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天空在我们头上仍是湛蓝,向外伸展着淡下去,到天边已是一片银白。光裸的树枝有一片叶芽儿悄悄从窗棂上探出头,叫人不由要伸手去触摸它。关了一冬的窗子都不太灵活了,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帮忙,风立刻从窗缝里汩汩地流进来。一回头,一个嘲弄的笑把“谢谢”堵在了我喉咙口。“当心‘鱼儿’又瞧着你呢,不是瞧上你了吧?”发话的当然是我后排的“专政对象”。(“鱼儿”是他给于老师的封号,不仅仅因为老师姓于,还因为那双镜片后面冷冰冰的鱼眼睛。)“Who do you think you are?管权威的于教授叫‘鱼儿’,还敢开本大小姐的玩笑,该当何罪?”我狠狠还了他一个“鱼儿”式著名的白眼,招来一声偷笑:“真是名师出高徒,可惜你还缺副眼镜,看‘鱼儿’那镜片厚的,像个玻璃鱼缸。”我顺着他的目光定睛望去,只见“鱼儿”正眉飞色舞地说着:“索罗斯这样答复马哈蒂尔的指责‘我就是一匹狼,站在山顶上俯视着鹿群,发现生病的,就把他吃下去……’”还别说,于教授的眼睛可真像玻璃缸里的金鱼。我心里偷偷笑,可嘴却不饶人:“人那叫有学问!比你的桃花眼强多了。再说,就这桃花眼长你脸上都是浪费。”“专政对象”也不示弱:“行了吧,你那双眼睛才是浪费呢,从来不放一点真心,白白浪费那么大的‘窗户’——”拖长的声调可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我当即反击:“那你可看走眼了。我今天就把本人真实的形象做到课堂作业里面去,让大家来看。你敢吗?”“嘿,我是专政对象我怕谁?你敢我就敢,你不敢我还敢哪!”
听他这么说,我提笔就在今天的作业——“产品名称栏”里写上了:“梦想、太阳、风、别人、我。”边写着还边从睫毛下面偷偷抬起眼睛,窃笑着瞄了一眼也在奋笔疾书的“专政对象”,暗自得意,想了一想,便在“备注栏”中填上了:“以上五种是组成春天的支柱。”我抬起头,看到他丢过来的作业本,“产品名称”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并且画了一朵童话里才有的尖尾巴云,我突然感到自己被秆得像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一样透亮。“特征栏”里填着:硬度、光泽较好。还有桥注:“这是一个购买力的问题,你要有能力打掉他的棱角,否则干脆别买。”
我不得不重新打量他那张我一向视为另类的面孔,想不到那永远玩世不恭的神情此刻竟这样严肃。只一秒钟,这张严肃的脸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笑:“又发白日梦了?来帮我推开窗子。离高考还有106天呢,有没有时间来感觉一下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孔乙己(考研版)
大宇霞
鲁镇火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路边的一座旧站房,里面预备着检票口,可以随时检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块,买张车票,回到异地的家中过年,——这是两年以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92,——靠过道站着,吸包烟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花50元,便可买一张硬座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300元,那就能买一张软卧了,但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候车大厅内隔开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着慢慢等着提前上车。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车站的客运车间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旅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哪一次,又一张张点数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倒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下岗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车大厅里,专擦我的地板。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考研,来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唯一站着等车而穿西装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10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60大元。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载什么考试资料被捉住,被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上载!——考研人的事,能算偷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主观客观本质现象”之类,引得众人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之原来也读过大学,工作后很不顺心,但考研终于没有考上,又不会奉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下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迷上互联网。坐不到几天,公司的电话费便呈指数上涨。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朦胧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孔乙己拿列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考了这么多年,连半个硕士也没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主观客观质变量变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大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我便考你一考。求无穷大比无穷大型的极限常用方法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做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算法应该记着。