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上山下乡运动,是一项政治运动,任何单位必须清退上山下乡对象的这些人,即使留用,也通不过劳动手续,没有劳动手续是领不到工资的。离开学校好久以后,我的工资是由学校想办法从其他款项中发给我的。
王叔叔见我还是闲在家里,也没有找男朋友,他十分关心我,要我继续帮他推板车,先解决目前的生活再说,干这个活,任何人无权干涉,发工资不需任何劳动部门的手续,我每天跟着王叔叔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劳动,一起玩,倒也开心。
街道上的基层干部无法强迫我上山下乡,也无法阻挡我推板车。他们认为我是顽固分子,时时都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但是,我不违法,洁身自好,从我身上也找不到什么整我的借口,毕竟上山下乡是自愿的,任何人不敢强迫我去。
苦难的邻居
邻居好友李小春,年龄跟我一样大,父亲过去是国民党的军官,属所谓五类分子,无任何职业,是我父亲一个“学习班”的,也被划分为历史反革命分子。
她母亲是旧社会大富豪家的大小姐,在街道工厂生产矿石粉,收入低微,全家9口人吃饭,连李小春在内有一个男孩六个女孩要抚养,家里穷得没有床铺睡,全家人睡在门板上和地上。房子是公家的,从未付过房租,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邻居给的,鞋子也是破的旧的,盖的被子象爆米花,厨房经常揭不开锅。
两个大妹妹和她能自理,下面的小弟妹天天在外玩,都是好心人给他们剩饭菜吃。她母亲一点点收入,根本无法维持全家生活。她父亲在饥寒所迫之下,去撬邻居的门,犯罪未遂,被治安队抓去,后来判刑,劳改去了。
街道上安排李小春在一个商店学徒,由于家里穷,吃不饱饭,经常旷工,被开除回家,只好和母亲还有两个大妹等四人一起去卖血活命。这个家庭的困难,确实比我家艰难得多,是我们街道最穷的一户。
上山下乡运动开展后,她的两个妹妹先去到杨林寨农场,总算减轻了她母亲的负担。
她失去学徒的工作后,就以谈男朋友为名,骗男人的小钱,一次她和一个老男人在岳麓山上乱搞被当地派出所抓获,送回本街办事处处理。所以,这次上山下乡运动中,她再也无法躲藏了。管区户籍上门时,对她说:“上山下乡当知识青年,和送劳教所,有两条路任你选择。”她知道自己有了污点,就选择了上山下乡的道路,走之前她卖了一次血,得报酬30元,把我请到餐馆里吃饭。她见我不愿吃饭,改去冷饮店吃杯冰淇淋,我们俩人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我对她深表同情,也为她叹息,更为她鸣不平。
不久,两个妹妹由于家里没有支援,从农场跑回长沙市,她们的母亲因患职业病死了,父亲也被释放回家。就在同一时候,李小春也从江永跑回来了,跟两个妹妹,一起支撑着这个缺乏母爱、备受歧视的家庭。
没有多久,她的大妹妹被别人欺骗,怀上了小孩,后又被这个无情的男人抛弃了,只好随便找个工人结了婚。小妹妹嫁给了劳改释放犯,她也找了一个老男人结婚,直到落实政策,所有的知识青年全部返城以后,她才安排了一个工作。当时的知青为了户口回城不择手段摧毁自己,没病装病,我街一名女知青月经期间,装疯跳进臭水沟,脱光全身,户口进了城,人却进了医院。
在某单位一次毛泽东思想展览会上,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一名姓陈的青年。整个展览的设计、绘画、书法和组织工作都由他一手操办,工作能力相当强。
一个流浪画家
这个小伙子才27岁,个子不高,身体挺结实,浓眉大眼,很有神,走路笔挺,乍看起来,有体操运动员的气质。
他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可是,他酷爱绘画,一直不安心本职工作。1957年反右,被单位开除,流浪到过新疆,绘画的爱好从未间断。流浪的过程中,对祖国的山河壮丽景色十分热爱,在他的笔下,绘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从而大大提高了他的绘画水平。
我们相识以后,不久就产生了爱情。
他说他曾经至少谈过七次恋爱,女孩子个个比我长得漂亮,其中有的是体操运动员、舞蹈演员,但是没有一个内心的才智和耐苦的能力比得上我,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她们,更谈不上与她们志同道合。
他认为自己的道路坎坷不平,必须要找一个实实在在的,能力强,能吃苦耐劳而聪明的女孩子做终身伴侣。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成熟的男人,虽然看上去外表一般。可是,从他的谈吐却是一个满身傲气的男人。
我非常喜欢他,喜欢看他绘画,喜欢听他谈经历,谈流浪生活,谈地理知识,谈各民族的风俗习惯。
