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很好笑的。有一次拍过一集叫“猕猴爷爷”。这家伙很好笑,他是个农夫,种果树,猕猴会来吃,来抢,那就要想办法驱逐它们。猴子是很聪明、很坏的。他们先把收音机开着放在树下,让猴子觉得底下有人,但是猴子三天后就学会爬下来把收音机关掉。然后他们又放冲天炮,把冲天炮排成一排,引信剪成不一样长短,隔一段时间就自动放一个。但是打到第二天,猴子也不理他们,知道那都是定好了的。最后,当年的收成都被搞坏了之后,他就决定采取一个方法,就是我跟你共处。
他开始养猴子。他跟所有农地的人讲好,一起养猴子,让观光客来看猴子,然后卖香蕉、地瓜啦各种水果,让观光客去喂猴子。后来农人们发现这样一来收入比自己种东西还要好,而且还可以顺便卖一些观光纪念品,经营得非常好。我后来去拍的时候,观光客变得更多。有一天,我收到他寄来一布袋东西,打开一看,是那种木头碎屑。我不晓得是做什么,就打电话给他。他说,导演,你煮一煮把它喝掉。他说,我跟你讲哦,这是我一年来的观察。猴子每年都要选一个猴王,任务是交配。猴王很累,可是它每天完事之后,下午四五点,就会去啃一种树的树皮。他认为猴王一定是吃了这种树皮才帮助它进行这种任务,所以他寄给我。我说我生一个就好啦。他说不是不是,这个可以健身的,因为我七十几岁了,吃了还有反应。我一听都快疯了,说阿伯阿伯你不要乱和人家讲这个东西,会被抓啦,因为是色情医疗行为,卫生部门会抓的。结果我有一天看电视新闻,天哪,他竟然煮给观光客喝,很大一锅!每个观光客过来,他的对白都和跟我讲的一模一样。
类似这样的遭遇真的太多了,这些人后来真的变成非常好的朋友,真的是人生的奇遇。
有时候你在不经意的一些观察阶段,可以看到最尽责的一些人。比如说刚才提到的台北闹市区,最热闹的那种路口,有个夜市,人来人往。那边有个庙,有人在演戏。城市里面,谁要看这种乡土演出、这种歌仔戏?但他们还是演得很认真,因为是在城市里面,所以他们觉得必须认真演。问题是,没有人看,完全没有人看。真是全世界最寂寞的演出者。可是有时候你善良的心意也会变成一种灾难。我有一次去北部海边,歌仔戏在那边演,小孩子那时候要小便,我们就下车来,我和我太太站在前面看戏。天哪,他们看到有观众在看,就演得很认真。看到超过五分钟,我想,完蛋了,我要不要离开?离开我会觉得很不礼貌,不离开,儿子一直在讲,爸爸,什么时候要走。人陷入一种奇怪的两难。所以有时候拍这些人的时候,看到他们真星很寂寞的表演者,但你很想把他们记录下来。
还有很高的山上,居然有座铁塔,输电线的那种铁塔。你知道造铁塔有多辛苦么,因为不能随便开路的,要水土保持嘛。必须先挖地基,然后把铁材一根一根运上去,把铁塔给弄起来。然后用一架小飞机把一条很细的线,从这边一直飞到对面的山谷去,用小线拉中线,中线拉大线,大线拉大绳子,大绳子再把电缆拉过去,他们必须爬到上面去架这个东西。我拍了那个东西之后,就写了一个文案:在海拔两千多公尺的山上,他们是最寂寞的表演者,山是唯一的观众,风是掌声。然后又说:本来以为爬得越高,可以看得越远,没想到爬到最高处,却反而看不到自己的家。
他们真的看不到自己的家园,因为都离开很远嘛。本来准备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我有一天访问其中一个人,说你这样一辈子都在山上,这样辛苦,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说,我退休之后,要带着我的妈妈跟我太太,环岛走一遍。我本来以为他要说“环岛去拜拜”,结果他说我要环岛走一遍,跟她们讲哪一座电塔是我弄成的,哪一个电塔是小孩子七岁那一年弄的,哪一个电塔是妈妈几岁生日时候我弄的。
我每次听到这些平凡的人简单的言语,都觉得他们随便讲出来的东西,比许多厉害的作家写出来的几千字的文章还感动人。我常常从这些东西里面得到感动。其实三年半的节目做下来,我觉得收获最多的人是我,真的是我,学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得到了你可能会交一辈子的朋友,另外就是看到他们的生活或许因此会得到一点点的改善。
当然也有不好的后果,比如说一家店,因为你的推荐,生意兴隆起来了。结果原本早已离开老店跑到台北去了的家人,都回来争财产。人就是这样,有善有恶,客观一点来看,其实也都是人生的一课。对我来讲就是这样。
这节目的工作人员有四个。筹备期间开始找人的时候,有一种毕业生我不要,就是大众传播,还有广电的,我都不要。对不起,我承认是自己的偏见,老觉得他们太自以为是,半桶水。我要的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大众传播的人。一个是留美的教育硕士,一个是台大法律系的,一个是戏剧系的,一个是公共行政的。这四个人都是很外向、不拘谨、很愿意和人去接触的。
“你为什么要来应征?”