将来考研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研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考研也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罗毕塔法则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不常用的方法,你都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演算。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的结账,翻弄账本,忽然说。“孔乙己今年没去考试?上回的票他还还没补呢!”我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考试。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不考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串讲笔记。总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批评以警效尤。”“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或许是去了剑桥,拿博士去了。”众人哈哈大笑,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比一天冷,看看将近大考的日子。我整天烤着暖气,也需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烈,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着窗口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水壶,一本没了皮的卷边运筹学教材露出了半页的目录,依稀还可辨认是清华钱教授的那本。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票,到省城的。”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上次的票还没补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这次是现钱,要卧铺。”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张大票,放在我手里,他眼圈黑青,好像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便往肩上挎了挎书包,推了把眼镜,蹒跚着走向月台那边。
自此以后,就没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公司现在的打字员只是个中专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孔乙己还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还没补呢!”站长说。到了中秋可就没有说,到了今年岁末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这回孔乙己是考上了吧。
崔健印象
芙泉
我在一盘录得很差的带子里听到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和其他几首听似吱吱唔唔实则是在吼叫的歌。怎么说呢,他打破了一种错觉,揭露了一些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让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心灵。原来人是有心灵的。这个常识从那之后我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想,有需要让自己感到自己有心灵,就听崔健的歌,仿佛自己的心灵有存在于他的音符中,只有通过他的嗓子和他拨动琴弦的手指才能呈现出来,像烟只能通过火来点燃。这该算着魔吧?那段时间又很幸福,以为再也不会失去自己,健康的心灵被可靠地寄托在美丽的地方,如果想自我感动一把,自我证实一把,就把老崔的录音带找出来按一个键子,如同把钱存在银行想花就去取。我宁愿崔健和他的音乐代表我存在,代表我斗争,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责任都交给他了。
我要指出。崔健的音乐有很大的麻醉作用,他会使我这样不肯承当的人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放弃,理想还在,勇气还在,希望还在,只要这种音乐还响着,我们这些人就不是毫无价值——然后是再一次地破灭和极大地失落与空虚。
没有什么音乐能支持哪怕是最平凡的人的一生,即便是崔健,由于历史的原因他有如我的青春胎印。他的每一声歌唱都如同我自发的呐喊,很美,很能提升自己的自我感觉。可最终,我该面对的还得面对,难堪的过程一步也无法省略。曲终人散,什么也没改变。
上个月,又重新听了很多遍《红旗下的蛋》,感动越强烈,内心越空荡,乃至每次都在歌声中睡过去,一个梦没有,像是在沉沦。
他总是朴素的、乐观的,还有几分天真、几分与世隔绝,像是高山积雪刚融化,冰冷、清冽,水寒伤骨。
写到这里时想,崔健是有勇气的,像坏脾气的孩子般执拗。他在该出现的时候来了,并一直坚持在那里。祝愿他无愧于自己。
高高的珠穆朗玛
张文媛
我没去过西藏,但是每一个去过四藏的朋友说起西藏时那种隐藏不住的兴奋,使我对这个美丽的高原产生无限的向往。据说,那里的姑娘很美,据说,那里的天空很纯净,据说——一切都是据说,画报上和电影里那些并不完全的雪域风光和风土人情经常能使人陷入不可自拔的遐想。
这个时候,《珠穆朗玛》来了,这个由西藏歌舞团带给我们的歌舞晚会真正的就来到了眼前,展示了生活在高原下的人们从来没有被触及过的那一种风情。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西藏的一无所知,我甚至叫不出他们使用的那些乐器的名字,只说得出来有鼓、有喇叭、有琴,还有一些能发出仿佛天籁之音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索不知天下会有如此丰富的音乐素材和表现手段。不夸张地说,听到他们用不同的鼓打击出的强大的音符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内心深处的震颤。
鼓声如此纯美而丰富,似乎在传达着什么,但我不知道,有数次我试图去感受那些东西,但总是功败垂成,我觉得自己的心和他们逐渐接近,但又似乎隔着点什么。正如数学书中例题里那些优雅的曲线,总是和坐标无限接近,接近,接近,但是——这种无限接近的美妙感觉就在我的心中静静地涌动着,让我体会到了一种眩晕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