傍晚,我陪着他坐在湘江的码头上,在那夜幕降临时,观看渔民驾着小船撒网打鱼。激动时,他立刻打开画纸,几笔就勾画出一幅美丽的湘江夜景图,心里很敬佩他的绘画才能。我认为他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人,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有正式职业。
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子,楼下是一个小商店。她母亲改嫁后,留下这幢房子给他。房子很破烂,但是里面布置得干干净净,用白纸裱得整整齐齐,桌上放满了绘画工具,墙壁上挂的都是他画的精品画,具有个人特色,走进屋里很舒服,很有诗情画意。
我经常到这里来玩,他会唱歌,我会弹凤凰琴,俩人一弹一唱,配合默契,连楼下做生意的也来听他唱歌。
他的生活来源主要靠绘画,家里从来不做饭,天天在食堂吃饭。周围邻居见他找了一个女朋友,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有一天,他带我去食堂吃饭,趁他不在时,一个男青年悄悄地告诉我说:“你不能找这个人做朋友。”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心里对他开始有些警惕和注意了。
母亲知道此事后,坚决反对我与他交往,我根本不听母亲劝告。母亲天天跟在我后面,监视我的行踪,我还不知道呢!幸好我是个很稳重的女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街道办事处把他安排到暮云市挑土方,他把我一起带去了。我没有告诉母亲,害得母亲到处寻人。
街道办事处的上山下乡运动已进入尾声,名额怎么也报不满,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到处找不到我,说父亲又把我藏起来了,父亲组织上停止了父亲的工作,要他找回我再上班。
对母亲也施加压力,大会、小会一个劲地批判着,说母亲“抵制上山下乡运动”,每天,接连不断地有人上门查问我的下落。母亲又气、又急,家里被这些人搞得鸡犬不安。
一星期后,我没有粮票了,回家取粮票和衣服,准备继续到那里挑土,因为那里不要介绍信,可以顶别人的空缺。
傍晚我刚一进屋,母亲举起一根长长的木棍朝我狠狠打来,一边打,一边骂:“我养女犯了法,倒了霉,你害得我好苦,走!走!你自己去办事处,说清楚,到哪里去了。”通风报信的那帮狗腿子,立刻就带来了几个街道干部,把我喊到办事处里面去了。我家就住在办事处的斜对面,我刚走进办事处的门口,看见邻居小苏也站在办公室桌边,低着头,手里拿着钢笔在玩。主任见了我,立刻起身,满脸堆笑地向我点头说:“回来了,不错呀!赶快写申请,很多人都报了名,名额快满了,这一批下去的,都是到渔场搞副业,像你这样有能力的人,一定是个干部料,好好与家里划清界线,争取入党。”我听了这段话,未置可否,一声不吭,沉默不语,昂头到处张望。主任又微笑着拿出一张纸一支笔递给我,叫我马上写申请。小苏是我们青年学习班的成员之一,16岁待业男青年,也是上山下乡对象,刚从外面回来,他面前也摆着一张白纸,上面也是干干净净。
“上山下乡,是志愿申请,你要我写申请书,我就会写吗?你们错了,如果我决定去的话,这几个字,我会写,不用你们费这么多的口舌,我出门做事,难道也要向你们请假?父母生了我,也是犯法吗?”这时,门推开了,大弟弟进来说:“姐,爸爸叫你,先回去!”弟弟走了,我继续在跟项主任辩理,片刻,弟弟又跑来了,哭着说:“姐,快回家去吧!妈妈不行了,要去医院。”我像受惊的小鸟,推开笔和纸,直往家里跑,正碰上父亲和哥哥抬着不省人事的母亲从屋里出来。
母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眼紧闭,嘴里白色泡沫直往外冒,样子很吓人的。刚才母亲还打了我,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我和两个弟弟都大声哭着叫喊母亲,但她没有知觉了。
母亲抬到市三医院急诊室,刚一停下来,走来两个医生,板着面孔问父亲“是否服了老鼠药?”父亲回答说:“没有,刚才还好好的,是打这个女儿累了一下,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医生小声跟旁边的护士说:“去拿皮管来插鼻抽样化验,办事处已来过电话,说是历史反革命家属抗拒上山下乡运动服毒自杀,要认真取证。”
母亲好像刚才听见了医生问父亲的话,她躺在竹铺上不停的摆头,嘴里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表示没有服老鼠药。护士拿来皮管正准备插进母亲鼻孔时,母亲醒来了。父亲问母亲:“怎么样,好些了吧?”母亲说:“没事了,是天气太热,打美伢子费了劲,一口气上不来,憋住了,回家吧!”我立刻上前拒绝了护士的检查,把母亲抬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心中燃烧着反抗的火焰。我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凭劳力挣钱养家,于是下定了决心,坚决不下农村,自谋生活。
