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次赛拉琴日拍卖会是预热，那么本次高端拍卖则是年度重头大戏，很多平时千金难寻的古玩悉数登场，包括《五季图》在内将揭开神秘的面纱。
宋徽宗《五季图》、西周青铜觚、乾隆粉彩佛像瓷瓶、宋代钧窑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单这几件就足以令全上海滩收藏家们耳热心跳，激情澎湃。
买不起亲眼看看真品也好，若能有机会摸一下这辈子都值了。收藏爱好者们都这么想，削尖脑袋想混入拍卖现场。然而店大欺客，赛拉琴日的规矩出了名地苛刻，要交高额保证金、签承诺书、严格限制助手等，连服装都有细致的规定，以至于很多人抱怨这不是拍卖会，倒像去音乐厅听歌剧。话虽如此，参拍者都得乖乖按要求办，因为英国人的原则性不容置疑。
本次高端拍卖会的拍卖品底价最低的为一千大洋，因此每位参拍者须交两千大洋诚意保证金。季凯近来没做什么生意，跑来跑去反而用掉不少，手头拮据，还靠栗语蓝和钟胖子赞助才凑齐。
缴完费，在拍卖行门口遇到傅总监，季凯拐弯抹角打听大客户推介会情况。傅总监说此次拍卖非同小可，拍卖总金额肯定创历史最高，部分藏品成交价有可能接近欧洲市场单笔价格，赛拉琴日总部相当重视，派专员前来督战，务求每个细节都做到完美。至于推介专家，计划邀请上海滩最具威望、最有分量的名家出场，言下之意季凯这个等级不够档次。
回去的路上钟胖子愤愤不平说："典型的过河拆桥，当初眼巴巴请你当托儿，甜言蜜语夸得像花儿似的，现在冷冰冰似贞女烈妇，真是判若两人，这种势利鬼非得给个大大的难堪不可！"
季凯心平气和道："人家是做生意而非交朋友，在商言商，当然选择能使利润最大化的方案，让你坐傅总监的位置也会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态度太噎人。。。。。。"
"这并非关键，"季凯摆摆手道，走了段路突然说，"下午我要拜访梵大师，明天可能还要去趟南京，店面的事还倚仗你，定时开门关门，有客人进去好言好语哄着，等我回来再说。"
"怎么又去南京？"钟胖子疑惑道。
季凯略一沉吟："我也不太确定，必须过去之后才知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栗语蓝。"
"嗯，好的。"
钟胖子虽然点头答应，心里更加迷惑。
下午三点整，季凯依约来到梵公府，梵大师对这位曾在危急关头帮助过自己的客人很客气，专门在书房接见。
"大师可参加三天后赛拉琴日大客户推介会？"季凯开门见山道。
梵大师很惊异，停了会儿道："此事极为隐秘，只有赛拉琴日少数几位高层知道，季先生从何得知？"
"在下自有渠道，"季凯故作高深，"敢问此次拍卖品可曾请大师事先做过鉴定？"
"没有。"
"也就是说大师参加推介会时，与其他大客户一样都是头一次见到拍卖品？"
梵大师微皱眉头："季先生想说什么？"
"不瞒大师，在下也参加过赛拉琴日大客户推介会，按惯例只能把拍卖品往好处说，不可坍人家的台，不过--当然赛拉琴日本身有资深鉴定师，足以很好地把关，只是凡事都怕万一，万一拍卖品里出现赝品，大师如何处置？"
梵大师面色严峻："梵某身为上海滩首席鉴定师，绝非浪得虚名，若季先生有所怀疑，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季先生还有别的事？"
这是下逐客令了。
季凯微微一笑："惹大师生气了，不好意思，据在下所知大师本是浅月楼常客，一年拜访十多次，谈楼主从未逐过客。"
此时提到谈月鸿显得生硬而突然，梵大师脸上像涂了层霜，沉默良久冷冷地说："季先生今天是有备而来。"
"抱歉，耽误大师的宝贵时间。"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季凯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梵大师起身反锁好书房门，满脸凝重地说："现在季先生可以说了。"
