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王柏龄府上来了几位客人,为首是晴荷楼顾老师。
王柏龄站在滴水檐前,见了他们赶紧迎上去,紧紧握住顾老师的手说:"可把顾老师盼来了,在下望眼欲穿啊。"
顾老师微微一笑:"久闻王府藏品丰富,在下仰慕得紧,今日正好能大饱眼福。"
王柏龄红了红脸,低声道:"今年流年不利,前阵子被鄂老六诳了十多件古玩,这回玩赌马又中了'拆白党'圈套,一下子背了七八千大洋的债,唉,传出去还不给人家笑死?顾老师务必替在下保密。。。。。。"
"为客户保守秘密乃古玩行规矩,王公子多虑了。"
主宾进正屋喝茶、吃糕点,寒暄会儿后王柏龄示意仆人侍候着,说了声"少陪"便进了后院。
等了十多分钟还没来,大徒弟沉不住气了,走到顾老师身边悄声道:"他玩什么把戏,把咱晾在这儿?"
顾老师眼皮都没抬,胸有成竹说:"等着。"
昨天王柏龄托朋友来到晴荷楼,说上个月赌马时不小心被几个"拆白党"(即"赤膊党",是民国时期上海俚语,泛指上海地区一群纠党并以色相行骗,白饮白食骗财骗色的青少年,称为拆白行为,同"仙人跳"、"捉黄脚鸡"意义相近)盯上,围住他再三蛊惑,当时他也一时糊涂,居然借了5000大洋高利贷全部押到一匹号称必定夺冠的马上,结果输个净光,那伙人也立即翻脸说一个月之内按50%息,连本带息要7500大洋,超过一个月则加倍。王柏龄一时哪拿得出这么多现洋?只得卖几件家中藏品。因为上回被鄂老六骗得太惨,他不再信任那些所谓鉴定大师,直接找古玩街最有名气的店铺,遂找到顾老师。
高利贷是驴打滚利滚利的算法,上海滩被它逼得家破人亡的多如牛毛,王柏龄中此圈套唯一选择是变卖藏品,而且价格会压得很低,因此顾老师并不着急。
又隔了几分钟,王柏龄和两名仆人才捧着东西出来,一迭声道:"让各位久等了,不好意思。"
顾老师没说话,眼睛直接盯在三件古玩上,掌心慢慢沁出汗来。
"请看这个。"
王柏龄指着当中佛像说。这是一尊铜鎏金佛像,因年代久远铜质呈暗绿色,佛脸面带怜悯笑意,宝相庄严,左手捏成说法印,右手伸在前方似召唤安抚。
二徒弟犹犹豫豫说:"清代早期吧,汉传佛教里没有这种坐姿和手印。。。。。。铜佛像只有'大明永乐年施'、'大明宣德年施'和'大清乾隆年制'三种款识,此尊佛像无款识,应该是顺治康熙年间的。"
顾老师显得不太满意,抚摸佛像道:"出土看沁色,传世看包浆,单从佛像身上的包浆看就不止清代,你走眼了。"
二徒弟大惭,红着脸退到一边。
见王柏龄脸上流露出微哂的神情,顾老师沉着脸说:"你们因为手印而执拗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佛像衣着是短服露足,襞褶贴身,衣纹都是平行状,再看衣饰,通体佩戴钏、环、细璎珞串珠,这些说明什么?"他敲敲二徒弟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风格啊!"
两位徒弟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北魏铜佛像。"
王柏龄也笑起来:"姜还是老的辣,还是顾老师功力非凡。"
顾老师道:"'手铸金人,成者为后,败者则废',这是北魏册立皇后的铁律,正因铜像铸造关系重大决策,客观上促进其技术日臻完善,北魏一朝铜佛像普遍精美,是佛像收藏中的精品。"
"哪有这么古怪的规矩?"王柏龄好奇地问,"让娇滴滴的皇后铸铜像,她们会那么繁复的工序吗?"
