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开始观察一切经过这片大地的痕迹。
最大的痕迹是路。哪怕是一条轻飘飘的、痕迹浅淡的路,也会令世界为之倾斜——倾斜向这路指向的地方。
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缠绕着一片片沙丘,永无止境。站在高处,四望漫漫,身如一叶。然而怎么能说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是微弱渺小的呢?人的气息才是这世界里最浓重深刻的划痕。人的气息——当你离他居住之处尚遥遥漫漫之时,你就已经感觉到他了。你看到牲畜的脚印渐渐凌乱、焦急,看到这些脚印渐渐密集,渐渐形成无数条小路。这些小路又渐渐清晰,渐渐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拢。一切都指向他,一切都正马不停蹄地向他而去。是的,“倾斜”,整个世界都向着他倾斜。他就是这荒野的主人。
野鼠的路往往从自己的洞口开始,小心地穿插在白雪黄沙间,弯弯曲曲地通向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但那个地方往往只长着一丛平凡的枯草。
比起一长溜精致细心的脚印来说,两串交叉而过的脚印立显热闹繁忙。在交叉之处,似乎看到不久之前两个小东西打招呼的情景。更常见的情形是,一串小脚印从一个洞口拐弯抹角地延伸到另一个洞口,难道野鼠们也会串门子吗?有时一串细碎的小脚印绕着一只庞大的牛蹄印绕了好几圈,都已经离去了,还不时折身回返,徘徊再三。不晓得当时那小家伙发现了怎样的一个秘密。
牛马骆驼们的脚印则粗鲁又突兀。
羊群的蹄印往往乱糟糟一大片,轰然经过草地。然而从远处看,却又是次序井然的缕缕细线,整齐地并行向前。
还有一种动物,不知是什么,蹄印分为四瓣,前面两瓣大,后面两瓣小,走路的情形应该是四平八稳,踱着方步。
鸟的脚印则惊鸿一瞥。鸟更多的时候应该属于天空,却很少在天空中看到它们。
野鼠只剩下脚印,鸟儿只剩下叫声。在荒野的某处,总是突然传来稠密激动的鸟叫声,令人霎时如身处森林的清晨,四面穷目,却看不到一只鸟。经常能看到的只有体形硕大的鹰隼之类的猛禽,静静停踞沙丘高处,偏着头,以一只眼盯着你一步步靠近。待到足够近时,它才扬起巨翅,猛然上升。
除了芨芨草和梭梭柴,我再也认不得这荒野中更多的植物了。但认不得的也只是它们的名字,我深深熟悉它们的模样和姿态。有一种末端无尽地卷曲的粗草(方便面似的),淡青色,我为之取名“缠绵”。还有一种柔软绵薄的长草,我取名为“荡漾”。还有一种草,有着淡红或白色的细枝子,频繁分叉,每一个叉节只有一寸来长,均匀、精致而苦心地四面扭转,我取名为“抒情”。还有一种浅色草,形态是温柔的,却密密长着脆弱的细刺,防备又期待的样子,我取名为“黑暗”。
走在满是缠绵草、荡漾草、抒情草和黑暗草的光明大地上,我有时会深深庆幸:这样的时间幸亏没有用来织毛衣!
傍晚,陌生的马群在上弦月之下奔腾过旷野。满目枯草,却毫无萧瑟败象。谁说眼下都是死去的植物?它们明明仍是继续生长的姿态,枝枝叶叶,完完整整。
在落日的余晖中,在东北面沙丘的西侧,我捡到过一个精美坚硬的、完完整整的刺猬壳。它的刺根根挺翘,质地如玉石般细腻润泽,丝毫没有敌意。你感觉不到这是遗骸,这是温情脉脉的壳蜕。欣赏完毕,再端正地放回沙滩上,让它继续宁静地在那里晒太阳。此后每当经过它,就忍不住打个招呼:“你好!”