我的处境,以及家庭环境根本不允许我谈情说爱,我忍着内心的痛苦与小陈也分手了。从此,不愿意再找男朋友。上门劝婚的好心红娘,一律遭到我严肃的拒绝。
靠卖血生活
这次上山下乡运动就这样过关了,我又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出路在哪里呢?因为不肯下农村,街道视我为十恶不赦的坏人,生活门路被街道干部堵得严严实实,好像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瞒着父母,跟着好友李小春卖了一次血,换回营养补贴30元钱,每半个月给母亲10元补贴家里,说是以前挑土方时,队上补发的工资。
第一次抽血的时候,当时的心情使我终身难忘。抽血前,先要验你的血,转氨酶合格后,才通知你去医院抽血。我卷起高高的衣袖,壮实滚圆的右手伸向那圆圆的窗口,医生的针头插进我那粗粗的静脉管里,然后软带一松,通红的鲜血慢慢往玻璃瓶里流,立刻使我想起自己那悲惨的命运,辛酸的眼泪像泉水般哗哗地夺眶而出。300cc的鲜血流完了,我那伤心的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我的哭泣引起了医生的疑问,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医生已明白我的苦衷了。
医院给我5两茶油票,一斤白糖票,是卖血人可以享受的特殊供应,但必须凭粮本和户口本才能买到这两种物资。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卖血的事,我只好将两张票证送给了别人。
三个月以后,医院又来了通知,李小春转告了这个信息,那时候我又顶替了别人的名额,在地质局工地挑土。上午抽完血,下午又来到工地挑土,我什么也没有吃,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像得了大病似的,回到家里很早就睡了。
第三次卖血没有成功,医生检查我的血色素只有10克,不符合输血要求,这是生活清苦、缺乏营养所造成的。
那时开始意识到我的健康受到了伤害,没想到家庭出身不好竟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威胁。今后如何保护自己,包括保护身体,这一切都不敢去想象了。
初中同学小蒋为那次下乡双抢偷红薯挨批判以后,我以为她会恨我,离校后,我们很少联系,她下放还乡生产以后,由于家庭出身好,大队部调她去学校当教师,她听同学说我处境艰难,特意来家中找我,介绍我去乡下教书,任代课老师。当时农村严重缺乏师资力量,要去当代课老师,不要任何介绍信和劳动部门的手续,只要有熟人介绍就行了。
我任教了两个月,农村小学条件虽然很差,但空气比城市好,学生纯朴勤劳,老师不多,自己开伙食,轮流做饭,吃的蔬菜大部分是附近学生家长送的。
我教五年级语文,二年数学,有时也教图画和唱歌。
任教期内,学校对我的工作比较满意,与老师、学生的关系也处理得较好,这里没有政治歧视,也没有人迫害我,大家相处很好,这段时间是我思想平静、心情轻松的时候,遗憾的是时间太短,政治运动的迫害,如影随形,我到哪里跟到哪里。
办事处不知怎样又找到了我的行踪,他们派人来到学校交涉,结果不难明白,他们又蛮横无理地打破了我的饭碗,这是什么世道啊!
政治迫害如影随形
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上山下乡运动又开始了。凡是上山下乡的对象,一个都不许留在城市,他们挨家挨户上门“动员”,我又成为了他们追击的重点对象,即所谓钉子户。
我们这个办事处,有8个居委会,每个居委会有一个主任。以前是各居委会做自己的动员工作,这次是8个居委会联合起来做工作。这是所谓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办法。她们首先要攻克的堡垒就是我。
来势凶猛的动员大军来到我的家中,房屋都快挤倒了。他们强行把父母推出门外,大道理小道理,说了一篇又一篇,七嘴八舌向我轮番进攻。面对如此吓人的气势,我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见形势不妙,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笑着对各位说:“首先谢谢大家出动,通过几次的动员工作,使我开始认识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我决心尽快地选择好自己的出路,我要与家庭划清界线走自己的路,找自己的前途,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明天再回答大家,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