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廷布城里几乎没有什么动静。有一两个僧人坐在路边化缘,都睡着了。一些妇人坐在铺子门口织布。有一家卖佛像的店,里面坐着一位和尚,正与店主闲聊。他们说汉语。和尚说他四十年前从甘孜来,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另一家店里挂着一对铜皮打造的小狮子,藏传佛教的风格,虎虎生威,钉在一块黑板子上,看上去有三百年。店主坚持要一百二十美元。犹豫再三,没有卖,一直到今天都在后悔。第三次穿过城里,终于发现了一点动静,检阅台下面的草地上,有一群穿长袜子的人走来走去,有几十个人在围观。走过去才发现他们正在射箭,不丹过去全民狩猎,男人都是优秀的射手,就像种地一样,如果箭射不准,就要饿肚子。一般不丹人使的是竹弓,这伙人使的是国际比赛用的碳素箭,很是威风。不丹奥委会秘书长奇特里说,射箭的天赋流淌在不丹人的血液中,不会射箭就不算是不丹人。2010年,不丹首次派出选手参加亚运会,以为天才出场,冠军势在必得。结果一枚铜牌也没有得到。齐特里先生解释道,不丹弓箭手只有在大量饮酒之后才能百步穿杨,而正规比赛是不能饮酒的,这使得弓箭手们的天赋难以发挥。如果准喝酒的话,他们的射程通常都在三百米以上,而奥运会设定的距离只有二百米。三百米!我看过去,对面那个靶子相当于越过两个足球场之后落地的一只足球,根本就看不清,怎么射得中?一位弓箭手出场,他身材魁梧,鼻梁险峻,黑脸膛,气质高贵。扳指是玉石做的。老鹰般地绷紧全身,弓臂一拉,扳指只听嗖的一声,一箭飙出,凝视远方,有项,微笑。对面已经有一群人欢呼着从靶子两侧的木板掩体后面跑出来,围着靶子又唱又跳,中了!接着是那边的弓箭手往这边的靶子射,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已经飞来,垂头丧气地斜插在箭靶上,很不甘心似的。弓箭手们立即围上去,手拉手,绕着靶子跳舞,前三步、退两步、唱一首歌。这是一个规矩,每个射手射中靶子,其他的射手都要围住箭靶歌舞一番,歌颂伟大的箭神,保佑再次射中,也请这个神射手的神保佑自己。许多在闲人在旁边围着看看,欢呼或者叹息。狗在草地上吃喝拉撒。忽然又来了一位穿白袍的青年男子,后面跟着一群气宇轩昂的好汉。领头这位样子文弱,似乎拉不开弓。多杰说,他是不丹国王的弟弟。左边那位是宫廷卫队的少校、右边那位是教育次长……总之都是王亲国戚、显贵政要。以为要清场了,却没有,随便你看。就都看国王的弟弟射箭,他轻易就拉开了弓,一瞬间变得勇武,猎人本色峥嵘,一箭放去,没中,轻轻地摇摇头。射了一阵,国王的弟弟走到一边去休息,那里搭着一个花团锦簇的帐篷,里面支着沙发,小桌子上摆着一瓶鲜花和一盘水果。国王的弟弟坐下,有人端茶上来,喝了几口,一位老妈妈站出来,向他鞠躬,然后为他献歌,唱得太好,喜马拉雅山上下来云游的云都停下来听了。多杰说,她是不丹著名的歌手,家喻户晓。几曲唱毕,国王的弟弟给了老歌手几张钞票,她微躬稍辞,就收下了。我看得呆了,在机场看见国王的巨幅照片,以为国王王室是我等凡人永远不会见到的,他们住在白金汉或者凡尔赛之类的地方。国王的弟弟离开时,对大家笑笑,挥挥手,这时候看着倒像是个大人物。
多杰说,明天要举行不丹全国的弓箭比赛,八点钟开始,用的是传统弓箭,要决出冠亚军。我想象着比赛现场红旗猎猎,主席台庄重肃穆,红地毯、麦克风、标语、射手列队入场,全体起立唱国歌等等。八点钟去到那里,没有一个观众,主席台倒是有一个,但还没有人。到了八点半左右,射手们才三三两两地来了一大群。照样是射中了就围着箭靶跳啊唱啊。到九点左右,主席台上出现了几位老人,坐在那里喝茶。主席台前面的草坪上竖立着一座用树枝扎成的树塔,出现了一群少女,围着它跳一种缓慢的舞,动作简单,不断地重复,但非常美,就像春天正在苏醒。广播里不停地放着音乐,没有什么领导讲话,比赛开始之类。不知不觉间,一切已经开始了,就像春天的风,开始了。有个小伙子坐在主席团下记着分。我看出那是在记分,是因为射手一旦射中靶子,都可以走到他那里去领一根丝绣腰带,弓箭手把得到的腰带别在腰部,射中靶子最多的射手,腰部锦旗飘飘,很是风光,被姑娘青睐。到十点左右,场内已经万众云集。老人、妇女、青年、儿童都在靶场里盘腿坐着,新来的人甩着宽袖,大摇大摆走到随便一处,四脚朝天躺下。