“因为看你蛮有趣的啊。”就是这样,很愿意表达的。
其中两个还是完全听不懂闽南语的,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为什么呢,当他们去现场采访的时候,就会和所有的观众一样,用非常陌生的态度去探寻、去摸索怎样进入,去理解这个东西。所以那对白会变成非常好笑,观众看了会很好笑。他们闽南语讲得很烂,又必须用闽南语去和南部的人沟通,就乱讲。闽南语有很多谐音嘛,比如说“拍东西”,跟“打东西”的意思一样,所以就会听见他们跟人家说: “阿伯,明天早上六点钟我来打你哦,你不要跑哦,一定要给我们打到哦。”阿伯打电话给我说,导演,你们那位小姐好凶,一定要我给她打,还不能跑。有时候听他们去问路也很好笑。乡下人指路会说,很简单啦,你就弯进来看那个竹丛,右转,看到井就左转,左转有一个养鸡的地方,那你不要进去哦!你就从养鸡的地方旁边过去,经过一个什么东西,闻到臭臭的,因为那边在焚烧稻草,然后再走过来走过一棵什么树,三公里就到了,这样。我就问我们的工作人员,你听得懂吗?她说导演,我听得懂才有鬼咧。就是在这些过程中,观众仿佛和我们一起在摸索。当然三年半之后,觉得不对了,这种摸索的乐趣慢慢就没有了,因为熟练了。一旦熟练,这个节目就降级了。
几年之后,我和这些工作人员当然也都变成朋友。今年五月,工作人员里那个台大法律系的女生,她后来在一家国际公司的法务部做事。她打电话来说,导演。我说,我是。她就开始哭。她说,导演,我得了胸腺癌。她做化疗,我要去看她她都不要,说导演,我现在变得很丑。但是后来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导演,我又住院了,我希望你来看我。我去看的时候,真的认不出来了,心里感到很大的冲撞。上个月她过世了,才四十岁。最近因为刚好出这本书,我有时翻看的时候都会记住哪一集是她拍的。
作为一个写作者,其实是蛮悲惨的,除非你是虚构了很多东西。如果是真实的东西,任何一篇都会附赠给你非常多的回忆。不管是好的,坏的,都夹杂了非常多的回忆。
很多拍纪录片的人就曾骂过我,说他们蹲点蹲那么久,他们都不敢去拍摄什么东西,那你怎么敢这样。我就跟他们很耐心地解释,我说,你们的观察角度可能更细微更详细,但我站在一个做电视节目的立场上,我觉得只是传达出一个东西,使你们可以知道这个行业在做什么,这群人在用什么态度去做,我觉得可以了,足够了。
我记得我拍的很震惊的一期,是关于一个企业家。他经营了一个做轮椅外销的工厂,做得非常大,而且一看就非常土的一个台湾企业。它是建在乡下的,来做工的有很多是农人,利用闲暇时间来做。这个老板就在工厂外面盖一个庙。很奇怪,现代的工厂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庙,每个工人早上上班之前就去烧香,每个月的月底就来“过火”,把木炭烧得很旺,然后所有人赤脚走过炭火。我说,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他说,我没办法一直敦促每个人说,你要认真哦,因为轮椅是要给病患坐的,一个螺丝没锁紧你会害他,他可能摔下去就爬不起来了。神明在看哦。你的头上有神明在看哦。每个工人进工厂之前去拜拜,就会觉得,哦,神明在看,所以工作都很认真。所以每个月月底“过火”的时候,就会觉得心里很正,觉得我没有做什么坏事。
这个企业家说,这是一种针对这一群人的管理方式,这样我也很轻松,只是告诉他们神明在管理他们,他们就很敬业。而我们其他人的管理方式可能就不对。他举过一个例子说,有一次他叫一群人去另一个工厂做研究,理解一下什么样的亮度和温度状态对工作最有利,结果他们拍了半个月回来,发现完全不准确,得到的数据比对起产品的品质,一点意义都没有。后来没办法,他就把所有领班都叫来,询问怎么回事。领班说,我们觉得这是一群很英俊但是很冷漠的大学生,拿个摄影机架在那边,把我们当动物一样在看。第一天因为有帅哥,所以所有的人都很认真。第二天,觉得这些帅哥很讨厌,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讲话,妈的,干吗。第三天会觉得说,靠,你们老大啊?皇帝啊?你们城市来的了不起啊?结果产品越做越烂,但那天其实可能亮度最好,冷气最凉。
