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个插曲,是在“直维”时,我一手吊着滴瓶,另只手习惯地往上扯扯敞开的裤角,这样被暴露的环境,我一时还不习惯。说句笑话,我还是“前列腺病”的雏儿,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上的应对准备,因而,我的举措有些笨拙和慌乱。为我诊治的女护士,一位戴着眼镜的清秀女孩儿走过来,制止我之行为,她目光自然地瞅着我说:要照的就是那个部位,再往下扯扯裤子。我照做了,同时也暗笑自己的虚假和“装样”。在最后的一天治疗中,我半裸着进行“干扰损伤”(我称之下体过电),恰巧这位女孩儿进来找另位护士谈事。我与之目光相对,与她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她还以恬静的微笑。天天与同样的病人打交道,她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现象的存在,只是她不会想到“三天前”的这个还是有些害羞的中年男人,何以会在短暂的治疗中有了境界上的翻天变化?我与她未曾交流过,而她又何曾料想到是另一个女孩儿让我的精神脱胎换骨,成为走出这所“男科医院”的新人!
翌日—7月13日,我的治疗被主治大夫转换到了二楼的“特区”。后来,我暗自把它譬喻成炼狱。然而,在当时我还是茫然,只想到快些且少花钱地治好病,整日泡在这里既令人难堪,又叫人心躁。上帝真是不偏不移,在造出两性之间,让他们在享受快乐的同时,还共同承担着痛苦的折磨。从前,我只经历了妻子的难产分娩以及做人流,在诞生女儿的产床旁,我守护在长夜的煎熬里,当凌晨的第一声啼哭降临,我之心有了敬重母性的战栗。至于,男性病是从来也不曾想到过的事情,只享受着快乐的创造与自私的刺激,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促进两性爱的和谐。当我走进“超导”病室,躺在两极电流之间,我在想这是上帝的“亚当”偷吃掉另一半苹果的惩罚。
“超导”操作者N女孩儿,青春靓丽,神态端庄,俨然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指挥严肃,操作娴熟。我在她的眼里如同一位士兵,均按程序来进行。昨天,我吃了未作心理准备的亏,今天带了一本《赛金花本事》。这些天,我正在动手写《千古红颜》,赛金花是其中的一篇。而做“超导”是不允许身带任何金属物的,于是,我的裤子被挂上衣架,手机被责令关掉,眼镜也要摘下。我就此成了睁眼瞎,只能茫然瞪视着横亘在我肚子上—准确地说是“小腹”上的“压榨机”。我私下里喜欢这样叫它,它有点像工厂机加车间里的“压床”,把放进下面的铁物压扁。我面前的这个铁家伙,把带电的圆盘悬在我的“小腹”上—N女孩儿已为我盖了块消过毒的遮羞布—放射出热乎乎的电流,臀部下也有热气流通,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是“两极”放电,让滴液在血液迅速循环中进入“前列腺”。
前列腺在人的器官中属“袖珍”类,只有20克,形似栗子。它“决定男性性功能,是男人的生命腺”。前列腺体由脂质包膜包裹,阻碍药物进入腺体,其难治也就在这里—主治医生和N女孩儿都向我做了这方面的介绍,因为病人有知情权,这也是“男科医院”人性化服务的项目之一。
