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把北京叫京都,肃穆、好听。中国的历史主要就是从西京到北京,我心里的向往也是从汉唐的长安渐渐地移向明清共和的北京。长安城里念了八年书,还想移师北上,临门一脚时却忽然被带出了国界。从此,梦里的京都就掩在了茫茫故国的烟雨之中。
喜欢回北京,每次看见她总是有风、有雾、有雨。即便是最热的夏天,一看见那长安街上错落的楼台,心里便有清砖明瓦的凉意。在我经过的所有城市里,北京,永远是心底里的最爱。她的好不是享乐,不是观赏,亦不是繁华与喧嚣。走在北京城里,有那种天然熟悉的母乳的味道,脚下的每一块砖,似乎都藏着与生俱来的前世记忆。
记得小时候陪姑母从台基厂遛弯到王府井,满街是温暖的人流。最爱那楼门高耸的新华书店,姑妈淡然地笑着,用手朝右轻轻一指:“想当年,这半条街上还有我们的一撮股份。”再走到后海,恭王府的隔壁,至今还留着前朝遗祖的一脉遗产。姑妈又说:“个人的命运在历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多少碾碎的人才造就了一个时代。要不李嘉诚在这儿建的大楼怎么叫‘时代广场’呢?”感情北京人要的是一个“时代”。
走在北京城,楼虽不高,却有一种凛然天下的气概。那长安大街,宽阔到人见人叹,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能比。想想纽约时代广场的狭小,伦敦圣保罗教堂前的局促,巴黎香榭丽舍的短浅,再想想北京人为什么说话嗓门大,就是怕人听不见。北京像深不见底的海,多少的前朝旧臣、遗老遗少都会将你无情淹没,她就独自荡着双桨,载着历史的方舟,一路高歌向前。
有年冬天,13岁的我入京探亲,说通了姨母的私助,独自乘车登上长城。八达岭上依然残存着皑皑的积雪,远处还发现了红梅的踪影,小小的身影在巍峨的长城上踟蹰徘徊,真是千山无鸟,万径无人,我竟毫无惧意,只顾披着红红的围巾,踏雪寻梅而去。归家后惹得众亲友群起而怨,怪我擅自出走,我便拿一句“圣诗”压他们:“不到长城非好汉!”顿时大家哑然,主席的诗,谁敢不听?
都说北京的楼台贯通着皇家之气,车马烟尘,走着走着,便是历史惨烈的烟云。再走着走着,无论高贵与贫贱,无论现代与古典,都会走出自己不寻常的故事。那年青春年少,暑期里携着旅伴在颐和园的水上泛舟,大雨下来,竟成就了我一生的姻缘。北京的故事既不是少林武当的奇绝,也不是十里洋场的浮花浪蕊,北京的凭栏一望,俗白的人生里顿时就有了几分壮丽。
喜欢北京的雨,那种细细的秋雨,笼罩在似真似幻的楼台之中,无论商厦,无论餐饮,走进去凉凉的,出来时便觉得分外暖。中秋时曾约纽约回来的好友一同吃北京的家常菜,选了市井的深处,他竟然叫满了一个方桌,我怪他不该如此铺张,他却说略表对北京的赤子之心。
北京的楼台中锁着不少往昔的旧友,早年的同窗都已在京都安营扎寨。电话里说北京能吃到世界各国的饭,听我说向往俄罗斯,就带去一条老街,在拐角的半地下,才看到是“基辅餐厅”,剥落的墙壁似有意显出历史的沧桑感,桌椅也是老旧的,杯盘之中,却有伴唱的苏联老歌,从《山楂树》到《喀秋莎》,抬头一看,食客里竟多是银发族,老花镜后个个泪眼蒙眬。
在北京的胡同小巷、灰砖瓦檐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吃”的奇妙。国际的不说,那民族的风味就让人消受不尽,从云南的茶马古道,到西部的牛羊肉馆。一日,友人带我去“蒙古人”,里面竟是蒙古包,酒肉从门帐里递进来,帘子放下,还以为外面是“天苍苍、野茫茫”呢!浓郁的奶茶喝过,再去万寿路吃汉家的“茶宴”,各样的“茶”不是用来喝,却是做成各样的菜肴,绝妙的是每道菜都有诗,其中的“两行白鹭上青天”“门泊东吴万里船”说什么也不许筷子来碰,因为实在是太好看。
长城虎踞,燕赵为乡。如果说长安城的底蕴乃汉唐孤傲之尊,北京却是当今有容乃大之地。如今已说不准谁是真正的北京人,客居的外乡人在北京待久了也会染上京都的豪迈之气。去年转机到京,出租车司机一路狂侃金融海啸,最后才明白我是打美国来,目光里立刻有了几分怜惜和同情,下车时挥挥手:“知道你遭殃了,车资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