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吟非寓所位于市中心民国政府修建的"专家楼"，白墙青瓦，四周是郁郁葱葱的高大乔木，楼中石径走动的都是白发苍苍、气质不凡的老人，举手投足流露出知识分子的良好修养。
"在这儿住久了，文盲也会情不自禁学文化吧。"季凯暗忖道。
杨吟非正和老伴在院子里，一个浇花施肥，一个戴着老花眼镜读报，很是悠闲自在。季凯进去后简单自我介绍并提出想看汪野亭《苍茫江山远》真迹，杨吟非很爽快--大凡藏家都喜欢炫耀自己的藏品，当即领季凯来到二楼，杨吟非特意开辟了一间藏品观赏室，《苍茫江山远》挂在东南侧墙壁上。
戴上手套，季凯举着手电筒寸寸由上而下摸索了一遍，心中悬着的石头"咣当"一声落地：是了，终于寻着了！
"怎么样？"杨吟非问。
"用线粗犷、布局讲究、构思完整，极显奔放和苍古之色，是典型的汪野亭晚期作品，真迹无疑。"
杨吟非脸上露出小孩般率真的笑容："到底是行家，评语很专业，前些天有朋友看了质疑说汪野亭一生专注于瓷板画，哪来的山水画？说你这老头儿又上当了。"
"汪野亭卖画糊口，此事《申报》有大幅专题报道，他的山水画自今年以来--实际上从他去世后开始价格走高，四十大洋买到手着实不贵。"
"那是，那是，"杨吟非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说，"季先生再看看其他藏品，若有兴趣不妨评点一二。"
季凯略一踌躇，坦率地说："在下此次前来，其实是想夺杨教授所爱--购买这幅《苍茫江山远》，价格方面请放心，绝对不可能让您老吃亏。"
"哦，为什么呢？"
"实不相瞒，此画关系着在下家人的生死以及一桩。。。。。。具体缘由在下不能透露更多，之前在下已觅到汪野亭的瓷板画，"季凯取出照片交给他，"这桩事环环相扣且危险异常，在下能找到杨教授，还有这幅画实属苍天悯生，在下。。。。。。"说到这里季凯有些哽咽，"请杨教授务必。。。。。。舍爱，在下愿出双倍价格收购，如何？"
季凯眼巴巴看着对方。
杨吟非静静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良久缓缓地说："老朽沉浸藏海二十多年，其间有语含悲痛甚至连哭带诉的，有诳言全家死光的，有口灿莲花说到三皇五帝的，但都是劝老朽买东西，像季先生这般求老朽卖东西的还是头一遭，不免让老朽觉得不安，怀疑其中另有文章。。。。。。"
"杨教授，请听在下解释。。。。。。"
杨吟非抬手阻止他："你我素昧平生，没有任何佐证证明季先生的身份，因此说再多在老朽听来也是故事，不过老朽玩收藏多年，赝品买了不少，打水漂的钱不计其数，没换到好眼力，倒学会鉴宝识人，今天不妨在季先生身上一试，你敢吗？"
"在下。。。。。。恐怕没有选择。"
"呵呵，老朽喜欢直来直去，"杨吟非道，"老朽出两道题，如果季先生回答得令我满意，无须双倍价钱，还是四十大洋拿走，否则再高价钱都不卖。"
季凯苦笑："在下压力如山。"
杨吟非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十件古玩，一字排在条案上说："第一题，这些古玩几件为真，几件为假？别担心老朽承受不住，尽可大胆说。"
季凯来回扫了两眼，道："实不相瞒--也许杨教授之前已有定论，十件古玩。。。。。。九件半是假的。。。。。。"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杨吟非还是一阵黯然，面色沉重地一件件摸过去，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说说原因，从这幅清代金俊明的画开始。"
"关于金俊明，杨教授了解多少？"
"唉，这个。。。。。。研究不深，只知道他是苏州人，是清代著名画家，"杨吟非赧然道，"幸亏人家要价也不高，三十五大洋而已。"