我与N女孩儿的交谈与沟通始于她对前列腺 及“超导”功能的介绍。当时,我已摘掉了眼镜,看不清她的面孔和眼神儿,她婷立在我的面前,就像一朵雪云,声音像溪泉,叮叮咚咚。我有插话的毛病,当N女孩儿正熟练地介绍超导时,我想起昨日在三楼做的“半导”—肛门插管,小腹烤电,便问她与现在做的超导有何不同?N女孩对我的打断,马上予以“还击”—先生,请听我介绍“超导”,语气略含着不容侵犯的一丝威严。我暗自想,这个小女孩儿还蛮有个性的呢!我女儿就很有个性,我一直鼓励她在研究科学,追求事业以及文学创作上保持它(而在生活中弱化它)。消弥个性,最大的悲剧便是文学艺术的克隆,科学事业的满足和停顿。我不想看到女儿成为人生“半成品”的庸者。正是由于这个小女孩儿的突出个性,使我有些喜欢上了她。
做完1小时的超导和输液,除去遮羞布,我获得了暂时的解放,打开手机,戴上眼镜,这时,我才认真观察N女孩儿,身材长得小巧,五官舒展,眼神蕴含着一股清纯。我历来与人交往,尤其是同异性交往,最忌讳那种火辣辣且带有挑逗性的眼神儿,同时也厌倦粘滞的眼光,好像带着一种挣不脱的色相。眼光是心灵的泉眼儿,唯有天然才通透着一派清澈与洁净。N女孩的心泉如是,我老道于观察的眼光没有看错,与她可以交流。
N女孩儿高举着吊瓶陪我“下台”、穿裤子,我看她清纯的样子不过二十二三岁,便说:“你没有我女儿大!”“是吗?不见得吧。”“我女儿二十六岁”,“属狗的,与我同属”,“你的父亲多大了?”“五十,也是属狗的,跟我同属。”—这般亲情式的谈话,使我们之间消除了距离。对我而言,作用于心理的父爱之感由始潜滋慢生。或许,我与N女孩儿以后两天的交往,心如止水,都框限于这种伦理的架构。
这一天的上午,我渐渐适应了这里单间所处的环境,面对其他护士—大多是未婚或已婚的女孩儿—的进入(与N女孩办事或求助帮忙照看一下),已不再感到被暴露的难堪与“心障”。我沉下心来,在播放的音乐声中,一边接受N女孩的治疗—半导及干扰损伤,一边阅读着当晚准备动手写的赛金花的“本事”及“外传”,间或应答N女孩儿的治疗咨询,以及与她进行一些零碎的交谈,没有明确的谈话主题,也没有涉及更多的人生范畴,片言只语中,我对她的了解还只是个轮廓:医大护士班毕业,父母是工人,她现在正读内科和检验,已有了男朋友,是一个班的同学,正在脱产读“公共医学”。业余爱好游泳,泳姿两样:蛙泳和仰泳。我说我会游点,是小时候学的,比她目前多会两项:侧泳和“搂狗泡”,小时候没人教,不标准。她笑了,露出孩子顽皮的一面,我看出她还没有完全长大,起码在心理上还要经历一番风雨的吹打。
归家的当晚,我写下《孽海情事》的三分之一部分,子夜入睡前,回想这一天,感到有些荒涎和可笑,在名妓赛金花与这位清纯可爱的女孩儿之间,插进来个迂腐气十足的“老夫子”,看来命运真会戏弄人。
第三天—7月14日,我在二楼特区继续着术前的治疗。太阳升起一如既往,从病室间的南窗望出去,蓝天白云呈现着北方夏日里特有的晴朗。窗帘被N女孩儿拉至八分之一处,余下的部分有明亮的阳光射入。我平躺在床上,接受着例行的“半导”与点滴。有了昨天的熟悉配合和“亲情”式的交流,一切都显得自然与和谐。我带来《绝代佳人与绝妙好诗》来读,继续着“千古红颜”的前期准备。时间对我而言,总是显得匆匆忙忙,除了正常的工作与休息,我已摒弃了奢侈的欢乐,只想把“文债”—已构想的六七本书早日写完,然而,这几天来,时光又被无奈的治疗给蚕食掉了。好在,我已培养了“顺变”的心理,因而静下心来与“绝代佳人”眉目传情。
N女孩不再像昨天那样忙乱,仿佛今日只有我一个患者,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业务,便从隔帘的外侧移过来一张茶几,然后静静地坐下来,伏案读一册大开本的书,看样子是教材。我的猜测后来得到了印证,是内科学。每隔十分钟,半导报警,她便站起来操作启动,之后继续读书。
