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在单位是在沅江城郊,属中国农业科学院属下的一个科研单位,周围有几百亩地全是种的亚麻,是麻科所的试验田,所里有一幢高大的办公楼,站在楼顶向四周眺望,可以看到整个美丽的沅江城,幽静的沅江水就在城边流过。麻科所里面还有不少的实验室和宿舍区,这里职工大约只有一百多人,全部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和研究生,及个别的中专生。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全部讲普通话,个个有礼貌,举止文明,我们就住在他们宿舍里的空房间里。他们的食堂紧挨着我们的厨房,天天出出进进,我们很快与那些大学生混熟了,每天上午10点到10点半是工间休息,他们来到活动室打乒乓球,我最喜爱乒乓球运动,常常跟他们展开激烈的比赛。他们还帮我们借图书,与他们打交道好像使我又回到了那快乐的学生时代,每一天都过得非常愉快。
沅江的日日夜夜
我的工作慢慢熟练,空余时间越来越多,后来我又跟着队上的人学做砖坯,别人挑泥和水,我专负责做坯,用三七开分成方式合作,每个月除本职工作24元收入外,还能多赚一倍以上的工资。我心里既踏实又高兴。除了伙食费和零花钱外,其余的钱全往家里寄。
每次吃完中饭,我必须去他们职工食堂边挑几大担自来水,供队上作生活用水。每次放水时,天天让位给我打乒乓球的研究员小张同志总是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边洗碗,一边轻轻的问我累不累。头几回,我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我也就随便回答他一声“不累”。后来他天天如此,使我感到纳闷,我将这奇怪的现象告诉了我同伴女友。听说他是福建人,厦门大学植保系本科毕业,27岁,个子很高,戴副近视眼镜,人很和气,特别讲卫生,每次吃完饭的碗筷一定要用肥皂洗多次,开水烫了又烫。一天傍晚,我和女伴散步,经过他的门口,看见他正在电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书,两手不停地拍打蚊子。三个姑娘的嬉笑声,使他停止了看书,见我们后,他立刻起身,请我们到屋里坐坐。刚一坐下,他给每人送上一杯糖开水。在聊天时,忽然间好友小余姐说:“为什么我这杯糖开水只有一点点糖味?”我马上接着说:“那是为什么?我这杯甜得像蜜一样,糖放得太多了。”小余姐便以此为由头,开起我和小张的玩笑来。她与小李交了一下眼色,相互大笑起来,弄得小张同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也只好跟着笑起来。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看到小张同志的表情,突然使我也害羞起来,我的脸红了,从那一瞬间,我和小张的心里不约而同地产生出一种激情和默契,以后只要我遇见他,心就怦怦直跳,低头不语,更不敢到文娱室抢占乒乓球桌了。他那温暖的问候和文质彬彬的举止,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激动不已。也许这就是少女的心吧。
过了几天,小张照常来到自来水龙头旁,轻轻对我说:“小唐,明天早上7点整,你到我们办公楼后栋的花园里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约定的地方,只见他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等我。这里的环境非常美丽,小小的花园里,铺满了绿茵茵的嫩草,桔子树上挂果累累,一股浓郁的桔香随风扑进我的鼻孔,许多红色的月季花,开在绿色的草地上,金色的阳光刚刚出来,照在带有露珠的花瓣上,鲜花特别显得清香,美丽动人。
刚一见到他,我的脸红得像个火球,全身的血液好像在沸腾,一身火辣辣的,低下头,不敢正面看他。那时候,花园里除了蝴蝶在那里飞来飞去,蜜蜂忙碌着采花蜜之外,只有我们俩人,没有任何人打搅。
他喘着粗气控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含情默默地对我说:“小唐,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同意吗?”我沉默了好一阵,手玩着那长又黑的辫子,对他说:“我从未交过男朋友,这事我要写信回家问父母亲才能答复你。”
回答完毕后,我像刮风似的飞跑到宿舍里,往床上一躺,心里很久还不能平静。
爱情之神悄然来临
又过了几天,小张来到我们三人住的卧室门口,大声叫小余姐,我和小李正洗完澡在穿衣,吓得我们赶忙收拾东西,以为他会进来,小余姐机灵地跑了出去挡住他,过了一阵,小余姐手里拿着三张电影票在我们眼前晃动,幽默地说:“我和小李今天伴小唐的福,小张送票来请我们三人去看电影,今晚8点坐他们单位汽车去。”然后,递给我一张电影票。