季凯委婉地批评道："藏家买任何一件古玩，起码要把它的所有情况研究透了，譬如字画，要了解作者的时代背景、创作年份--早中晚期风格都有不同，创作特点及鉴定要点等，但又不能拘泥于古书，须知造假者也钻研古书，书上讲的注意要点，造假者都能通过种种手段做得很完美，况且古玩一行向来错卖的少错买的多，以金俊明的名气，三十五大洋就不靠谱。"
杨吟非被教训得没脾气，心悦诚服道："季先生说得是。"
"金俊明原名朱衮，明末清初人，很有才气，当时边关很多将军争着招揽他为幕僚，他对当官不感兴趣，毅然回家读书画梅，明朝灭亡后改姓金，遣散门生闭门不出，是非常有骨气的文人，"季凯道，"他擅长画墨梅，与当代大画家文柟、金传合画的《岁寒三友图》被称作他的经典之作，他流传下来的基本是梅花、墨梅画，没有人物画，您这幅号称金俊明的人物画，首先画风就不符合，此乃其一；其二画的内容为两个孩童放风筝，可右侧孩子仰头看的方向与风筝相反，画面人物视线不一致是画家大忌，金俊明是大家，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其三比例也有问题，蜈蚣风筝竟然比孩子的手还小，看上去很不协调，综上所述这幅画应当是托名金俊明的低水平伪作。"
杨吟非不知从哪儿找来小本子飞快地记录他所说的话，频频点头道："真是内行看门道，老朽认定的古画在季先生眼里处处是破绽，这尊佛像呢？"
"杨教授认为哪个朝代？"
杨吟非苦恼地搔搔头："老朽也不太清楚，有人说是唐宋，有人说是元代，有人说是康乾，还有说压根儿是臆造品，假的。"
"汉传铜铸佛像起于两汉，特点是高肉髻结跏而坐，双手重叠或捏无畏印，通肩大衣；南北朝是造佛像的繁荣期，讲究'秀骨清像'；隋唐则以丰腴圆润为美，不少菩萨造像以上层贵族美女为原型，即'菩萨如宫女'；宋代佛像已世俗化，造型和蔼可亲，比例匀称逼真；辽代佛像神态自然，金代佛像丰满健壮；元明清佛像作品呈现多样化和综合化，难以分门别类，必须通过大量的亲眼看和亲手摸来积累经验，"季凯捧起佛像道，"您看这尊佛像身着汉式衣服，衣纹呈放射状，莲座底沿明显外撇，莲瓣粗壮扁平，中间没有装饰，而明代莲瓣细长且中间有小三角装饰--说明它具有清代特点，但是不是康乾呢？康乾时期佛像上眼皮是下垂的，您这尊不是。再看分量，是不是比较轻？清代早中期佛像手感应该很沉，因此这尊佛像是清代晚期仿康乾的。。。。。。也是老货，不完全算赝品，在下认为是半真半假，所以刚才有九件半的说法。"
杨吟非将笔记本扔到一边抱拳道："抛开动机不提，季先生是老朽玩收藏以来遇到的最坦诚、最厚道的行家，老朽先谢过了！"说罢居然深鞠一躬。
这一下把季凯闹个大红脸，手足无措扶起他道："杨教授折杀晚辈，以实相告，知无不言是古玩鉴定的原则。"
"非也，"杨吟非道，"老朽这些年来接触过上百位古玩商、鉴定师，有的故弄玄虚，说些高深莫测的话，有的含糊其辞模棱两可，还有的金口难开，研究半天就说'真货'或'赝品'，再问半个字都不说，唉，急死人！"
季凯笑道："不能全怪他们，有人是不懂装懂，或者自己看不出名堂，自然说不清，不肯说也有道理，鉴定古玩是门学问，不少人指望它养家糊口甚至代代相传，有些鉴定技巧、要领、细节属于独门秘诀，是通过血的教训和刻苦地学习揣摩总结而成的，岂能轻易泄露给他人？"
"那倒是，不过。。。。。。季先生既然也是古玩商，为何讲解得如此透彻？"
"对象不同，拿捏分寸自有区别，倘若有同行或专家在场，在下当然得守拙一二。"
"是是是，就算老朽听三天三夜，最多长了见识而已，鉴定水平还得靠自己的悟性，"杨吟非道，"再看其他几件。"
"这件明代磁州窑彩绘婴戏花觚的火石红不对，目前仿古高手最烦恼的就是造不出乱真的火石红，通常做造方法是拿含铁质多的新沙子和水蒸气一起蒸，能在胎底形成近似火石红的铁分斑；真火石红色泽柔和，越靠近胎釉的火石红颜色越深，假火石红则分布不匀随处可见，颜色或过浓或过淡，很不自然，像浮在胎体表面。"
"如季先生所说，老朽总是看不准火石红真假。"
"多看真品，用心揣摩，看多了自然有心得，"季凯说，"这件黑釉剔刻牡丹花玉壶春瓶是西夏灵武窑的风格，西夏瓷器以黑釉剔刻花著称，最大的特点是粗犷，有力，刀刀见锋，两柄刀交叉起来，纹饰简洁装饰手法粗犷，破绽是釉面，它的黑釉非常薄，好像在上面刷出来似的过于光滑，还有圈足斜面不是削出来的，里面是注浆胎，这是仿古常用的手法。"