约在个把小时后,我们似乎都读累了,尤其我一只胳膊挂着吊瓶,翻动页码与持举唯靠另只手来承担,十分不便,仰看的眼睛也有些酸胀,于是,我不得不停止阅读。N女孩儿大概也累了,烦了,或者过长时间的寂静,使她感到有些沉闷,总之,我们彼此都有了交谈的渴望。美好的开头孕生了这个上午的美丽时光,也使我萌生了写作此文的初念—我应当了解一些这里所发生的独特故事,是关于一些成熟的男性因了疾病或性功能障碍,而来这里寻求温馨救助的心路历程。他们是否会像我一样,由初始的不安、慌乱、有点难堪,以及意识流的电闪,而渐入适应的自然。似乎我还没有看见这类文字的出现,为此,我很想真实地状述我之经历与感受。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女孩儿怀着无邪的坦诚帮助了我,而且也救赎了我一直在追求真善美的一颗灵魂。
我们的交谈这样开始:“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职业?”—这是我想了解女孩儿心理所关心的问题。
“我从小在爷爷家长大,奶奶常有病,很是痛苦。高考落榜,父母主张我复读一年,而爷爷却同意我上护士班。”
“或许,你的父母想法是对的。我与你的经历有些相似。我下乡后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考上了一所中师,我不想去,想再复读一年,可父母不同意,便去上学了。”
这是两代人的不同命运!
我想起昨天她的严厉,便问道:我以为你是位很有个性的女孩儿,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她的个性很强,我喜欢她。
女孩笑了,“哪里,我最没有主意了。很多事都听别人的,大家一炝烫我就发蒙了。比如,我现在学内科,是我并不喜欢的,我想学美容、学心理学。朋友说内科好,我就学了,我的男朋友说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学不成。谁知道呢?”
看她那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帮她出主意:学医学心理学,以后做个医学心理健康医生。她也说这是个吃香的职业,只是感到自己的知识面太窄了,难以解决病人的心理疾患。我鼓励她:“你坚持十年,就会成功的。我在写作上就有这个方面的成功经验。”—我有些倚老卖老起来。
N女孩儿恍然言及:你看这些女人的书是为了写作?
我说:“是的,我正在计划写一本《千古红颜》,都是死去的女人们的故事”—这些天来,我已被这些死去的女人缠得好苦,半夜三更都睡不好觉,脑海里过着往事的影像:秋瑾的玉颈被砍了数刀,暴死三日;王朝云死前口诵《金刚经》:“如露如梦,如电如幻,亦作如是想”。每思之这些都会令我心怀悲伤,难以消苦。中国女人千年以来流淌了多少的血:诞生新生命的血,为爱情献身的血,为国难喷溅的血。我不想和女孩儿交谈这些,古代女人们有她们人生的苦难,而现代女孩儿则拥有着青春的欢乐,她们所崇拜的偶像已不再是项羽与虞姬式的人物,而为奶油小生的歌星与穿着轻薄的超女。
听说我写书,N女孩儿好奇地问:你写了些什么?是魔幻与传奇吗?
“不,是关于历史上的男人女人的生生死死,如果你感兴趣或不介意的话,明天我送你几本。”
“是吗?我男朋友喜欢看这类的书。”
“但是,你还是不要说明我是你所医治的患者。”
“为什么?”