"还是刚才的问题，如果大师在推介会上看到赝品--例如《五季图》，该怎么应对？"
"季先生话中有话，好像怀疑《五季图》是赝品？"
"大师好像对《五季图》特别敏感。"
两双眼睛针锋相对，空气中充满了猜疑和火药味。
良久，梵大师道："除了那套画，推介会还有可能出现什么赝品？季先生不妨再举个例子。"
"例如《华灯侍宴图》。"
梵大师刷地站起来，语调都变了："你。。。。。。你说什么？"
"在下说得够清楚，大师没听清？"
"《华灯侍宴图》是我从英国拍卖得来的。。。。。。"
"当然，大师想必拥有购买此画的全套证明资料以及出入关记录，说不定还有原主人亲笔签名信，这些东西对俞先生而言简直小菜一碟，不是吗？"
梵大师拳头捏得青筋毕现，身体轻微颤抖，瞪着季凯问："季先生还知道什么？"
"一个庞大高效的古玩诈骗集团，以专家、收藏爱好者身份为幌子，专门挑藏品丰富的知名收藏家下手，后来被76号利用替日本人搜刮古玩，双方相互配合各取所需，日本人只要国宝级古玩，其余残羹冷炙算作主子赏给你们的，再通过销售网络分流、洗白或据为己有。尚大海、谢谦云、郑颂昌都是一路人，被警方逮捕的顾诚等十多名古玩行老板、掌柜和在逃的齐泽明都是，鄂老六恐怕也是吧，这样看来大师也脱不了干系了。"
梵大师面颊抽搐，颤巍巍坐到椅子上，这会儿他显得格外沧桑衰老，悠悠长叹一口气，道："仇探长已经怀疑我了？上次绑架案也是设的套，对不对？打算什么时候闯进来抓我？"
季凯似笑非笑："大师是76号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哪，除非掌握到铁证，否则仇探长不至于跟76号撕破脸。"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梵大师缓缓道，口唇嚅动似乎还想说什么随即改变主意，隔了半晌道，"往事多说无益，再解释大错业已酿成，季先生还是说清楚今天的来意吧。"
"关于《五季图》。"
梵大师一呆："那套真品不在我手上。。。。。。其实这些年来我就帮他们从浅月楼偷换出两件，一是《五季图》，一是《华灯侍宴图》，前者交给郑颂昌，作为奖励--也是他们事先许诺的条件，我得到《华灯侍宴图》。。。。。。季先生已知晓假《华灯侍宴图》出自俞先生之手吧？当初也打算请他仿《五季图》，但俞先生说没见过真品或图册，无从下手，正好郑颂昌那边打听到《五季图》赝品，于是。。。。。。"
"因此大师听说赛拉琴日将要拍卖《五季图》，已断定它是赝品，对不对？"
"不，我本以为郑颂昌利欲熏心，私藏《五季图》后又偷偷拿出来卖，后来一打听才知另有玄机。"
"哦？"
"五年前硬攻浅月楼的劫匪抢到所有藏品后四处逃散，几经周折后《五季图》赝品居然流回上海古玩市场，落到鄂老六之手，这家伙。。。。。。"梵大师摇摇头，"一盘算郑颂昌私藏《五季图》肯定不敢拿出来，也就是说见过真迹的寥寥无几，而上海滩鉴定话语权又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都说是真迹谁有资格质疑？他费尽心思寻了位家底子干净的藏家，由那人出面委托赛拉琴日拍卖，赛拉琴日里面当然也有鄂老六的人，几下一怂恿这件事居然成了，唉。。。。。。"
原来如此。
季凯苦苦追寻多日的真假《五季图》线索终于摸清，都与郑颂昌有关，难怪他在五梅山别墅里那天提到它时闪烁其词。
也就是说，赛拉琴日拍卖行那套已无意义，真迹的下落应该与其他郑颂昌藏匿的藏品一样，线索隐含在那块瓷板里。
见季凯迟迟不说话，梵大师道："季先生想让我干什么？推介会上主持公道揭穿鄂老六的骗局？可以！我也忍不下去了，实在不愿与这伙人同流合污，坏我一世名节，我这就收拾细软，等推介会一结束就举家离开上海。。。。。。"
"不，推介会上大师可以保持缄默，让《五季图》顺利过关。"
"那么。。。。。。"梵大师愕然。
"推介会参与者不过十多人而已，且重重关卡把守，大师若说了真话只怕走不出拍卖行，"季凯道，"不如等到正式拍卖会，参拍者七八十人，还有大批记者在侧--其中不乏外国记者，场外还有数百名助手、收藏爱好者等，那种场面下谁敢对大师有所动作？"