站着的也有,喊叫的也有,只是让开了中间的空地,让箭矢能够飞行。少年一会儿跑这头去看,一会儿又跑那头去看,看看两头没有箭矢飞过,就从靶场中间猫腰溜过。一切看上去似乎很混乱,无组织无纪律,其实有条不紊,步骤一个接一个,决不乱套,这是持续了无数年代的运动会,只是多了个现代的主席台。弓箭手们庆祝中靶唱歌时,大家也跟着唱。有几个小伙子钻到跳舞的姑娘中间,群魔乱舞,插科打诨,大家和他们开着玩笑,互相乱摸脑袋,又捉住手,跳得团团转,竟像是站在云头上了。坐在“不丹天安门”上的王公贵戚也哈哈大笑。场子上,跳舞的人已经有了好几群。真是一个好玩的全国大会。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观众散去吃饭,射手们也撤到帐篷里,大锅大锅的菜肴已经在长桌子上排列好,都抬了一盘,端到草地上坐吃开了。射手们的家眷也在场,也跟着吃,母亲啦,妻子啦,妹妹啦,哥哥弟弟啦,老师同学啦,大家边打闹边吃着。其实就是古代的野营,打猎之后的聚餐。主席台上的要员们也在台上吃将起来,有人见我是外国人,就邀请我去主席台上吃,就也抬了一盘,坐在国家要人们中间吃将起来。有个戴眼镜的男子给我一杯奶茶。我也不能说话,只是傻笑着吃。味道很好,有炖羊肉,胡萝卜、土豆、虎皮鸡蛋、牛奶和米饭。一顿饭吃到下午三点,射箭继续进行,姑娘们继续跳舞,观众继续起哄。将至黄昏,比赛还没有结果,什么时候结束是不知道的。因为要等到决定冠军的那最后一箭射在靶子上。春风猎猎,刮得风马旗呼呼响,射出的箭都喝醉了似的,要让它们正中靶心那是天意,已经不是射箭技术的好坏的问题了。奥林匹克运动会决不会在这种天气比赛射箭。这是猎人射箭的时间,老虎可不管风力。多杰说,如果今天这一剑射不中,明天还要继续。大家都有些疲倦了,稍许安静。忽然,那边的箭靶附近欢呼起来,中了,冠军当时就被人群抬了起来,绕着场子跑。射手们少不了又围着靶子唱跳一番。然后就要颁奖,奖牌已经摆在主席台前。冠军是一面银牌,非常精致,雕着花纹。每个弓箭手都有一个奖品,是瑞士表,多杰说这是国王最喜欢的表。昨天在主席台上给我一杯奶茶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从主席台上跳下,走去乱哄哄的人群中,对谁咕噜了一句,多杰听见了,告诉我,印度大使要来了。我问这戴眼镜的男子是谁,多杰说,财政部长,原来就是他主持全国射箭大会。不久就开进来一辆黑色轿车,印度大使走下来,财政部长迎上去握手,被一只睡醒的狗挡了一下,笑笑,吆开它。他们穿过人群,走到台上,与那些老爷子一一握手,我估计这些爷爷大约是什么人大常委会委员或者政协委员之类。音乐大响,出现了四个戴着彩帽的祭师,领着姑娘和射手们,吹着海锣弹着琴唱着歌穿过靶场,那个靶子和还插在上面的箭被哈达裹起来抬着,冠军也被大汉们抬着,涌到主席台前。有人走到前面来致辞,我一直以为他是做饭的人员之一,因为他曾经端着一只锅走去为各餐桌加菜。其实他就是体育部长。印度大使垂耳恭听,然后发奖。颁奖毕,获胜的一队捧着奖牌登上汽车风驰而去,哈达飘飘,他们要绕首都一圈。
姑娘们继续围着神树跳舞,老爷爷们走下主席台,也加入舞圈。缓缓地转过身,迈步。就像一群树叶,在风里环绕着母树,恋恋不舍。
廷布城继续安静,人去楼空般的。我走回宾馆,发现几乎家家门口都停着小汽车,像世界流行的那样,等距地斜排着,像是刚刚接到谁的命令,立正,稍息!所有胶皮轮子都微微地歪朝一边。
选自 《印度记》,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评鉴与感悟
关于旅行,我们到底都在看些什么,或者说,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都看到了些什么?诗人于坚以白描的笔触展现了他眼中的不丹,文字建构如同电影场景,历历在目,但这并不单纯是简单的风景描述,事实上,在他的笔下,仍能时时想起孟子的那番话: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他们的宗教
王小妮
三个研究生来做客
三个研究生都是研一,刚入学三个月,坐下没十分钟就给我算账:读研三年学校发的补贴(每年两学期每学期四个月,每月两百多,全年不到两千块)可能还不够将来买版面的钱。刚刚进校,她们就侧面打听了几家刊物的版面费,比较了高低不同的几个价位。
我问:为什么要买版面?
