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沉溺在剧烈悲痛引起的麻木之中的我隐约听到了一阵咝咝的怪异响动,抬眼看去,红名狼坐在一块湿淋淋的石头上,正用手里的木箭在烂泥里涂画着,他的嘴里咬着另一只。我像是被什么触动了,说不清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中的两只盒子按进了烂泥里,便冲上去一把抢过了他嘴里的木箭,紧紧地护在胸口。红名狼仰起脸,惊惶是凝视着我,他那张俊美的面孔在神经质般地抽搐着,眼里是一种明亮的愤恨和深切的怜惜混淆出的锐利光芒,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眼中早已泪水婆娑,只轻微地一眨,便扑簌簌落满了衣襟。
红名狼起身,攥紧我的手腕,想把木箭抽出来,我不肯,便和他扭打起来。他被我狠劲一推,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正要再扑上来,却又站住了。因为我已跌坐在了烂泥里,木箭落在手边,涂满毒液的箭头在隐晦地泛着冷光。
我抽泣着,勉强从烂泥里坐起身,徒劳地擦拭着筒裙上的污泥,不停滴下的泪水把一切的努力弄得更混浊了。无意间,我看到了扎紧的裤腿里露出的半片绿叶,在天主堂的客房里看着艾塔塔嬷嬷用一把把这样的叶子涂抹我的身子时,满心的疑惑,因为一时想不起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了,也没想到,这种不起眼的叶子竟有着驱蚊的奇妙效用。现在我记起了,胡椒叶,就是这个名字。美洲大陆上的卷尾猴也是用它来驱赶成群的巨大蚊蝇的。我又记起了苏萨娜放在我箱底里的那一瓶瓶花露水,和临别时她挥动在手里的那块白手帕。此时,她正在遥远的佩藤庄园里惦念我吧?那双昏花的老眼之后恐怕也再没有拭干过……她能想到么,自己最疼爱的艾蔻,在不到三天的光境里竟已沦落到了这般地步。虽说是逃过了一死,却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她呢?我没能保护好自己,养父也因我而身陷危难,生死不知。养父是为了护送我而来的,他本应该安顿好我,就回去的,可是现在……如果养父真的遭遇了不测,那我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此刻,我更加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的软弱,怎么就没有拉住养父……拉住了又怎样?还有威廉,还有那么多追随他义无反顾地扑进战火的殖民军,难道他们理所当然就应该去赴死、应该去牺牲嘛……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一个人的贪欲引起的,就因为他手握大权,可以操控这片大陆,无数的人便要为他去赴汤蹈火,去甘当炮灰……那时,我尚没有充分地认识到贪欲的可怕,我只是满心的恼怒、愤慨,更为圣洁的水晶头骨感到可悲。我虽无法解释它是为何而被缔造,并投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我坚信,它绝不是为了引起人的贪欲,为了引发战乱、灾祸而被缔造的,并永久光洁、闪耀地存在了千万年。让我无论如何也没能预料到的是,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不过是更可怕的灾祸的开始。贪欲的邪恶和危险性远不只如此。必定会有更多的人为它而流血,为它而毁灭。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竟会离自己如此之近。也因此,他的毁灭对我造成的震憾才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八十三年后的今天,每次回想起来,还会让我痛心疾首。
僵持了片刻,红名狼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支木箭。方才,他是怕锐利的箭头划伤了我,以至于中毒才扑上来抢夺的。眼下他又尴尬地握着箭,不知该如何处置了。他抬头看我,目光笔直有力,像是在怨恨,又不屑于责怪我的任性。真是个强硬的男子。内敛更令人难以琢磨。我感到委屈,抿紧嘴角回应着他的鄙薄,眼神咄咄逼人,很有些挑衅的意味。随后,他却一耸肩,冷笑着低下头,打量着手中的木箭,玩味了一秒钟,接着便是叭的一声脆响,箭身折断在那只手的虎口里。我的身子也跟着一震,反应过来时,断成两截的木箭已掉在了烂泥里。
了断一样拖累之物其实是如此的轻易、干脆,可惜愚顿的人们总是那样犹豫不决,一味的自寻烦恼。
我讨厌他这种故作深沉的语气,听上去像个大彻大悟的圣人。
尤其令我愤懑的是,他在如此武断地将族人留给我的仅有的遗物毁掉之后,居然反过来又自以为是地教训起了我,他有什么资格?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这个阴郁、周身透着血腥味儿的冷酷杀手就让我感到抵触、畏惧和难以言表的不快。他似乎处处都在与我作对,在废墟前悼念亡灵那会儿,他就差点搅乱了族人们虔诚、静默的心境。
刚才又拿着木箭在地上随意涂画,这种轻挑的行为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亵渎。
要知道,玛雅人是极为敬畏他们手中的武器的,平日里细心看护、打磨,狩猎前更要焚香、祷告。他们将捕获的每一样猎物都看做是丛林之神慷慨的恩赐,即便最老练的猎手,也是格外谦卑的。
现在,这个无视自身血统的冒失鬼又将作为丛林之神象征的木箭折断,丢到地上,还自鸣得意地嘲弄了一番。
