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个美丽的城市迷住了,天天都想上街玩,看热闹。可是,父亲工作太忙,不能天天陪着我们,母亲一个人又不敢出门。一天清晨,天真的我,一个人拿着母亲给我的一毛钱,从家里跑了出来。刚出门不远就看见一个人挑着一担红菱角,很多人围着他在买。我立刻也钻进人群里面,想买红菱角,但是他们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当时的勇气一下子没有了,但心里又想买,更想吃,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买。眼望着别人一个个地买了又离去,直到这担红菱角买完。
马路上汽车一部接一部在我面前闪过,行人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使我眼花缭乱,猛一回头,我就迷了路。我拼命地哭着喊妈妈,手里的钱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信步乱走,边哭边走,越走越远,心里又急又慌张。
突然,一位警察叔叔朝我走来,不知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他把我抱起来了,不停地哄着我。可是我还是一个劲伤心地哭着。
警察叔叔抱着我朝马路上走去,向一辆卡车招手,卡嚓一声,卡车停下来了,他把我抱上了卡车。一会儿就来到一幢很高的大楼里,坐上电梯,把我交给一个中年妇女手里。那中年妇女长得非常漂亮,穿一套青色的连衣裙,嘴上还抹了口红。她待我像母亲一样,替我擦眼泪、洗脸、梳头,还给我一些糖吃。她跟我讲话,一边哄我,一边问我住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她的话能听懂,也很亲切,可是我什么也答不出来,又伤心地哭起来了。
第二天,她又带我上街买菜。刚一出门,我们就遇上熟人,他们是父亲部队里平常带我玩的那些士兵叔叔,大约有七八个人。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一下子就把我从她手中抢过去,什么也没说,拉着我的手就走。那个阿姨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他们把我带走。
原来是父亲发现我失踪后,派出一批人在到处寻找我。
现在想起来,当时那个中年妇女可能是因为国民党军人拉我走,她不敢说什么。那个时代,有枪就是草头王,谁敢惹“丘八”老爷。
家乡美
我们在上海没住上几天,父亲又接到上级命令,部队有新的任务,马上要开拔。当时父亲很不放心让我们回湘潭,只好指派一名勤务兵护送。半路上,勤务兵逃跑了,我们母子三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但是,我们好久好久还在回味着上海那段快乐的时光。可惜好景不常!
回到湘潭以后,我们一家又从玉家巷搬到黄土山对面“大园里”,这里是郊区,离城近,离河边远,地势较高,无水患之忧。
我们屋前有个碧绿的大湖,湖里的水清澈透明,里面还有很多鱼,经常露出水面,表哥经常带我们去湖里游泳。
住的房子是租的,虽然很旧,但很凉快。屋旁有一棵大桑树,像一把大伞一样把房子遮盖了一半。我天天在树荫下和邻居们的小朋友一起玩耍。桑叶长得很茂盛,夏天,天气很热的时候,往往还有几缕蝉声在树上鸣奏着,此唱彼和,忽断忽续,很有节奏感。这种清幽的曲子,可以使你心情宽松,疲倦的身体舒畅,我坐在树下循着叫声去捕蝉,十分有趣。树干上还有许多绿色闪光的凤虫。我们常常采用搭人梯的办法,让小孩子骑在大孩子肩上,爬到树上捉凤虫玩。
树上还有许多野蚕,它们吐出长长的蚕丝,倒挂在树上。我和哥哥用长竹竿去弄桑树叶,将打下来的桑叶,还有野蚕,一起装进纸盒里,回家喂养,然后,去观察野蚕的生长过程,非常有趣。两人指指点点,像一对小生物学家,其实只是我们都好奇罢了。
桑树上还结满了桑椹,先是青绿色,慢慢就变成半红半绿色,桑椹熟透后就呈现紫色了,又酸又甜,味道鲜美,很好吃。现在回想起还流口水呢!