杨吟非用手指细细摸了一圈，道："是这样，当初老朽只看它的式样像西夏瓷，没留意圈足。"
"这件雍正款豆青釉龙纹瓶看上去非常完美，特别是釉面光洁如镜，没有一点点毛病，这种过分的匀净反而呆板，明显是用化学料仿的，另外瓶底雍正款也不对，没有书写的痕迹，是印章印制而成；康熙御制粉彩描金双龙扁壶上面的人物有问题，康熙年间的粉彩画人物都是顶天立天，很高大，没这么小的，而且粉彩料不是清代，描的也非真金而是化学漆；汉代青铜刻纹双头尊仿照的西周青铜鸟尊形状，一是工艺，外面凸起的纹饰里面相应凹下去，这是失蜡铸造法，二是分量，看似厚重但拿在手里很轻薄，不符合古代青铜器特征。"
"双头尊看着眼熟，没想到仿的西周鸟尊。"杨吟非后悔不迭。
"铜制手炉--底款是张鸣岐，他是明代制炉大师，后世凡是仿制的手炉必定落款张鸣岐，但他对工艺制作要求极严，注重每个细节，稍有不满意立即扔入熔炉。。。。。。这只手炉做工还不错，但底款写得欠工整，而且提梁一拎就掉--真品里面的铆钉做得恰到好处，能使提梁掉到一半就停住；手炉盖也稍软些，稍微有点变形，真品盖子古人形容用石头都砸不坏。。。。。。杨教授买这件没花多少钱吧？"
"二十七大洋。"
"若是真品，连手炉盖都买不到。"
杨吟非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指着旁边道："那么这只花了十五大洋买的雍正斗彩福字碗必假无疑，连看都不用看了。"
"应该说这只斗彩福字碗仿制水平很高，胎釉细腻柔和，色泽鲜艳，底部的款也像模像样，跟雍正款识基本相似，但您拿游标卡尺量量上下壁的厚度。。。。。。"
游标卡尺是工程师必备的常用工具，操作起来娴熟无比，杨吟非很快给出答案："一样都是3.2毫米。"
"这就不对了，一是官窑碗上下壁厚度应该不同，上壁薄下壁厚，原因是厚度一样的话在柴窑里烧制容易变形，二是3.2毫米对于上壁来说太厚，对下壁又太薄，一般而言上下壁相差3~4毫米最为适当。"
"噢，这里头还有科学道理。"工科出身的杨吟非最认同数据。
"剩下两件无须赘言，道光款铸铜生肖虎首是臆造品，古人最忌讳单做头部，尤其清代肖像必须是全身，铜材也不行，是质地低劣的杂铜；'大雅斋'鱼缸做工精细，但底款'永庆长春'露出马脚，因为大雅斋烧制的高足碗盘碟、花盆、鱼缸和盆奁类瓷器一律不书'永庆长春'款，只有'天地一家春'钤印。"
杨吟非愤愤道："卖古玩的吹嘘成内宫御用瓷。"
"'天地一家春'本来就是圆明园内一处楼阁的名称，'大雅斋'则是慈禧太后平时绘画写字的画室，后作为她的私人堂款，因此'大雅斋'款瓷器实则就是慈禧专门御用的官窑器。"
"嘿嘿，反正是上当了，"杨吟非嗟叹片刻收起十件古玩，随即又拿出两件和汪野亭的《苍茫江山远》放在一起，拍拍手道，"听君一席话，老朽既胜读十年书又心灰意冷到极点，看来这辈子是玩不成古玩了，索性半买半送落得眼头清净，这样吧，老朽不管真假，这两件连同汪野亭的真迹一起给你，总共收一百大洋，贵了季先生多担当点，贱了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行不行？"
季凯捧起两件古玩看了会儿，小心翼翼放下说："您是没看明白，但在下不能坑您，老实说单这件青铜器价值就不止一百大洋。"
"是吗？说来听听。"
"这件兽耳青铜簋是典型的西周青铜器，用来盛黍稷稻粱，也是礼器之一，用法与列鼎制度一样有严格的规定，祭祀和宴飨时以偶数组合与奇数的列鼎配合使用，据记载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元士三鼎二簋，"季凯比画道，"腹部刻有饕餮纹和阔嘴短身的夔兽，中间装饰着菱形格和乳钉，都是标准的西周青铜工艺，遗憾的是两只兽耳被换过--或许年代久远损坏等原因，换成西汉风格的兽耳；底盘也是损坏后重新镶补，因此底盘内壁常有的铭文不见了，很糟糕，青铜器有无铭文价格相差很大，总而言之它是经过西汉以及--可能是明代多次修补的西周青铜簋，目前市场价在一百五十大洋左右。"
杨吟非不置可否："另一件呢？"