又想到假如我真的开了商店,在这个悄寂阔大的世界里,此时总会有一个牧人正与他的妻子仔细地商议着一个最恰当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一大早起身出发,骑马向这边遥遥而来。他盘算着要买的东西以及要说的话,心里又有希望又有寂寞,于是他勒缰缓行,唱起歌来……而我没有开商店,没能与那人有相聚的缘分。只愿他此时正在大地的另一个角落为另外一些希望而欢喜独行。
选自《读者》201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我喜欢李娟描述世界的方式,她真是天真到有些没心没肺了,任何事物到了她的笔下,都获得了非凡的魔力,这其中有无数慢慢汇聚的欢喜,那么不经意,却又能感受到她对人世的理解。她才不管什么秩序呢,她把阿勒泰那片土地上的万种风情不管不顾地推到了你的眼前,这才发现,原来有些人的活法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在喜马拉雅的不丹
于坚
乘务员在跳一种关于飞行中如何紧急逃生的舞,她显然已经跳了很多年,那条被用来表演的保险带已经磨腻了。此次航班从加德满都飞往不丹。
不丹这个国家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山坡上,一向被说得很神秘。我翻了翻旅游手册,里面的照片给人古朴原始的感觉,面目狰狞的大头面具、森林中的老虎、雪山下的花之类,看起来像过去时代的西藏。其实不丹自8世纪即为吐蕃一个部落,元朝统一西藏后,受宣政院管辖,直到清朝才独立出去。不丹的国旗上一直绣着两条龙。
海拔两千米的廷布机场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一个狭长的山谷里,飞机几乎是擦着山脊勉强插下,隔着机舱的小圆窗,我看见它的翅膀几乎要刮到山上的松树。在千钧一发之际,跑道出现了,飞机得救似的赶紧落地。世界突然静寂了,全球普及的西装不见了。女人穿着垂地长裙,男人上身穿着宽衣肥袖的袍子,袖口雪白,下肢是短裙和长筒袜,乌鸦般走来走去,像是刚刚打扮一新的古人。机场荒凉空阔,只停着我们这架刚刚抵达的飞机,像怪物般地与闯入其中的世界格格不入。每个人都对陌生人微笑,似乎时刻准备着帮助他们。都是些黄种人的面孔,从表情上看,这是一个不谙世事,天真善良忠厚的部族。对比之下,我们这些飞机上走下来的外人,就太时尚油滑了。
我期待着抵达过去。进入机场大厅,才发现,这是现代国家,似曾相识。国王的巨幅照片挂在大厅中央,虽然穿着不丹式的短袍,腿上套着独特的长袜子,宽大的袖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但脚上蹬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的棕黄色三接头皮鞋。国王毕业于牛津大学,学的是法律。很年轻,英俊得像个演员。不丹虽然小,遥远、地势高峻、在国际舞台上很少露脸,小家小户,轻手轻脚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没有跟上世界潮流。2008年3月24日,不丹举行了其历史上的首次民主选举,直接选举国民议会议员,在此基础上产生首个民选政府。
签证很难办,每年只允许六千名外国游客入境。而且进入不丹的前提是,每位游客每天必须消费二百美元以上。就是如此,办签证也要等待很久,似乎那张小纸曾经越过珠穆朗玛峰,只为去不丹的某张办公桌上盖上一枚蓝印。他们担心谁进入他们的乐园?
首都廷布地处一个荒凉的山谷,谷底流着一条河,清澈,卵石嶙峋。民居遍布于山谷两旁的坡上,住着四万多人。大部分房子是独栋的平房,花园或草坪环绕。城市布局像欧美的某个小镇,只是房屋是藏式的。城里有些人为的地方特色,白塔,黄铜打造的转经筒在街道某处发亮。其实廷布是1955年才建立的新首都,旧都在普纳卡。交通警察跳舞般地指挥车辆,车子开得斯文至极,小心地停下来让从任何路段过街的行人。有一条主要的街道,卖些简单的百货以及工艺品,没有名牌专卖店和百货公司。也没有饭馆,游客只能集中在几处指定的餐厅秘密用餐,我的意思是,那餐厅只有游客,没有当地人。最时髦的商店大概在国家邮电局里,那里面有一个柜台,出售著名的不丹邮票。那些邮票的选题真不像是不丹选的,其中有一套介绍梵·高,另一套关于钢铁的历史。说是首都,感觉更像一个发达县城。那条大街以及附近的几条次要街道,不到一小时就走遍了。到处干干净净,就是菜市场也非常规范,看不见垃圾,巨大的天棚下面,摊位排列得整整齐齐。店铺的玻璃窗上挂着工艺品风格的面具,新铸的佛像无处不在。最大的一尊塑在城后面的山头上,高入云霄。据说是南亚最高最大的佛像,由香港和新加坡的信众捐献。还没有完成,但已经金身初露。山上有一个国家野生动物园,以为有猛兽珍禽,其实不过是在山上围起一块,里面放着几头怯生生的牦牛。城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小巷和氛围悠久的幽秘之处。新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快六十年,这个首都还是新的,要把世界做旧,做出悠悠古国的样子可没那么容易。