他的意思就是说,有时候在企业管理中,有些用科学的计算的东西并不准确,因为大家忽略一个东西叫“人”,人的感觉。我觉得这个部分真的是很重要。在做这些节目的过程中也学习到很多。
我们常常在节目里进入一种状况,比如说一个悲伤的场合,其实你只需要静静地看。我有时候能看到那个摄影师的心情,默默在那儿看他,就这样。可是很多摄影师是一看到有人要流眼泪,镜头就推上去,等人家流眼泪。我觉得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你要干吗?你要对人家说,看啊,这个人在流眼泪,多可怜哪。观众不会那么笨。我觉得,遇到那种场面应该是安静的。
我有时跟摄影师说,如果一个不经意的画面叫你很难受,你甚至不必拍得很清楚都可以的。我们有一次去拍屏东基督教医院到山上去服务老人的志愿者。她们都是护理职校毕业的,也是当地人自己的小孩子,会讲原住民的话,她们来服务老人,就像服务自己的爷爷一样。也许她们心里就是觉得是来服务自己的爷爷,所以她们的动作和态度就是这样。我们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后来打字幕的时候才觉得这些小孩子多么可爱。那么年轻,十八九岁的小女生,手白白净净的,去把那个老先生从床上扶下来,把脚泡在温水里。老人的脚黑黑脏脏的,上面还长疮,而那双白白净净的手就在洗那双黑黑的脚,帮他们把疮口弄好。然后当你看到翻译出来的字幕,你才知道那个女生在讲,阿公,我这么软的手你会不会觉得比较舒服?阿公在说,对对,对对,上次来的那个弄得很痛。然后女生说,你要乖乖哦,睡的时候如果可以翻身就要自己翻身,不然你会长更大的疮。你就知道现场那种感觉,当你看到那一双手和那一双脚的关系。摄影师根本没有推进去,只是在那旁观。就只是听到那个声音,也没有看到那个女生在讲,没有特写,没有补一个镜头,他觉得不必,就这样子,就把那个声音放在那边。其实观众仿佛就站在门口,看到一个像孙女一般的小孩子在服侍爷爷。
最近这两三年,我蛮感伤的,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有时候也忘记别人也年纪大了。常常会接到电话说,导演,我是《台湾念真情》第几期里面你拍的那个老太太的孙子,我阿嬷过世了,可不可以把那一段拷给我们,我们想在她的灵前放映。听到这样的要求,常觉得有开心,但伴随着的是失落。岁月,有时候真的是无情。
我今年六十岁生日,一个朋友写邮件来,说他刚好看到日本人写的一个俳句,题目就是“六十感言”,他说送给你啦,蛮符合你现在的心境。他给翻译成了中文: “向晚的路上,蓦然驻足,昏鸦哀鸣,或远或近。”在这样的年纪里,你随时会听到一些很伤心的事情,这都是人生的过程。但我有时候拜托工作人员把档案调出来,拷一份寄给谁谁谁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蛮欣慰,不管怎样,至少我们都在那个人的人生历程中帮他留了一点痕迹。
选自《读库1303》
评鉴与感悟
喜欢吴念真,最早是因为 《悲情城市》 《父子关系》 那几个剧本,当然还有后来小范围轰动的 《这些人,那些事》。他的文字平易,却并不简单。他看人取物的角度谈不上有多么客观,但在不动声色的讲述中,趣味十足,雍容温暖。
荒野漫步
李娟
在茫茫荒野中漫步,用“闲逛”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不过!若在城市里逛的话,可一点也不能“闲”,得留神红绿灯,还得挤公交车,还要提防小偷。
旷野风大,一月的正午,白天温度大都在零下十摄氏度以下,跟冰箱冷冻室似的。在世界这个大冰箱里,厚衣服是最坚实的堡垒,围巾、帽子、手套一个也不能少。刀枪不入地走在明亮的高寒空气中,安全又自在,况且白天又没有狼。
在荒野中四面走动,无遮无拦。遇到骑马的胡尔马西时,他问我有没有看到小骆驼,我说没看到。就在这时,两峰小骆驼从我身后的沙丘顶端冒出头来——一分钟前,我刚从那里经过。于是胡尔马西很无奈,赶紧策马冲过去追赶。嗯,所谓闲逛,就是什么心也不用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