"当时铜佛像工艺复杂精密,成败与否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北魏将它作为占卜的手段之一,"顾老师见王柏龄兴趣盎然的样子,绘声绘色讲道,"确定册立地点在宗庙,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佳丽全部到场,焚香三叩九拜后便在工匠提供的若干砂模中随机挑选一个,接着太监将铜块放入坩锅熔化后交给待选皇后,由她亲手浇铸金人。一般来说,铜汁注入后砂模有百分之五十爆裂的可能,这是整个过程中最容易失败也是最无法控制的风险,即便浇铸顺利,还要等铜汁冷却后打开砂模,看铜像是否成型,是否完整,如果检验没问题,全场立即欢呼,皇帝亲自授予皇后玉玺,戴上镶满宝石的凤冠。"
"哦--"王柏龄惊叹不已,隔了会儿问,"顾老师认为它价值几何?"
北魏铜佛像由于历经北魏后期、北周和唐代三次大规模灭佛劫难,保存于世的为数稀少,单这尊铜佛像就足以偿还高利贷还略有盈余,但这话顾老师万万不可能说出口,沉吟片刻道:"此尊佛像若完好无缺自然价值不菲,可惜腰间衣饰断了半个环,底座背后有个细长的裂缝,价格至少贬掉一半,因此。。。。。。还是看看其他两件吧。"
左侧是件黄白绿三色釉陶圆盘,敞口浅腹圈足,内外均饰以流云纹。
"这是件唐三彩,"王柏龄道,"基本釉色为黄白绿,色彩艳丽纹路流畅且富有生活气息,具备唐三彩基本特征。"
顾老师捧在手里看了几遍,笑笑说:"不是唐三彩。"
"什么?你不会看错吧?我家祖传名册清单里写得清清楚楚是唐三彩。"王柏龄惊叫道。
"它叫辽三彩,"顾老师说,"辽朝初年契丹大举南下时,从中原地区掠走大量熟练掌握制瓷技艺的工匠,在唐三彩技术基础上形成有辽朝风格的低温铅釉多彩陶瓷,叫辽三彩,但唐三彩的'三'与辽三彩的'三'并无具体区别,'三'概言多的意思,从质量讲辽三彩不如唐三彩,就像这件胎质粗硬,釉面缺少变化,最关键的是--"顾老师双手沿着盘子比画一下,"唐三彩通常作为供器或赏玩之物,辽三彩却大都为日常生活用具,比如这件便是盛菜的圆盘。"
说完他呵呵笑起来。
王柏龄待了会儿指着右侧道:"那幅恽寿平的山水画如何?"
听到"恽寿平"三个字,三人皆精神一振,顾老师道:"恽寿平可是大家,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祈等'江左四王'以及吴历并称'清六家',平生擅长。。。。。。"
说话间王柏龄展开画轴,顾老师顿时刹住口冲这幅山水画看了半晌,叹道:"在下又要扫王公子兴了,此画并非恽寿平所作。。。。。。从宣纸印章颜色和风格等诸多细节看也是清代早期的,可能是某位不知名画家所作,但肯定不是恽寿平。"
"我家祖传名册清单。。。。。。"
"王公子可曾听过恽寿平'耻为天下第二手'的典故?"顾老师问。
王柏龄摇摇头。
顾老师半劝告半教导道:"作为收藏古玩世家,王公子应当多了解相关知识才对。。。。。。自宋元以来中国画始终以山水为主,人物和花鸟虫鱼则处于陪衬地位,清代同样如此,无论秉承董其昌衣钵的'四王',还是'金陵八家'等非正统派皆钟情山水,醉心林泉,极少有人将花鸟人物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唯一例外便是恽寿平,当时'四王'之一的王翚山水画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有'画圣'之美誉,恽寿平因此说'是道让兄独步矣,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故而舍山水而取花鸟,取法于北宋徐崇嗣'没骨写生'创造出明丽润洁'全以五色染成'之绘画方法,改变了山水画独领风骚的状况,"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王公子可曾明白?"
王柏龄愣怔有顷,道:"顾老师言下之意恽寿平绝无可能画山水画?"
顾老师颔首:"这是一幅拼凑之作,造假者拿清初不知名画家的画添上恽寿平的款,想卖个好价钱罢了。"
"那。。。。。。此画价值一落千丈了?"王柏龄失望至极。
"唔,北魏铜鎏金佛像还可以,大概值四五千,"顾老师盘算一番道,"辽三彩品相完好,包浆润泽;画呢虽然不是恽寿平,但毕竟是清初的老货,技法成熟且脱匠气,也能卖不错的价钱,总体而言三件古玩约。。。。。。六千大洋,王公子意下如何?"
