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去泸沽湖的路竟是如此艰难。车子已经在山里盘旋了五个小时,爬上一座山,又开始爬另一座山,颠簸到五脏六腑。山路回望,循环起伏,俨若人至中年的烟尘苦旅。我心底里后悔不该此行,无论它是什么样的仙湖,多么清的丽水,即便是梦了多年的情郎,疲惫挣扎如我,实在是不想再往前行了。
车子停在一座山顶,司机劝我下来看风景。紧闭的眼睛睁开来,外面竟有山野的凉气。极目远望,原来是横断山脉,薄薄的雾气故意遮得重峦叠嶂,崎岖的山路正通向迷离的山外。忽然想,那神秘的泸沽湖许是不轻易给人看的,她天生丽质,却藏在深闺,怕是不想沾染了红尘的浊气,所以想要看的人须跋山涉水,且是那些执着的人才能看见她。
坚定了信念,路途竟短了。车子骤然刹住,说是到了。我踉跄站定,就在几步之外,泸沽湖就裸睡般地清冽冽铺在眼前。有点儿像梦,有点儿海市蜃楼,我奔向岸边,将手伸入水中,柔软冷傲的水就如同少女的身体,传导给我怦然激跳的心脏:遥远的泸沽湖,我终于触到了你!
泸沽湖第一眼的惊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浩浩渺渺地静卧在滇川交界的高原上,海拔近3000米的清澈蓝得让人迷醉。湖边蜿蜒伸展,不是水绕着山,倒是山在绕着水。蓦然想起女儿国的传说:在这片土地上,是男人们围绕着女人,就如同这湖水的天然与浪漫。
爱上泸沽湖,就想走进她的身体里去。我坐进一条木舟,向湖心最大的一座小山丘驶去。划桨的正是一对摩梭男女(这里没有夫妻),女子穿着白色的百褶裙,头上顶着彩色的头巾,眼神里是那种只有恋爱中的人才有的幸福笑意。这里的摩梭人据说来自古代西部的羌族,女人高鼻丰唇,男人浓眉大眼,充溢着一种棱角饱满的力量。那摩梭女子要给我唱歌,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湖水太静,她说:“是因为我们每天都在恋爱啊!”
几百年了,在这神秘的泸沽湖畔,没有战乱,没有忧患,甚至远离商品,崇尚本真的摩梭人一代一代沉浸在自己的情感生活方式里,他们依恋着母系的力量,男不婚,女不嫁,过着永远恋爱走婚的日子。他们是大自然忠实的儿女,姑娘们用水照镜子,用花草装扮自己,用夜晚的歌声迎接着阿夏(情郎)的到来。嘎姆山升起的月亮啊,装点着每一个爱意绵绵的花楼。
荡漾的水波里,我端详那划桨的摩梭女人,淡定悠然的表情竟如此满足和幸福。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那本印了17版的《走出女儿国》的书,想起那个沸沸扬扬的摩梭姑娘杨二车娜姆,据说她当年怀揣七个鸡蛋,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走了七天,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害怕了就唱歌,边唱边哭,边哭边走,终于走出了泸沽湖,走到了西昌,走到了上海,又走到了北京,再走到了美国。这个不断走近现代文明的摩梭女孩,却再也找不回少女时代的水静天蓝。在种种物质异化的人性挣扎里,孤独失落的她总是在问自己:幸福的脚步为何却越走越远?
