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宿舍楼外,女儿用一个电磁卡在墙上亮了一下,就推开了大门,然后轻言细语地招呼第一个门里的中年妇女:阿姨,我登记一下,我妈妈来了。登记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阿姨详细地询问个不停。——学校里的保安工作确实很扎实。
跟着她进了宿舍,一个女生在桌上看电脑,另一个在高高的床上架着小桌,也在电脑上写着什么,抬头向我打个招呼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她们用的都是笔记本电脑。三张双层床,下层的都堆满了杂物,两床之间的空地上全是被褥衣服鞋盒什么的,用一张大塑料布盖着。床下也塞满了。靠门边的架子上全是洗漱用品,用小塑料篮装着,大概是一人一个小篮子。只有两张条桌,桌子上只剩下一点点空间了。墙壁上横着一根绳子,全是衣架和杂乱吊着的衣服。靠窗的床头挂着六七个包,大的小的黑的白的。女儿顺着我的目光,说:看见了吧?那是宝儿的。我的算少的了。——她刚才肩膀上背一个黑色的包,说是前不久自己买的。
这宿舍哪叫“宿舍”啊,分明是一间五花八门的仓库。我几乎无处下脚,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女儿自己的床了。床上除了被子还挤着布娃娃药瓶衣服书包之类,书籍码放在床头的书架上。想躺下小憩床上太乱太挤,想伸伸脚却又被桌下的塑料箱挡住。
我愣怔了半晌。才一年多时间,你们发展的速度也太快了呀!这比在家里还“家里”啊!我终于明白了,每月给你那么多钱,你怎么会不到月底就没了。
女儿不好意思地笑着:都是这样啊,我又不特殊。那个大娃娃是我过18岁生日她们送的。
对面床上的女孩回来了。她们几个约好去买什么牌子的防晒霜和修护液,说是适合她的皮肤,顺便带些皱纹式的心心相印的餐巾纸回来,还说去看一件什么牌子的衣服换季打折没有。临出门前,那个女孩倒了一些纯净水到掌心里,然后拍到脸上,细心地打理着她本就灿烂的面孔。
我细看着这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青春的面孔,细嫩细嫩的肤色本就让我嫉妒。二十多年前,我们的大学生活是多么清贫啊,洗漱用品只有毛巾牙刷牙膏肥皂,哪里还知道什么洗面奶修护液?一年到头一床被子,夏天就拆洗了用被套盖。我真的有些目瞪口呆。她们才多大呀,天天在室内还这么讲究皮肤护理。
我信手拿起桌上的电吹风来,女儿说“坏了”。怎么就坏了?我心中有些不悦。那还是前不久上学前给她买的,是挑选最贵最漂亮的那一款,家里平时的日用品总是拣便宜的买。我总担心长头发的女儿洗头之后,不立即吹干会感冒,所以执意给她买个电吹风。可才过去几个月啊,就坏了。我心中有些不快。女儿忽然说要去新开的一家批发市场买被套,说学校配备的两床都大了,她自己早先买的一床薄被子没被套,而且牛仔裤太热,还想买一条六分的裤子,短裤不要,短裙不好,要遮住胖腿的。
真讲究啊!我看着挤满物品的宿舍,心中的火终于冒了出来:你要买许多东西干什么?你还是做学生啊。学生生活要简单些好。有两床被套不就够了吗?多了既没地方放,还要花钱。旧的又去卖吗?妈妈的钱就不是钱啊?NP3摔坏了,手机摔坏了,这个电吹风又坏了,你怎么这么会败东西啊?
女儿被我吼得语噎,眼睛里蒙上了泪漪,只小声地争辩了几句。我心中有些不忍,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计划生育的国策决定了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些孩子从小就是生活在宠爱中。她想要就买吧,何况她说去买便宜的,也不花几个钱。
就这样,我主动妥协了,又陪她去金五星市场,不仅让她如愿以偿,还多买了件与马裤配套的上衣。
一边付款我一边想,这套衣服不知能穿多久,或许不久又会成为校内网上的削价商品。
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从北京回来的路显得特别长,坐在返程的列车上,我觉得我与女儿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这不仅仅是两代人的距离,也是都市与小城的距离吧?(2008年5月)
落叶飘无期
又是秋天,又到了落叶飘飘的时候,我的恩师唐敬之先生告别我们已有四年了。先生匆匆走完58年的生命旅程,那是个秋日,是个落叶飘飘秋风萧瑟令人愁肠百结的日子。那时,我住在先生的隔院。常见先生于薄暮时分独坐院中,似乎在回忆什么思索什么抑或是享受那一份清静。每见到此,我心中便涌起一股沉重,总不忍心打断先生的思路,怕惊扰他那绵绵的思绪。
先生一生为人谨慎。这大约是先生自幼的经历决定了的。先生出生于富裕家庭,在那个以出身论的年代,先生自然受了不少委屈,人世的艰辛人情的冷暖将他幼小的心灵渐塑成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先生自幼读私塾,古文根底深厚,书法功底扎实。20年前的秋天,我正读高二,先生当我的班主任并教语文。那时的我十分贪玩,不谙世事。虽出生贫苦农家,父母年高,却并未深刻认识到家庭的艰难与时光的紧迫,整天嘻嘻哈哈不知天高地厚,对即将面临的高考并不怎么关注,反而对体育产生了强烈兴趣,每天花费许多时间在操场上。先生前后两次专门找我谈话,严肃耐心细致地指出我的不足和努力方向,鼓励我要为学校为家庭为女孩子争光争气。先生的话我很认真地听进去了,并且从此我一门心思用在文化课的学习上,终于在那年高考中成为那一方第一个走出去的女大学生。
后来,我有幸成为先生的同事,与先生同在一间办公室上班,更有机会聆听先生的教诲了。先生工作总是一丝不苟,作文批改分外认真,用毛笔圈、点、写,先生那十分工整漂亮的毛笔字总是那么醒目。先生平时不苟言笑,很少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在墙角落那张大办公桌前,他总爱正襟危坐,伏案疾书,那一头又短又硬的白发总令我肃然起敬。
1995年正月开学不久,先生就说他胃口不好,早先能一顿吃掉学校食堂蒸的两个大馒头,二两稀饭,而现在一个也吃不下去,不知是不是菜不合口味。我们当时也并未在意。时隔不久,先生又说他胸痛,翻胃。我们劝他出去查查,但先生说干脆等放暑假吧。那年他带高三毕业班,为了不耽误学生的课,他坚持挨到暑假,才去北京查病。消息传来,已是癌症晚期。我们惊呆了!但先生自己并不知道内情,转回县医院治疗时,我们去看他,他竟十分乐观,很轻松地同我们说笑,说自己是手术后的恢复期,叫我们放心。
先生的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最小的还在上学,师母眼睛因患白内障早就失明,病重的先生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与工作,也为了给单位减少麻烦,执意要回学校住。
终于,在那个落叶飘飘的秋日,先生无言而遗憾地告别了这个人世。那个秋天,泪水也时常充满我的眼眶。秋日沉重的暮霭,压得我的心分外寒冷而沉重。我含泪作了一幅挽联——
教诲历历银发历历,清秋时节长歌当哭跪送先生匆匆归去;
桃李累累墨宝累累,冥冥路上尺素为言昭示后人奋然前行。
只是秋风萧瑟落叶飘飘的日子,恩师满头银发的容颜又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难以自抑,写就以上的文字,以怀念我的恩师唐敬之先生。
落叶飘无期……
(199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