王柏龄喃喃道:"离高利贷缺口还差一千五呢。。。。。。"
顾老师道:"在下爱莫能助。。。。。。要不再加五百,剩余一千大洋需公子另想他法,或者再从库里搬两件出来看看?"
王柏龄摆摆手道:"万万不可,即便这几件还是藏着掖着,传开去非乱套不可。。。。。。这样吧,在下须同家人斟酌一下,过几日再联系顾老师,行不行?"
这是委婉的拒绝方式,说明他不认同顾老师报的价,想通过其他渠道进一步了解。
顾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仍然不失风度道:"公允起见王公子自当多方询价,不过在下已尽己所能,不会坑害公子,请尽管放心。"
"让顾老师白跑了一趟,抱歉,"王柏龄连连拱手,"等与家人商议后定会给顾老师消息。"
送走顾老师一行,关上院门回到正屋,从后院进来三个人,为首正是季凯,后面跟着栗语蓝和谈小花。
"王公子演技精湛,将老谋深算的顾老师玩于股掌之间,佩服。"季凯赞道。
王柏龄面无喜色,盯着几件古玩道:"真是辽三彩和假恽寿平吗?被他一说倒让我有些忐忑了。"
"北魏铜鎏金佛像是确信无疑,事实摆在这儿他也不敢撒谎。"谈小花说。
季凯道:"此乃顾老师狡猾所在,心知倘若与上次鄂老六一样全说是赝品王公子必定不信,因此第一件古玩敞开来说,让徒弟们畅所欲言,给王公子一个开门红,但后两件古玩哪有徒弟说话的分儿?全被他抢着话头,这在业内叫'压驼背山',就是一下子冲到高点,接下来就算指出几件是赝品,心理承受力要强得多,也叫'以大拖小',以一件真品的价钱买几件真品。"
"但辽三彩。。。。。。"王柏龄还是放心不下。
季凯拿起圆盘指着中间一丝颜色问:"看清楚了这是什么颜色?"
"蓝色。"
"辽三彩里没有蓝色,这是与唐三彩的根本区别之一,"季凯道,"此外,辽三彩着色略显呆板,不像这件圆盘的色彩流动,有斑驳华丽的感觉,再有顾老师说唐三彩没有生活用具,实则大谬不然,只是与辽三彩相比略少些罢了。"
"哦,"王柏龄听得似懂非懂,"恽寿平的画呢?"
"当然是真迹,"季凯笑道,"顾老师只说恽寿平'耻为天下第二手',其实他的山水画并不逊色王翚,清代张庚就评价王翚'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言下之意娴熟有余自创不足,隐隐有画匠之气,而恽寿平'深得元人冷淡幽隽之致',精神层次明显高出王翚,故而恽寿平只是画花草鸟兽稍多,而山水画相对较少,能流传至今的都是精品!"
王柏龄喜笑颜开道:"季先生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不然今晚又睡不好觉。"
栗语蓝打趣道:"我越来越感觉古玩鉴定与我们律师打官司类似,同一件事从不同阐述角度出发,控辩双方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而听起来都很有道理。"
"这叫'诌功',能把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也是古玩商的基本功,"季凯道,"像对王公子这类不太熟悉的人而言,讲典故、说故事是最有效的办法,等到对方深信不疑时交易差不多就能谈妥了。"
王柏龄承认:"倘若没有季先生事先垫场,而我真被'拆白党'所骗急需钱的话,没准被顾老师三言两语诳了去,古玩收藏的水太深了,我发誓从今以后老老实实捂着祖传的东西,不买不卖,规规矩矩传给后人不作他想。"
季凯等人都笑了。
王柏龄又说:"顾老师失望而归,后面会有什么动作?"
"见王公子随便一拿就是三件精品,焉会不见猎心喜?他肯定两手准备,一方面四处放风晴荷楼鉴定过王府古玩,暗示业内不得插足,另一方面防止王公子改变主意,"季凯道,"这会儿胖子正在后面盯梢,看他是否去鄂老六家。。。。。。晴荷楼、鄂老六、梵大师本来就一伙儿。。。。。。"
"一丘之貉!"王柏龄恨恨地说。
"鄂老六为人贪婪狡诈,欲壑难填,必然绞尽脑汁骗取你的东西,虽不至于架炮强攻浅月楼那般粗暴,但也要防止其诡计百出的手段,王公子务必做好准备。"
王柏龄坚定地说:"为了追回祖传古玩,我一定跟鄂老六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