旅游手册说这个国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7世纪,在城里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唯一的迹象大约是那些用木头削成的男性生殖器工艺品,萨满教的遗风,一箩箩地摆着,做得太多,已经不像原始时代的图腾,就是那种千篇一律通常藏在裤裆下面的家伙。导游多杰指着一处空旷的草地,里面有一个检阅台之类的东西,多杰说那就是不丹的天安门。荒凉的空地上落叶般地掉着许多狗只。城市没有历史感,但未必人也没有历史感,人也许在新世界不知所措,但历史并不会在他的血液里变成钢筋水泥,这是多杰给我的印象。他虽然穿着旅游局统一为导游定做的裁剪拘谨的不丹国服,但他的神情,做事的方式,都显示他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诚实和英勇。眼睛发亮,黑里透红,不停地嚼着一种米粒般大小的果子,他们都在嚼这种果子,这种果子可以提神。当他与他的同胞说话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到我是外国人。
奔波了一路,现在忽然感觉没事了,钟慢下来,人慢下来,世界慢下来。人们像春天的植物那样,在城市的树枝上飘着,好像满城的人都在翩翩起舞。果然就在树叶的间隙里看到长袖善舞的姑娘,走过去看,一群姑娘围了一个圈,朝前转三步朝后退两步地跳着一场舞,唱着悠扬动听的歌,就像春末的落花。这是跳舞的时候吗,才上午九点钟。她们随便站在街边一围,就开始了。
一所学校。通常现代学校的样子,长盒子式的教室,操场。男老师都穿着长袜子,女老师都穿着裙子。资料说,到2009年,全国有各类学校有一千六百五十一所,教员八千四百一十八名。校长讲话之前,全体唱歌。我问多杰唱的是什么,他说,佛经里的一段。
街上有付费的西药店。但还有一个藏药医院,任何人看病都是免费,包括外国游客。我闪了腰,就去看。先挂号,然后跟着患者坐在一个棚子里等,棚子里有一个转经筒,每个新来的患者都要转几下。我也学着转了几圈,腰似乎轻松了些。医生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他给我开了两瓶装在玻璃瓶里的绿色液体。擦了之后,很见效。
著名的扎什曲宗也是新的。这是一座城堡和庙宇结合的建筑群,有一百多间房屋。包括全国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以及国家议会的办公处,藏着不丹的国宝。工程从1961年开始,1970年才完成。当时有大约二千男女工匠从不丹各地来到,从深山密林里运来大石原木,不用设计图,不用钉子,老老实实地依据祖先的规矩和经验建造这个宫殿。这宫殿有一种只有手工打造才会呈现的朴素气质。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开放。大殿里面供着金光闪闪的释迦牟尼,为这个国家提供精神支柱、哲学、道德以及美学的标尺。这群建筑非同凡响,沉重雄伟而不张扬,有某种苍凉威严的感觉。建筑者能够感受到这种雄伟和苍凉,必须他祖国的历史曾经有过英雄豪杰和大师。
附近有一个高尔夫球场。
老虎寺值得一游。倒不是什么电影明星在那里举行过婚礼。跟着寺院的崇高癖,我们可以抵达壮丽的风景。那确实是一个壮丽崇高的地方。在山下可以骑马,我没有骑,走上去。一路听着旁边一位老僧骑的马发出的粗大喘息声,忘记了它是马,总觉得它是煤矿上背煤的矿工。半山腰有一个石砌的水槽,马在这里喝水。人也一样。老僧还带着两个徒弟,他们走在我前面,就像西游记里面的一幕。野鸽子经常跳到山路中间啄食游客落下的食物,我发现它们的脖子上都绣着美丽的围巾,而城里的家鸽没有,苟且偷生的后果是,它们失去了遗传的围巾。大约走一个多小时,到了第一个山头,就可以看见对面悬崖绝壁上的老虎寺,太险峻了,看得双腿发软。那巨石磊磊的悬崖就是一头斑斓猛虎,被宗教征服了,金色的顶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烁。喜马拉雅山区美如天堂,天堂是什么意思,就是那边没有丝毫人为的东西。现在才明白不丹旅游局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要自己守护这个天堂,不想统统换成外汇。坐在巨石块上看着风马旗飘扬,它总是出现在壮丽之处。之后沿着绝壁上拴着铁链子的小路,下到谷底,那里有一条瀑布从高处喷下,然后就往悬崖上攀登,这里已经是通往寺院的石梯。到了老虎寺门口,僧人喊,脱鞋,不能带照相机进去。寺庙沿着山势向上,最高的殿里金光灿烂,神在微笑。传说莲花生大师曾经骑虎飞过此地,停下来冥想过一阵,已经走了,窗外是云烟。这是空虚的时候,也是回头的时候。一同上山的老僧在跪拜上香,他徒弟把一些吃的洒到龛上,回头见我也在,也给一把,我尝了尝,是烤玉米粒。天将晚,独自下山,山林暗下来,某些野兽睡了一天,正在林子里摩拳擦掌。道路逐渐可疑,岔道也出现了,心里忐忑,暮色里走出来一只白狗,认识我似的,带着我走,就跟着它下山,一路走走停停,我小便它等着,它小便我也等着。一直走到山下,攸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