屋后有一棵椿树。春天,母亲最喜欢带我去那里摘椿。母亲做了一根装杈的长竹竿,用来摘椿,只见她双手握住竹竿,对准树上的嫩尖,用力拉扭,椿芽就掉落在地上。我在地上一枝枝的往篮子里捡,很快就捡满了一篮。回家将水烧开,将椿放在锅里烫一下,捞起来后,加一些调料即成。吃起来脆得很,又嫩又香,好吃极了。香椿煎鸡蛋,还是那时候的一道时令菜。
躲飞机
我的童年是快乐的,但也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躲飞机,怕飞机丢炸弹。1949年湖南和平解放,大家都沉浸在欢欣鼓舞之中。但国民党不甘心失败,逃到台湾后,还派飞机来轰炸大陆。有一天,我正在吃饭,突然响起一阵紧急警报声,人们都慌慌张张地到处躲藏。
母亲抢掉了我的饭碗,拉着我和哥哥就往屋后菜园里的防空洞奔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抢走我正吃饭的饭碗,使我伤心地哭起来。母亲用手捂住我的嘴巴,不许我哭出声音。进入防空洞不久,忽然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洞里的人都吓得发抖。大人们轻轻对我说:“美妹子,别哭啦!飞机丢炸弹了,如果飞机上的人听见你在哭,会向我们扔炸弹的,那可不得了呀!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个洞里。”这时我听到大人们的恐吓更加害怕,但又不得不停止了哭声。随后不久,警报解除了,人们开始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各自回家。回到家里后,我继续吃饭。那碗饭还未吃完,飞机又来了,跑防空洞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伏在家里的桌子下面,我很清楚地记得,那碗饭吃了三次才吃完。
欢迎解放军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们这里来了许多解放军。我家堂屋里搭起了许多临时床,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解放军就住在我们家里。
他们和蔼可亲,对待老百姓总是满脸笑容,他们还帮每家每户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如:挑水、劈柴、照顾病残……什么事都帮着做。
解放军待我们小孩子特别好,教我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还带我们玩游戏,有时晚上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我们感到好奇和亲切,孩子们跟那些解放军叔叔的关系非常亲密,整天缠着他们。特别是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解放军就在外面跑步操练。附近的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也来到这里,自发的跟在他们队伍后面跑步。
不久,这些和我们亲如一家的解放军要开拔了,大家又两眼含泪,依依不舍地送他们走。临行前,老百姓争先恐后地跟着队伍,送各种农副产品给解放军。我母亲还做了几双布鞋送给他们。那些老奶奶,很早就拎着一篓煮熟了的鸡蛋,笑嘻嘻地送给他们。锣鼓声、军民欢笑声连成一片,好一派动人的军民离别情景,深深地刻划在我那幼小的心灵上,至今记忆犹新。
解放初期,我舅舅经常坐船去长沙进小百货,挨村挨户的推销一些日常用品,生意还不错,我们家的生活眼看正在好转。
父亲归来
一天深夜,我被屋子里讲话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是妈妈和爸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说话。只见父亲脸色苍白,神情忧郁,满面愁容之中还露出一丝惊恐不安的神色,比在上海见到的父亲消瘦了许多。此时相见,既欣喜又有一股悲凉的感觉。父亲平安回家,母亲既高兴又伤感,她哭着说:“你能留着一条命活着回家,算老天有眼了,过去的一切就不要想它了,现在解放了,今后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你就安下心来,平平淡淡过日子吧!宁肯生活苦一点,只要全家在一起就行,那动荡不安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过了。”
父亲平安回家,从此一家团聚,这是最大的幸福,好几天,我们一家五口都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父亲身无分文,带回的只有藏在牙膏袋里的那块小黄金和手上戴的那个四方形戒指。从此我们就靠那唯一的积蓄,安排生活,过起了短时间的清淡而又恬静的生活。