“我怕给你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这些年来,我亲历了多少不应当受到的情感伤害。有真朋友,也有假朋友的;其中,更令人难受的是我最疼爱的人的伤害,在人生歧路去意彷徨之间受此一击,心脏在流血,心灵在饮泣。每当夜半醒来,茫然于黑暗的寂静,无言而伤痛。这是我一生中所受到的最深刻的伤害,至今阴影尚未消除。我怕我送给女孩儿的书,会引起她男朋友的误解,将医患之间的忘年情感交流当作“男女情事”。似乎这样的伤害悲剧在我们的身边经常上演。这是因为浮躁的情欲在像蓝藻一样爆发,传统的道德底线正面临着瓦解和虚拟,爱情—人间维持和谐家庭的生态链在金钱、权力与享乐至上的意识观念冲击下,而被阻断。因而,我妻子对我的某些忧虑也似乎情有可原。她曾经的道德偶像一个个坍掉了,她为之流过伤心而绝望的泪水。至于,我的真诚守望还能在红尘滚滚的俗世里坚持多久,她还是有些猜忌,怕受到像身边司空见惯的“爱情”伤害。对此,我无言以对,任何承诺与山盟海誓都在“情欲泛滥”中而沦丧,今日所见还在大街上连理比翼,明天却已是劳燕分飞,成为“他人的新娘”。这是眼见的事实与现实,承认与否它都存在。
这些年来,我自己也常常陷入人生思考与人性反思的困苦中,心灵时而弥漫于无奈的孤独里,除了妻子之外,我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与女领导倾诉,怕遭人瞧不起,视作无阳刚之气的萎靡男人;与女下属倾诉,怕流言蜚语,被当作暗示或骚扰;与女同事倾诉,怕看作有不轨之图;与行旅中相逢的女子倾诉,怕还以冷眼或被对方算计和勾引,乃至误入情感的歧途。这个世界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消除困惑的解答!
这天,我还和N女孩儿探讨了我对“男科医院”的理解。我说:“这是我们男人的‘家’,就像你们女士们自然地走进妇科的‘家’一样!”
她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观察我是不是在“糊弄”她:“你真的是在这样理解吗?”
“当然,我的父亲在省医院,姐姐在哈医大,都有熟人。我来这里治疗,就是冲‘家’来的。”
女孩儿说:“一些男人来这里看病,还躲躲闪闪的,我以为你也不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男人也要得男人的病嘛!”
说到这儿,我俩眼光一对,都理解地笑了。
其实,我对“男科”医护的理解还不止如此。我作为一个曾经的男孩儿,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过许多的生理与心理上的困惑,也走进一些男孩儿所陷进的误区,遗精的短暂快慰与犯罪般的惶惑,难禁诱惑的手淫以及对异性的想入非非,那时没有人来救助我们脱离“性苦闷”的危险期。威严的父亲保持着他们高大正直的形象,母亲只对女孩子予以初潮及心理上的关爱和指导。而我们男孩子只有以牺牲“性健康”—有多少因手淫而导致后来的性功能障碍—的代价,最后走向性心理的成熟和健康。想到我的童年、少年,我的心有些苦涩。我生活过的小镇上的孩子们,有多少像我一样成了那个时代“性无知”(学校禁开生理卫生课)的戕害者。或许,我今日的前列腺就是与少年的不良习惯以及长期的尿路感染、写作的伏案久坐,而导致躺在这里来接受痛苦的治疗。
女孩儿看我默语地闭上眼睛,以为我困乏了,便合上书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这一天里,在转至北侧病室的“干扰损伤”—双腿固定四个电极点—治疗中,我还同女孩儿做了诸如更加人性化的护理,以减轻患者的痛苦与心理压力的交流,我建议她抽空读读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这本书。“在美国,有两所著名的医学院—得克萨斯大学医学院和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已将它作为案例编进讲义,讲义科目为医学伦理学。此书在美国被称为“中国医学人文的重要作品”。我读“妞妞”曾经淌了不少的泪水。妞妞只活到一岁半,她还没有产生什么思想便患了癌症而痛苦地死去了。爱者无助,医学无救,妞妞的死“给中国公众提供了一个反省现代医学观念与制度的生动案例”,故此我向女孩儿推荐此书。
其实,我还想给她推荐另一本书—《生命的肖像》,是外国人给临终者所拍摄的生命影像,内里有文字的记录。因了人性化的临终关怀,这些死者大多平静而逝。后来,我取消了这个念头,尽管这对女孩儿的成长有益,然而她们都是青春的快乐一族,何必以我苍老的心境苛求80后的一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