三个人一同上了他们单位的汽车,几分钟到达沅江县城电影院。我们三人的座位没有连在一起,只好分散就坐。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来看电影的人特别多,电影院里座无虚席,麻科所的那些戴眼镜的知识分子都在寻找自己的座位。坐在我旁边的也是一位戴眼镜的人,当时,由于灯光弱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屁股坐下后,微笑着,并且还是那样温和的问我:“你热吗?”天哪!原来是小张,我感到很惊讶,觉得中了小余的圈套,我们的座位是正中间,这时开演了,又无法离开,只好安下心来看电影。片刻,他粗大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吓得我一身都软了,像触电般没有知觉了,血在发热,脸在发烧,心就怦然乱跳。我闭上了眼睛,沉浸在梦幻中,像天上的浮云在飘荡。这场电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演完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小余姐和小李俩人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一声不响地入睡了。而我呢,翻来覆去地回味在电影院的情景,怎么也睡不着,我心中萌发了爱情的种子。真没想到,爱情之神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第一次感受到爱情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犷的,心里有了一种渴求,也有一种惶惑,没想到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一下子闯进了我的心扉。
半月之后,我开始跟他建立朋友关系。不久,小李也跟所里医务室邓大夫交上了朋友。长沙来的三个姑娘,就有两个被麻科所的职工看中了。自己队上那些对我们怀有好感而又嫉妒的年轻人,很快就把我们交男朋友的事情传到了长沙。
小张是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工作和学习都很不错,是培养入党对象,他特别喜欢我那活泼、开朗的性格。我们的交往十分封闭,他天天晚上都要看书,只有星期六晚上才偷偷地约会一次,在附近的小山坡上散一散步。
有天傍晚,我俩一起散步,来到一个陡坡上,坡的前面有一条很宽的沟,他个子高脚长,一下子就跳过去了,而我站在他的对面,不敢过来,他抬手叫我跳过去,猛一用力,我倒在他的怀里,他紧紧搂住我不放,轻轻地亲了我一下,这是一个难忘的初吻,也是我们初恋的开始。
不到一个月,长沙劳动服务大队寄来了调令,把我和小李调回了长沙,留下小余姐一个女人,她顶替了我的工作。
回到长沙,几乎全劳动服务大队的人都知道我和小李在沅江谈恋爱的事。
三个月后,小余姐也调到长沙来了,听说是因为有男人晚上翻越她的窗户,吓得她大喊大叫,周围的人都被惊醒。为了她的安全,大队部决定调这个孤身女工回长沙。
我和小张分别后,一直保持书信联系。
没完没了的上山下乡
第二年春天,上山下乡运动又开始了,街道办事处通知劳动服务大队,凡属上山下乡对象的青年一律不许留在队上工作,立即停工回街道参加学习。
一夜之间,我又成了上山下乡对象。这次可去的地方更多,除到江永之外,浏阳、益阳什么千山红农场、杨林寨农场等等好几个地方都要大批的知识青年去插队落户。而这次报名的人特别少,因为:第一批到江永的人,写信回来并不像干部吹嘘的那样好,相反的,到那里以后,生活非常艰苦,每月都要家里寄钱和吃的东西。
我庆幸自己逃脱了第一次上山下乡运动,像我这样的家庭情况,父母根本无法接济我,所以我必须尽快想办法躲过这一劫。
我通过熟人介绍,到河西荣湾镇第四医院幼儿园当临时保育员。一个月后又回到家里,由于没有报名上山下乡的缘故,街道上安排我做临时工,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呆在家里。
初中时的同学刘利英,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她升学考试落榜后,继父对她不好,她被迫报名去江永一个农场当会计,办事处主任怕她受我的影响,找她个别谈话,已经把我归入另类,要她不要跟我在一起玩,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思想顽固落后,会影响她的前途。这个同学非常了解我,不同意他们对我的评价,所以她奔赴农村之前,把这些话都告诉了我,并叮嘱我一定要小心。
从此,我心里面完全明白了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对我的偏见和歧视有这么严重,既不看一贯的表现,即使下到农村,也许我的处境会更糟,为了保护我自己,我认为上山下乡的事情与我无缘。
我的出路何在呢?我不能不为我的前途担忧,怎么办呢?年龄一天天大,离开学校一年多了,除了卖苦力赚到一点点钱以外,什么成绩也没有。所学的文化知识全都在荒废,心中有一种虚度年华的感觉。
一个痴心的人
小张的单位是在农村,如果能到沅江去插队落户的话,也许能得到小张的帮助。那么只有跟他结婚才能实现这些,可是,我并不愿意去摘那未成熟的果子,矛盾的心理,加重了我的思想压力,在这种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有靠小张了,因此,决定给他写一封信。
