只是可惜了这幅嗓子。”
“血脉相同,长得相似也是情理之中。”宋玉骨道,“只是嗓音,实在是别无他法,只有废了。”
搁在炭火上头的铁烙忽然滋得一声响,惊得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惊颤着回头,他能举起百斤的石块,却好像拿不动着一根小小的烙印。
“杨叔,”宋玉骨道,“开始吧。”
滚烫的铁烙离了焚得正热的火炉,刚刚凭空而立,白烟便马不停蹄地朝外头冒,上头似乎咕嘟咕嘟冒着几颗铁水沸腾的气泡。偏偏杨旭还不敢闭眼,生怕一个偏,就烙在了别的位上,让面前人更甚几分痛苦。
“莫怕,”杨旭手在颤,“小儿莫怕!”
宋玉骨心里头想着,自己心里还未有多少紧张,却要把杨叔怕成了这样,真是对不住这个小老头了。
杨旭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操着滚烫的铁烙冲着那张无双的面皮丢了下来。
“嗞!”
“等下!”
宋玉骨的右脸皮就着右耳完全像是溃烂了一般地没了知觉,可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是麻,铺天盖地地麻,千万只满是尖刺的小虫在皮面上翻滚着打洞,从外头滚翻着钻进了皮肉里,嵌进去,胡乱地闹腾,密密麻麻的变成了痛,痛的恨不得把那块肉给用指甲扣下来。
可是他居然生生忍住了疼痛,一声不吭,只是狠狠抿着唇,眼神片刻的迷离后边恢复了清明,暗自消化着这份强加的伤痛。
悦临盏有些气喘,来不及缓缓气息,就跌足叹道:“我来晚了。”
杨旭早已把铁烙狠狠一丢,束手无策地看着宋玉骨,他恍若才看到悦临盏一般,赶忙跪下请罪道:“末将参见端王千岁。”
悦临盏虚扶了一下。
杨旭有些疑惑道:“不知端王殿下来此为何,牢房肮脏之处,有什么事,派手下人来一趟便是。”
悦临盏把皇帝的手谕递给了杨旭,杨旭双手接过地展开,虎目瞬间瞪得老大,“这..”
悦临盏点头道:“父皇已经将这个奴隶赐予了本王,杨将军可以解开镣铐放人了。”眼神细细在宋玉骨身上打量了一番,惊讶道:“杨将军居然未上镣铐?”
杨旭眸子里有些慌乱:“这个..”
悦临盏忙挥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本王来的突然了,不知杨将军可否放人?”
杨旭的眸子里更添慌乱:“这个,末将..”
“我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