我真有些忍无可忍了,压抑在心底里的悲愤,逼迫在颤抖的双唇上,不能为族人血耻的懊恼已经让我几近失控了,而他却在分外冷漠地看着我涨红的脸颊和怒瞠的双眼,脸上的表情无奈中透着一丝绝望。
接着,他像是极为吃力地俯下身,用绷直的胳膊去勾那支放在湿润的石头上的木箭,他的样子看上去是那样的笨拙,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其实他只需弯下柔韧的腰肌,手指一动,便会拿到那只木箭的。
之后,我又觉得他是在磨蹭时间,这太明显了,因为他完全用不着让自己那样费劲儿。
有那么一瞬间的闪念,我想过去帮他,不过这样做肯定会让他感到难堪的。
于是我只管站在那儿,冷眼旁观着。
一面又在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还有这一支,我问他要,他应该不会不给我的,再说了,他留着也没用。往后,握着这支简易、涂着毒液的木箭,我还可以缅怀殉难的族人们。
虽说这件遗物是那么的不起眼,又很是难看。但对我来说已足够了。
正像红名狼说的那样,了断一样拖累之物之所以如此的轻而易举,就因为这样的东西保留得太多了,不但麻烦更令人为难,优柔寡断。
所以我也不能贪求太多。
就在我想得出神儿,放松了所有戒备的时候,我的眼角冷不防受到了一丝寒光的锥刺,不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红名狼已经握着木箭,扑到了我身上,在向后摔下去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搪起手臂,挡住了照准心口猛刺下来的箭头,那一刻我完全蒙了,我只是出于本能在进行着顽强的自卫,却弄不明白红名狼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切太突然了,不久前还在极力卫护我的人,转眼间竟将致命的毒箭对准了我,想要置我于死地。
这种直转急下的突变连个过程都没有,我先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可饶恕的愚弄,可是猛然间我终于意识到了,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愚弄,很可能从始至终都是他预谋好的,他就是为了使我放松警惕起初才对我百般关照的。
那么,他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我马上便想到了威廉,但又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然而,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他的这位侄儿是直接受他指使的呀!
难道说……
这一切全都是威廉布下的一个连环的圈套?
他先是以堂而皇之的名义,骗取了我和养父的信任,然后暗地跟踪、监视,待我们拿到了水晶头骨之后,再设法引开养父,从我的手中枪走圣物,之后就将我干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时养父恐怕也已经……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脑子飞快运转的同时周身也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热,我的激愤达到了顶点,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红名狼那粗壮的腕子蛮力十足,箭尖正在一点点接近我的心口,我的手臂已经麻木了,再也抵不住了。
他用另一只手狠命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听到了骨头在受到压迫时才会有的可怕的吱嘎声,我知道只要他再用上一点力气,我的气管就会被他掐断的。
可是在那一刻我却镇定极了,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深陷的无耻骗局,我的心中便只有恨了,之前的委屈和慌张也随之化为了乌有。
他实在太小瞧我了,尤其是那个指派他来行刺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威廉,都是个自负的蠢货!
在经历了废墟里九死一生的涉险后,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红名狼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杀手,他也不该如此的轻敌。
如果在卡门走后,我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那会儿,他出其不意地突然动手的话,我是来不及做任何反抗的。
但现在不同了,满腔的愤怒激发起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耐受力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尽管他的那只手已快将我掐得窒息了,我还是瞅准了时机,在他绷直双腿,准备对我反起最后的攻击时,憋足了一股劲儿,猛地抬起腿,照着他狠踢过去。
他只顾得上惨叫一声,便栽了下去,不等他倒地,我已扑上去,夺过了他手里的箭,又用健壮的双腿压住他,箭尖逼在了他的喉咙口。
说,是谁派你来的?
我以为他会惊惶失措,不成想他只是无声地冷笑着,目光依旧是那样的鄙夷。
他以为我是在吓唬他?
我恼火极了,将箭尖直逼上去,只要我稍微用力,喉咙上的那层油亮的皮肤就会被刺破的。
再不说我就要了你的命!居然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