站在湖心岛上,飘飘的旗幡之中,我看到自己离天很近。远眺仙湖之畔,星罗棋布着摩梭人的村寨,诱惑着我红尘数载蒙垢的心。顺着岸边的杨柳,找到了落水村一户摩梭人的家,院子异常的宽绰,四周由圆木垛成的木棱房弥漫着一股来自山野特有的松香。高大的祖母房门前挂着金黄的玉米棒子,筐子里晒着鲜红的小辣椒,灵俏的小孙女带我跨进那神圣的门槛,我一眼就看见了正屋当中那盆红红燃烧的火塘,心中蓦然一热,好像回到了远古时代,火是温暖,是希望,是活下去的激情。记得有一个故事,是一个需要判案的警察小心问年老的母亲:“女人的性爱到老还真的会有吗?”母亲没有回答他,而是用竹棍拨着火塘,说:“你看这火是要烧尽了,表面已成灰,但里面却还是温热的。”
火塘是摩梭人的最爱,在摩梭人眼里,女人是天地之根,所以老祖母骄傲地坐在火塘边,晚辈的男人、女人则分开围坐。到了晚上,只有未成年的孩子能够与老祖母同宿。最开心的莫过于13岁以上的女孩子,因为祖母会为她盖一间独有的花房,从此她就可约会情郎。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是摩梭人的转山节,举行过成人礼的姑娘与小伙子们从一个山头拜到另一个山头,寻找着自己的意中人,然后在女神山下的温泉里男女公浴,或者到就近的密林里男欢女爱。寻找阿夏的机会很多,节日穿上盛装,交谈、对歌、跳舞等,再相约好去花屋的时间、地点和暗号。暗号有情歌,有学虫鸣鸟叫,还有扔石头等。白天是不能来花房的,只有到了夜里,男人们带上帽子还有一把小刀,不能走正门,要走后门或跳墙进来,除了讨好老祖母的狗,还要把帽子挂在门上以示后来者。阿夏在花房过夜,但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完成神秘而刺激的约会。姑娘们第二天会向要好的女伴讲述晚上的浓情蜜意,越销魂荡魄就越会赢得女伴们的羡慕。
我问那灵俏的小孙女:“你有自己的花房吗?”她笑得嘴角弯到了耳朵:“已经有了两年了!”我说想去看看,她立刻就答应了。她的花房在二楼,小姑娘说身手不好的阿夏还爬不上来呢。花房里很温馨,没有花儿,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姑娘说那都是阿夏们带来的礼物,他们在比试谁是真正的好猎手。我问小姑娘:“那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呢?”女孩看着墙上的琳琅满目,竟然说:“为什么是一个呢?他们各有各的好啊!我又不属于任何人!”我登时被她的率真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小女子的随意表达却是说出了天地间的一个大真理:爱的法则,不是“属于”,而是自由地生长。
在阿夏婚姻里,没有私有观念,没有占有欲。摩梭人年轻的时候都有好些个阿夏,到了中年,才渐渐固定下来,但人数依然不等,男人和女人都拥有结交新阿夏的主动权和拒绝权。幸运的摩梭男人从来不需要为女人和孩子承担义务,唯一连接他们的纽带就是彼此相爱。女人们不会嫉妒,男人们不会抢夺,同母异父的孩子平等相待。这种奇妙的生活,只有在“文革”时曾被政治力量摧毁,但红卫兵们刚走,阿夏们又开始了他们自由自在的走婚。
静夜里,我走在泸沽湖畔,听到远处隐约的笛声,是摩梭人在举行欢乐的篝火晚会。那些英俊的小伙子穿着织锦的短袍,姑娘们的裙摆沙沙作响,他们手拉着手,在火的激荡下翩翩起舞。我情不自禁地追逐着他们轻快的脚步,忽然发现这里才是我们人类的情感原乡,是我们早已忘却的童贞初恋之梦。我的心为摩梭人而敬畏,他们仿佛从遥远的时空走来,又仿佛要走进遥远的未来。蓝蓝的冷月躺在湖心,颀长的猪槽船静候在水岸。在通往木棱房的小径上,我真的听见约好的情人正拨着口弦弹一问一答:
“你家的黄眼圈母狗叫得真凶,等你开门我好心慌……”
“上火塘的阿婆还没睡着,这时你还不能进来!”
“长脚蚊子叮得我真狠,等你开门我好心痒……”
“下火塘的阿婆还没睡着,你要悄悄地别弄出声响!”
今夜无眠,我的泸沽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