麻科所党组织正在考虑他入党的问题,在沅江时,也对我讲过:他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安排,由于我的家庭出身问题而对他进行较长时间的考验。
由于种种顾虑,我没有勇气直接向小张要求去沅江插队落户,只是告诉他,政策允许自己挂钩,到老家和亲朋戚友的农村都行。而且特意提到不想与他分开,没想到他书呆子气十足,反应较为迟钝,我信中的弦外之音一点也没有理解到。在回信中,还积极鼓励我报到农村去锻炼,去深造。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将永远地爱我,又说:俩人之间的爱情只要是真挚的,远在天边同样是相爱。他的回信,他那坦诚的表示,使我又爱又恨,爱他是因为他的情感,可能发自内心;恨他太单纯,完全不懂我的心。当然,我们之间相爱的时间太短,他对我的成长过程和家庭的情况了解并不那么深刻,更不能正确估计我将来所谓的前途究竟是什么。
他的家庭出身好,从学校到单位一帆风顺,根本不可能随着我的旋律而奏起那爱情的乐章。我眼前生活道路上的坎坷,都无法跳过政治上对我的歧视,只会将我们拉开,当我想到这是不会有结果的恋爱时,决定把他降格为一般朋友。从此书信往来慢慢稀少。我的痛苦和无奈的选择,却引起了他对我的误解,认为我又找到了新的男朋友而疏远着他,我多么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苦衷和无奈,我们彼此并无过错,而是当时那令人窒息的政治形势,毁掉了我们的初恋,使我们两个纯真的年轻人,都成了受害者,只是无处诉说。
后来,单位派他到北京开研讨会,顺便来到长沙,他向我父母表白对我的真爱,要求我下乡前与他完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身处逆境,前途渺茫,故不想结婚,不愿意为了逃避上山下乡运动而勉强自己去当寄生虫。
不久,他的好友给我来信,说他生病了,组织上送他到长沙医学院住院,据说是因为失恋而引发的偏头痛病。他病倒住院,并不是我有意伤害他,我同样有伤痛,只是埋在心底里,作为朋友和知心人,应该去看望他。为了去医院看他,我推了一天板车才挣到买水果的钱。来到他身边,只见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昏迷地睡在那里。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睁开眼睛望一下我,立刻把头转向墙壁。当然,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他对我有所怨恨,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而我此时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正在无言以对的时候,进来一位女护士,看见我坐在他身边,突然认出了我,叫我的名字,我仔细一看,她原来是初小的同学周爱珍。她问我他是我什么人,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没有回答,她笑着说:“我知道了。”她告诉我,他的病情较重,下星期转到中医学院,服中药可能适合治疗些。说完就走了。他一直面对墙壁不理我,我也只能安慰他几句,然后走出医院。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用推板车赚的钱买了一篮水果,很早来中医学院看他。这次,他坐起来了,脸色也好些了,见他病情好转,心里感到快慰。他仍然对我很冷淡,他叫我坐下,痛苦地对我说:“今后不要来看我了,你越来得多,我越离不开你,越恨你。”
此时此地我还能说什么呢?越说彼此越伤心,不如不说,我含着眼泪离开了医院。事实证明,他对我的爱是真诚的,其所以造成这种令人伤痛的分手,并不是我们双方本身的原因,只能是说无缘,只能认命!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后来,从他同学那里了解到,他组织上出面帮他找了个从长沙调来的中专毕业生,安排在实验室当助理,结婚后生了两个男孩。他治好病以后,不能从事科研工作,换了个收发工作。
一个人的初恋是刻骨铭心的,难以忘怀;初恋的情怀常常使我产生激情,成为人生中美好的回忆。
初恋结束了,我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我由同学介绍,在一个小学校代全校的体育课。一个月后被街道办事处知道了,给那个学校下了个通知,说我是上山下乡对象,不能任课,也不能办理劳动部门领取工资的手续。其实,学校领导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准备下学期继续留用,但街道干部的穷追猛打,我的一点点希望的火花也被踩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