蔚蓝的天空明净如洗,早晨显得特别明亮。一轮红日从东边徐徐升起,斜射到我家堂屋中间。母亲今天特别高兴,清早起来就对着镜子独自微笑,她左边照照右边照照,身上衣服换了一件又换一件,最后选中了一件蓝底子起小白花的旗袍穿上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了许多茶油在头上面,锃光发亮。脚上穿一双新布鞋和长统洋袜子,她对着镜子里那温雅端丽的容貌,充满了自信和得意。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感慨良多,我的母亲,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稍加打扮,更显出一种纯朴、庄重的美。虽然岁月不饶人,加上长年累月的劳累,她并不显老,特别是还能从她的面容和姿态中,显现出比年轻时更为美丽的痕迹。我在想,妈妈今天特别注意打扮,要以崭新的姿态示人,这是为什么呢?这肯定是要出门或者去吃喜酒。我暗暗地高兴,庆幸自己准确的猜测,并随时准备出动,跟她一起去那个好地方。谁知,她趁我上厕所时,就一溜烟地跑了。我拼命地大声哭着追赶母亲,后来被邻居玉婶强行抱回来。她说:“母亲是去参加摆会,小孩子去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摆会”是什么意思,好玩的地方却不带我去,心里有点愤愤不平,哭了一会,自然又消了气,只等着她带好吃的回来。直到下午,母亲跟许多青年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我吵着问母亲,那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乡里开庆祝大会,还游行,主要是打倒土豪劣绅,搞土改运动,要分田了。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大人高兴,因为我们翻身做了土地的主人,从此不受穷了。
迁到长沙去
我们住的地方是城郊,田少菜地很多。按照政策,我家可以分到许多菜地。我父亲他不想要土地,因为他是当兵出身,不熟悉生产劳动,不会种菜,当时政府大抓阶级斗争,很多恶霸和反革命分子被镇压,父亲有些害怕暴露自己的历史问题,决定逃到大城市里去。父亲租来一只小帆船,全家人坐船迁到省城长沙去。
船舱里空空的,除了全家五口人外,只有极简单的被子和衣服。
船夫张开了白色的布帆,驾驶着帆船,载着我们全家,在浩浩荡荡的湘江上行驶。起伏的波涛一个接着一个在江中翻滚,来来往往的船只擦身而过,长长的汽笛声发出凄厉的叫声。
刚出生一个月的小妹妹,由于缺乏母奶,不停地在哭,母亲只好抱起妹妹,站在船舱外不停地拍她的背。可是,妹妹还是哭,哭累了她才睡觉。一路上,妹妹至少哭了三四个小时,叫人感到凄凉和无助。
傍晚,我们的船停靠在长沙西湖桥码头。姨妈很早就在这里等候我们的到来。
我们搬进了姨妈预先找好的房子里。这间房子位于西湖桥码头南头,叫雨仓坪。房间非常小,潮湿、阴暗,有一股霉臭气味。这幢房子有三间房,一间堂屋。住三户人家。三家的厨房都设在堂屋里,挤得一塌糊涂。
第一个晚上,我就没睡好。我和哥哥睡在门板上,一不小心就滚到地上去了。
刚满月的小妹妹,还是哇哇地哭个不停。母亲说:“小妹妹是在船上受了凉而生病,发高烧。”我们的到来,给周围的邻居带来了吵闹和不安。
第三天,妹妹那弱小的生命就结束了。我们全家很悲痛,特别是母亲更伤心。我看见父亲买回一个小棺材,将妹妹放在里面。妹妹的双眼紧闭着,好像睡觉一样。母亲拼命地嚎哭,我也跟着母亲一起哭起来。父亲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看着妹妹,埋葬小妹妹的老头来了,他将我母亲推开,拿起木盖,就把小棺材盖住了。然后往肩上一扛,就把我可怜的小妹背走了。我虽然年纪还小,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的伤痛,已深深刺痛我幼小的心。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幸好姨妈先来长沙卖唱,混熟了一些穷朋友。他们热情地介绍父亲去当地粪码头挑大粪,当时,没有什么化肥,主要靠人和牲畜的粪便做肥料。长沙便有这种专门转运粪便的码头,用人力挑上小船,然后送到各地农村。哪知父亲上班不到三天,被扭伤了腰,不能行走,躺在床上不能动,只能长长的叹息。这也难为了没搞过重体力劳动的父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和哥哥开始了野孩子的生活。每天都得去河边木排上撬树皮和拾菜叶。别人在河里洗菜时,丢掉的黄叶和老叶则成为我们全家的菜肴。捡回来的树皮,将它晒干,烧火烧饭。
那时候,我虽然只有九岁,已懂得为父母担忧了。
一天,我独自一人跑到火车南站,只见成群结队的板车,装着满满的煤炭,从煤栈里出来。路两边站了许多推板车的人,推板车是一种辅助劳动。搬运工人为了多拉多赚钱早收工就超载,遇到上坡路陡岭拉不动时,便临时请人在后面帮忙推,推一次给五分钱、一角钱不等。我也想赚这样的钱,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间,等待车主雇我。站了一个多小时,那车主连眼角都不扫我一下。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被叫走了,我感到焦急,于是主动地上前去,要求车主雇自己。车主笑着说:“本来拉车就很累,再加上你伏在车上,我会更累,你年纪太小,脚又短,跟在车后跑都跑不赢呢,更不用说帮我推板车了,长大再来吧!”
在外面跑了一上午,什么收获也没有,我扫兴而归,肚子也饿了。母亲也不在家,走进厨房,冷火无烟,揭开锅盖一看什么也没有。我忍着饥饿,含着眼泪爬到门板上睡觉了。
母亲帮别人洗衣服,挣一点点钱去买米。粗茶淡饭经常都弄不到。
父亲再也不能挑大粪了,只好带着哥哥去火车南站推板车。这是个非常辛苦的工作,两手空空全凭劳动力挣钱。脸朝地,背朝天,全身斜倒,双手伏在板车上,用力推。汗水滚滚直流,回到家里,父亲经常说:“一身散了架似的。”哥哥小小年纪就卖这种苦力,实在是父母一件心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