"这件八卦三足炉无款无印，底部露了块碗口大的白底，表面结晶非常严重像玻璃似的，乍一看很容易判断为赝品，其实不是，相反这就是福建龙泉窑的特征，是福建和浙江交界地民窑烧制，同属龙泉窑系；至于内底面为何无釉，因为工匠充分利用窑内空间，在炉底再架烧一个小件瓷器，如果上釉容易粘到一起，"季凯敲敲炉面，"您听声音，闷而不沉，响而不脆，应当是真品，虽说属民窑且品相不好，价值不输于汪野亭的山水画，您要是存心转让，三件一共出三百大洋，如何？"
杨吟非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季凯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伙子是实诚人！"杨吟非拍拍他的肩道，"实话告诉你，这两件都是老朽从英国拍卖公司拍来的，人家虽没你讲得具体，但给的价格差不多，兽耳青铜簋拍卖价是一百六十五大洋，八卦三足炉是五十大洋，证明你所言非虚，不像很多无良古玩商逮到机会就耍诈。"
季凯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泛起一点点私心杂念便会中老头的圈套，岂非误了大事？
杨吟非继续道："既然季先生顺利通过两道题测试，老朽也要遵守诺言，以四十大洋将画转给季先生。。。。。。"
季凯还要客气，杨吟非抬手收敛笑容道："季先生以为老朽对此画的用途一无所知？错也！这幅画。。。。。。八成与郑颂昌以及他私藏的古玩有关吧？"
简直是晴天霹雳！
季凯吓得魂飞魄散，痴痴道："杨教授。。。。。。"
仿佛洞察他的心思，杨吟非摇摇头道："别以为老朽有内幕消息或季先生方面的人走漏风声，纯属推测之辞。。。。。。原因众所周知，南京收藏界都知道郑颂昌经手数量众多的国宝级古玩，但交上去的顶多三分之一，绝大多数被他私吞了，这样为数庞大的东西藏哪儿呢？郑颂昌素以狡诈、心机深著称，绝不可能把宝贝放到一个篮子里，估计分散到不同的地方，而他死后可能留下一份详细的藏宝清单，这幅画大概与清单有关吧？"
简直神一般的推理，丝丝入扣，合理缜密。
"多谢杨教授成全。"
在这位绝顶聪明的桥梁大师面前，季凯不敢多说话，赶紧掏钱卷画走人。连夜赶回上海，到家时已凌晨四点半，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打开门，手还没找到开关灯"啪"地亮了。
"语蓝？"他一惊。
"终于回家了，我等你一天了。"栗语蓝从沙发上起身，慵懒地伸个懒腰。
"有事吗？"
她扬起脸，灯光下折射出象牙般的洁白，素净如雪，俏皮地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
当然可以，但此时是夜里啊。
季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微笑道："正好我冷得发抖，沏两杯姜茶，咱们边喝边聊。"
栗语蓝往卧室方向瞟了一眼："我还以为你疲惫不堪需要休息。"
暗示到这等地步再不接招显得虚伪，季凯略一沉吟诚恳地说："语蓝，眼下我麻烦缠身是非多，为你的前程着想还是远离我。。。。。。"
"这是我枪杀谈小花之后你采取若近若离态度的唯一原因？"
"语蓝，请听我。。。。。。"
栗语蓝伤感地摇摇头："其实今晚我不是找你上床，栗语蓝虽然痴情，还没那么贱。。。。。。"
此语一出季凯更是窘得舌头都伸不直，结结巴巴辩解道："语蓝，我。。。。。。"
"事已至此，我觉得不能不解释清楚，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话才说了一半栗语蓝陡然停住，警觉地冲门外喝道，"谁？"
"我！"
金特派员握着手枪踱进来，英俊的脸上满是杀气，枪口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命令道："把手放到脑后，不准动！"
说着用脚后跟反踢上门，枪口冲季凯缓缓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