她们说:不交钱谁会给你发论文?
我问:发不了论文能怎么样?
三个人齐声说:毕不了业。
真毕不了业,这个结果实在狠。原来,本校规定硕士研究生毕业必须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两篇论文,这是硬指标,完成不了不发毕业证,而多少学生艰难考研的目的就是想换得那本毕业证,她们为这个要多付出三年时间和多少人民币的支持,不发证真是要了她们的命。我开玩笑说:如果就是有人一篇论文不发,一直读一直读,那也算个大境界……她们都不出声了。在高校这八年,我已经很知道了,谁会一直读,读得到什么呢。后来听说,国家给高校下拨经费有一个指标是公开发表科研论文的篇数,本校把研究生论文也归入这个统计之中(据说是老师科研成果少档次低),所以研究生发表论文突然变得无比重要。这种统计办法足以把一个年轻人萌生的最些微的学术热情也彻底扼杀,学术连接着买卖和毕业证,就不会再有学术。
说过买版面说到喝酒。两年来,几次有女生很纠结陪人应酬喝酒,有刚毕业的学生,有在校的学生,曾经一个深夜,有同学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喝了不少酒,老板还催她给桌上的重要客人劝酒,有男同事想替她喝,被老板呵斥了,她想偷偷离开,又怕得罪老板。我说,要由你来判断。我个人认为,该得罪的就得得罪。
我跟她们说不要不敢拒绝,不想喝的酒就不喝,保护自己要紧。但是一个同学说,她妈妈平时常带她去应酬,好像也没什么的。
我愣了一下,想想她说的没什么不对,这个人的安全感可能恰恰对另一个人是不安全感,各人的选择不同,不能整齐划一。前不久有人给我说到一次应酬结束,几个陪同喝酒的姑娘离开前的话:哥,下回还有这高层次的场合,可别忘了喊我。
长大成人
海岛被现代化侵扰的少吧,校园的夜里能看到萤火虫。有一天偶然问他们:见过萤火虫吗?七嘴八舌都说见过,说哪片哪片树林的深夜有成片的荧光掠过。有个关了灯的晚上,一个女生发现自己的蚊帐进了一只萤火虫,她告诉我,她乐得快不行了,喊大家赶紧关门窗,全宿舍都起来看那荧光,折腾了半夜,直到感觉那萤火虫的光正变得黯淡,又赶紧开窗,哄它出去,给它自由,“一出去它就又亮了啊……”看她眉飞色舞地说,我在想,对那么小的生物有这份喜爱,他们不会是没有好恶的一代人。
他们的长大不一定来自书本课堂和长辈。一句话,一条微博,一段旧事都可能瞬间改变。特别是他亲眼看见的。
一个学生,两年前的暑假在家乡街道办事处做社会实践,无意间看到一些文件,一套拦截上访人员预案,随后她有了很大变化。
有学生的亲戚去当兵,提前退伍回乡了,她说,走时是个开朗的人,回来一个阴沉的人,相隔一半年时间。
有位同学发来她的支教笔记,记录一次暑期夏令营活动,到岛上的临高县东英镇美夏学校支教一个月。在美夏学校,她负责小学三年级的课,不只是上课,语文教材也要自己编:“上网查了很多资料,不停地思考,甚至连晚上做梦都梦见教材”。她准备了拼音、作文和国学三个板块,国学是她比较满意的,教了《咏柳》《乞巧》《古朗月行》《七步诗》《忆江南》这些简单的诗篇,《道德经》第一章和《三字经》。她说:“在结业典礼上,听着我的学生们从口中一字一句吟诵出,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她叫郭媛媛。
曾维洁常会发短信,都是读书时候有感触的片段,她会一字字打出来,后面附上“摘句”“分享”。
有人在邮件里说:
我不喜欢这个复杂的社会,不是逃避什么,而是真的不喜欢。如果让我去社会上去奋斗、去竞争,我也有这个能力,可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真切切的不喜欢。可是不是不喜欢就可以不要,人生就是这么无奈。理想什么的好像很遥远,我只是想要选择一个不那么让我难过的生活罢了。理想是不是装在心里骗自己的呢?不是我懦弱,可我就是没有勇气去捍卫我的理想。成长不过是不断的妥协,不断的退让。也许有一天我们自己都没办法接受那样的自己了该怎么办?不敢去想象未来的自己,不敢去想将来回忆起来该是怎样的感觉。这一刻,我真的好怕选择。