梵大师恍然："对，季先生考虑周详。"
"揭穿骗局，时机也很重要，大师须得根据在下的暗示择机出手。。。。。。"季凯声音越说越低，梵大师靠过去听得十分专注。
出了梵公馆，季凯径直搭火车赶在天黑前到了南京，下车马不停蹄来到汇龙拍卖行，少许花了点钱便弄到郑颂昌遗物图册和拍卖会上所有买家信息。觅了处僻静干净的旅店，关好门屏息静心一页页翻找所需的东西，心怦怦乱跳。
第七页、第八页。。。。。。第十三页、第十四页。。。。。。第十九页--
有了！
季凯兴奋得差点跳起身大叫大嚷！
图册这一页上方清晰写着几个字：汪野亭，《苍茫江山远》；下方是一幅横轴山水画的照片，与瓷板画的画面基本一致，但由于卷面开阔，又添了些翠峰烟云、路转溪桥，山石采用折带皴，用线如折弯的带子横折层叠构成水边岩石的特有结构，斧劈皴的擦笔技巧主次分明，体现出石质的重量感，树木枝叶聚散疏密，笔迹磊落，是汪野亭特有的清丽娟秀的风格。
不错，就是它！
它是季凯苦思冥想一夜的结果，是瓷板中蕴含的重要密码。
1937年日寇入侵中国后，战火不断，景德镇瓷业受其影响萧条不振，迫于生计，汪野亭放下瓷画笔拿起纸画笔，卖画糊口。孰料，凭借深厚的雨景、雪景山水之功底，以及对绘画的独特领悟，他的山水画水墨淋漓，气势宏大，意外受到收藏爱好者追捧，登门求画者终日不断，其画作景德镇、南昌、上海等地流传甚广。
不过相比汪野亭辉煌夺目的瓷板画成就，山水画只是微不足道的"雅趣"，不为世人熟悉。作为资深收藏家，郑颂昌自然了解其中缘由，精心收集汪野亭瓷板画与山水画同题材的"苍茫江山远"，是极具远见且非常精明的做法。
从第一眼看到瓷板画起，季凯就觉得画面似曾相见，那夜对着瓷板画苦苦思索，终于回忆起似乎在拍卖会图册里见过，至此他的思路豁然贯通：
瓷板画是引子，影射汪野亭的同题材山水画，而私藏的所有国宝级古玩清单，应该以微雕技术隐含在山水画里。
彻夜难眠。
第二天到南京古玩市场转悠了一圈，很快摸清购买《苍茫江山远》买家杨吟非的底细。
杨吟非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桥梁设计专家，南京及周边县市至少三分之一的桥由他亲手设计，是公认的桥梁设计大师。由于积蓄较多，闲暇之余他喜欢到古玩市场逛逛，看到入眼的千方百计也要买到手。虽然经常上当而且他明知上当，依然乐此不疲，每当家人劝说他总是眼睛一瞪说：
"怕什么？留给后人的钱存在银行里分文未动，其余随便我用多少，就算满屋赝品也是乐趣！"
话虽如此，杨吟非到底是聪敏缜密、举一反三的大工程师，跟执迷不悟的靳万喜有天壤之别，他悟出自己已成为古玩市场广为人知的"羊牯"级藏家，不再听信古玩商天花乱坠的故事，也不跟风抢购，出手越来越谨慎，逐渐收缩成两个方面的购买途径：一是经好友介绍，权威鉴定师认定，有图册可鉴的古玩；二是积极参加古玩拍卖会，公开拍卖的东西基本能保证真品。
并且他购买的大都是小件，与德茂古玩行"不收大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小中见大，同样达到鉴赏把玩之趣，即使赝品损失也有限。
这种吃过古玩商苦头、具有多年收藏血泪史的藏家最难打交道，因为受骗太多，对陌生古玩商、藏家有几乎本能的防范和抗拒心理，认定"你一定是骗子"，加之杨吟非是理工科出身，不擅言辞，可想而知沟通交流相当困难。
季凯第一个念头是找栗科长出面协调--栗科长是交通厅不大不小的官儿，与桥梁工程多少有些瓜葛，通过官场中人介绍可以增加杨吟非的信任度。权衡再三，他还是放弃了--
他总是忘不了栗语蓝枪杀谈小花那一幕：她迅疾无比地拔枪、精准果断地射击，还有走向钟胖子时枪口袅袅青烟和眼中一掠而过的杀气。
眼看胜利唾手可得，不可功亏一篑，不可信任任何人！
思前想后，季凯决定独自拜访杨吟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